“我会跟着你的,马利安,任凭差遣……”弗洛里安说着,给马利安看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43
戈尼给鸽子扔了一把吃的。
阳光反射在长方形的水面上,灰色的鸽子咕了一声,挪动着丰腴的身躯摇摇摆摆的啄食着游客的投食,戈尼把最后一
把饲料扔了出去。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跳着落了下来。
“罗马假日!”戈尼站在水边,脖子上围着围巾,对着并不温暖的阳光展开自己的双手,大喊了一声,路过的人对他
露出善意的微笑,西班牙人俊挺的鼻子在阳光下勾勒出性感的曲线。
弗洛里安蹲在一边,挠了挠头发,迷茫着为什么会变成他带戈尼出来观光,他自己都没有怎么游览过这座内港城市。
“这里是我爸爸的故乡,”戈尼边把围巾围好,边说,“不过他不在这里,他是大学教授,我想应该在更南部一点的
地方。”戈尼皱着眉头想要想起大学的名字,最后还是放弃了,他的目光认真的打量着每个路过的人的脸,似乎努力
回想着自己父亲的脸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太好了,我爸爸也不在这里,我可不想在街上突然撞到他的脸。”弗洛里安没好气的道,想到自己爸爸的脸他不由
得打了个寒颤。
弗洛里安,你老实回答我,那个死人,是不是你杀的?
金发的男人死死地瞪着戈尼。
不是……
他低下头,避开了戈尼的眼神。
不是我……
戈尼迸出几个西班牙语单词,弗洛里安没有听懂,戈尼摇了摇头。
你认识那个死人。
马利安,不要叫死人,他叫马利安,马-利-安,马利安·格莱夫。
弗洛里安生硬地道。
戈尼点了点头,他离开弗洛里安远了一些,弗洛里安以为他会继续问下去,不过不知道是词汇量不够了还是怎样,戈
尼在弗洛里安身边坐了下来,他的双手放在膝上,双眼看着门,因为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看,弗洛里安也不敢说话,他
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弗洛里安尴尬地揪了揪自己的卷发,狭小室内空气的沉闷使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
“我要留在这里,我会付房租。”戈尼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弗洛里安吃惊地看着戈尼,然后转头去看这个已经被塞满的房间,第一个问出的问题是“怎么住?”
“谁管这个。”戈尼毫不在乎,不屑一顾,咚一声击中了弗洛里安。
他不会拒绝戈尼,他不可能拒绝戈尼,他从戈尼身上好像看到了自己,义无反顾。
“好……”他轻声应了。
他在心里发誓他决不会利用戈尼,戈尼·阿雷纳莱斯·加西亚。
至少在他留在这里的期间,至少在他认清现实之前,他会用最好的态度对待戈尼。
戈尼把手心里的鸽子饲料拍干净,高高兴兴地走到弗洛里安身边,弯腰牵住他的手,将他拖了起来。
44
克莱蒙德不是个爱笑的人,他的额头与眼角依旧出现了浅浅的皱纹。
他才三十岁。
疲惫已经刻在了他的眼睛底下。
没有人能够停止时间。
埃德蒙在厨房里给自己冲泡一杯巧克力,他保留了许多青少年时的习惯,成长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他想他或许从
来就未曾踏出过成熟的一步,他也没有这个兴趣。
他跟在克莱蒙德身后,克莱蒙德却不知道他的任性妄为。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克莱蒙德在沙发上说。
埃德蒙搅拌热巧克力的动作没有停止,他的头发全部梳得向上翘起,没有刘海可以遮住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给他找了心理医生,”克莱蒙德继续道,“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埃德蒙换了个方向继续搅拌,不管怎么搅拌总会有一层巧克力粉沉淀在杯子底下。
“其实我也有点后悔,所以我也就没追问你布鲁科斯特的情况,我有我的职业道德,”克莱蒙德停了一停,埃德蒙也
停住了,他将勺子取出来,在水里冲了冲,放在一边,“我有我自己的底限,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我觉得我不该阻
止你……”
“给他一个善终?”埃德蒙端着热巧克力走出来,站在沙发后面,口气与柔软温暖的巧克力完全不搭,生硬又平板。
“呃……”克莱蒙德做了个怪腔,“从某种方面来说我的目的达到了,我真的觉得是因为我向他灌输马利安出轨,这
么说还真奇怪,”克莱蒙德难得的笑了笑,“不管怎么说,我真的觉得要不是他认同了这一点,不会马利安出狱一年
后就被整个端掉老窝……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本身是个警察,他居然是我们这边的人。”
“如果他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他也不会出卖马利安。”埃德蒙提醒克莱蒙德。
“我宁愿他没有……这是我希望的事情,埃迪,我努力地促成这个结果,可是结果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发现里面有个非
常不完美的因素,破坏了我全部的成就感。”克莱蒙德皱起眉头,他的食指磨蹭着下巴。
埃德蒙笑了起来,“克莱蒙,这就好像抱怨别人在你洗澡的时候打电话来。”
“而且在我刚趟着水奔到电话前的时候就挂掉了。”
“所以我在浴室里装了个电话,”埃德蒙指了指自己的浴室,“不过我洗澡的时候从来不接电话。”他又补充道。
“埃迪,雷克斯他看心理医生的时候,真的就没提过什么吗?”克莱蒙德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没让埃德蒙把话题岔开
。
“你不是想叫我去弄医疗记录吧?这不合法,这违反了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埃德蒙立刻刹车。
克莱蒙德那个不屑的唇语没有逃过埃德蒙的眼睛,克莱蒙德一向对心理医生有偏见。
“不……”克莱蒙德摆了摆手,好像被说中了心事,“我只是想问,既然他……他对你还是蛮亲近的,他就没在平时
对你说过什么,他有对你说过他要谋杀马利安吗?”
他说过,确实说过。
埃德蒙叹了口气。
可是一个又喝醉又哭得神志不清的人说的话能有几分当真?
45
风吹得雷克斯脸都僵住了,他略微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将黑色绒帽往下拉了拉。
“大概还要三小时。”西顿路过他时冲他笑了笑。
雷克斯的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他懒得回答。
西顿无奈地摇摇头,他将怀里的保温瓶拿出来,“要不要喝点热的?”
雷克斯瞄了他一眼,伸手接过去,拧开盖子,凑近吸了吸鼻子,立刻皱了脸,碍于面部神经大多都冻僵了,这个动作
没能做完,他将保温瓶还给西顿,“不要。”
“老大说了押货时不能喝酒,”西顿把盖子拧紧,塞回怀里,“喝点咖啡对你有好处,你看上去都快睡着了你知道吗
?”
可不是要睡着了,他都在港口仓库守了一天一夜了。
每次饭送来的时候都是硬邦邦的。
“我不喝黑咖啡。”雷克斯辩解了一下。
“一会儿让菲利来换你休息。”西顿拍了拍雷克斯的肩膀。
“用不着,不是说还有三小时就搬完了么。”雷克斯拒绝了。
西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从不与雷克斯争辩,“那也行。”
他走进了库房后,雷克斯低头,他不知道是第几次检查自己的枪栓了。
夜幕逐渐稀薄起来,微亮的光芒已经出现在远处的海平面上,周围的一切颜色都淡了起来。
马利安订了50cent美国演唱会的票,让他一个人滚到那边去看,马利安受不了那种噪音。等到这里结束了,他就可以
飞到美国去,马利安连机票都买好了,他原先还真的只买了一个人的票,雷克斯用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看着他,提醒
他那样的话他就得独自和雷克斯的大狗待在一块儿了,得照顾他得每天遛他得给他洗澡被他扑倒的时候没人可以来救
他了。
马利安才补订了一张票。
然后反应过来,其实就算他不去还是可以把金毛交给西顿。
如果马利安的父亲没死,那马利安就能继续留在欧洲读书,每天耗在图书馆里,晒着太阳,吃着冰冷的三明治,用钢
笔在纸上做着笔记,马利安不太擅长使用电脑。
当他偶尔抬起头,他能看到达芬奇的壁画,亚当与上帝。
他所尊敬的是莱昂哈德·欧拉。
雷克斯一辈子都不会认识这样的人。
雷克斯的假期是啤酒和足球,马利安为了表示随遇而安便就和他去看了一次现场球赛,当雷克斯欢呼着胜利时,他发
现马利安在喧闹的球场里睡着了,他太过疲惫的脸难得的安详,他的头歪在一边,没有依靠的地方,雷克斯的世界一
下子沉寂了,他安静地坐了下来。
他伸出手臂搂住马利安的肩膀,他的头靠着马利安的头。
胜利的喜悦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这个虚假的世界有一条无法弥补的裂缝,总有一天裂缝会承受不住压力,这个世界会崩塌毁灭,碎成粉末。
马利安还没有看到这条裂缝,他呼吸平稳,安心地睡在雷克斯的身边,什么也不担心。
46
弗洛里安的床并不很小,只是弗洛里安本人比较高大,占据了不少空间,他的背紧紧贴着墙壁,想要缩到角落去。
戈尼站在床边,脱掉自己的衣服和裤子,从在豪华游轮上的时候弗洛里安就知道戈尼有裸睡的习惯,可是此一时彼一
时。
台灯黄色的灯光照在戈尼的腹部,弗洛里安顺着流畅的曲线便一路向下看去,直到阴影之处。戈尼弯曲膝盖,爬上了
床,他掀起弗洛里安死死抓着的被子,躺了进去。
他的脸与弗洛里安的脸距离很近,弗洛里安眨一下眼,能看清他黑色的睫毛,他皮肤上的斑点,没有愈合的青春痕迹
,能闻到香水掩盖下身体原本的味道,和他柠檬味洗发水的味道。
弗洛里安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戈尼下唇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他的身体起了一阵悸动。
戈尼自然地搂住他,身体黏着他的身体,弗洛里安睁眼又闭眼,便也抱住了戈尼。他不讨厌这样,他喜欢感受人体的
温度,所以他在游轮上与戈尼交换亲吻,互相抚摸,他想要个人陪他睡觉,仅仅是在床上躺在一起,他在马利安的过
去中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久,他就越觉得恐惧与寂寞,胸怀空荡一无所获,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一点。
怪不得雷克斯说马利安自私。
怪不得最后雷克斯还是放弃了。
弗洛里安想象着雷克斯看着暴怒的马利安哈哈大笑。
这个世界,也许就是一物降一物。
他没能暗杀成雷克斯,雷克斯出院了,被警局开除了,他酗酒,暴食,斗殴,有一次差点死在街头,如果不是埃德蒙
出来找他,他就算不死于流血过多,也会被严寒冻死在马路上,举行一个没有尊严的葬礼。
因为马利安·格莱夫而大名鼎鼎的雷克斯·布鲁科斯特。
有的人一步走错了,他不会考虑去怎样挽回,他会继续走下去,一副想看看自己的生活能错到什么地步的嚣张样子。
马利安不能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他总是强硬地将雷克斯控制在他所认为正常的轨道上,却不知道对于雷克
斯来说,这条路早已迷失在森林中了,他根本没有撒任何面包屑,他转头时,一片茫然,树枝密密麻麻地挡在他的眼
前,而他不过是哼一声,继续向深处走去。
这时候已经没有马利安在他身边拽住他的胳膊了。
弗洛里安有时候都分不清楚自己是同情马利安还是同情雷克斯,是憎恨马利安还是憎恨雷克斯,或许感情一旦激烈起
来根本没有分别。
他没有朋友,他发短信给埃德蒙,也得不到多少回应。
他突然想把一切都说给戈尼听,说给这个固执地搂住他似乎害怕他在睡梦中逃走的男人听他自己的故事,他这些年来
为马利安搜集雷克斯的情报,协助马利安躲避一次又一次的搜查与追捕,偶尔他会燃起一丝希望,他抓住马利安的手
,看见他的眼睛,又会自己掐灭那些幻想。
马利安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那他自己该怎么办?
“弗洛?”戈尼似乎发现了弗洛里安的异常,弗洛里安才意识到自己的眼里盈满泪水,戈尼严肃地皱起眉头,弗洛里
安想戈尼的脸很好看,就算近看也十分的好看,就算皱起眉头也很好看。
“你很好看,戈尼。”弗洛里安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张口时及时压住了泣音。
“你这个蠢货。”戈尼说得咬牙切齿。
早该有人这么对他说一句了,早该有个人当着他的面骂他是个蠢货了。
弗洛里安心脏一阵抽痛,他无法忍受。
47
雷克斯的家庭属于中产阶级,他从小到大,除了六岁时骑儿童自行车出过一次车祸,再没有遇到过什么重大的挫折或
者危险。他的成长过程顺利又平稳,他能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话,可是他不愿意。
头顶飞过的炸弹,轰然倒塌的屋顶,沾满灰尘的食物,他全都没有经历过。他在新闻里也看不见这些事情,八岁的马
利安是怎样打着手电筒看书,墙壁由于远处的轰炸而震颤着,他可以想象马利安不为所动的样子,灰白的粉末落在他
金色的头发上。
雷克斯怀疑他的性冷淡是在童年时受到了什么刺激,马利安不愿意谈这个问题,雷克斯说如果他不愿意面对那就永远
也治不好了。马利安咧开嘴,笑着说他不在乎,雷克斯又不能给他生小孩,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听到了什么,他
看到了什么,那些事情将与他生活了八年的家一同埋在废墟烟土下。
雷克斯在乎,雷克斯非常在乎。
不完整,不圆满,雷克斯正当盛年,骚动不安,这等于马利安自己是残废还要逼着雷克斯与他一同残废。
雷克斯胸腔里直觉得有什么要喷涌而出,他想要揍人。
记忆中父亲拉着雷克斯的手,去游乐园,吃冰激凌,在云霄飞车上尖叫。小小的一头乱糟糟褐色头发的雷克斯有一张
哭着脸与米老鼠合影的照片。
雷克斯早就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哭。
八岁时马利安跟着母亲当了难民,离开了硝烟弥漫的故土,九岁时他与自己的父亲重逢了。
马利安说雷克斯自然知道努力是什么,可他不知道身后什么都没有努力却什么都不能得到是什么。
当雷克斯失去时,他还有其他东西可以弥补。
当马利安失去时,他就会变得一无所有。
雷克斯有很多讨厌的人讨厌的事情,他与马利安在一起时会抱抱怨怨唠唠叨叨,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似乎全世界
都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马利安有时懒得理他,有时会按捺不住指出是他太过于自我中心,雷克斯便会闭了嘴,咕哝
着他应该无条件站在这边之类的话。雷克斯说不过马利安,但马利安想他总是心存着怨恨的,雷克斯会一直记着,有
那么个时候,马利安没有站在雷克斯的这边。马利安无法理解雷克斯的心理,在他看来,他得到的一切结果都是由他
所做的事情导致的,他不应该有所怨言。
就像雷克斯背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