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飞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停下脚步:"杜警官,有事找我?"
杜亦南眼神幽深,望着他,却不答话。微风吹拂起两人的衣角,露水清寒,秋凉无限。
为谁风露立中霄。一刹间凤飞乍然生出这样的恍惚。
随即定神抛开。此夕何夕,此人何人。同样一个等字,等得却只不过是自己的性命而已。
"收手吧。如果你愿意跟警方合作,我会全力负责你的安全。"
半晌,杜亦南的声音缓缓传来,低沉而有力,象是在承诺某种保证。
台词太旧了。而自己能回答的也同样。凤飞冷淡地看着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亦南摇了摇头,神情微微疲倦:"别拿对记者的那套对我,凤飞,我身上没藏录音机。那天,那座白楼,是我。"
原来是他。凤飞终于明白,官度为何会说这人认识。
能突破重围,并在官度手下全身而退,也实属不易。不过,要用这个来威胁或恐吓什么,并无意义。警官的证词固然
可信度极高,却仍需经过数审的层层辨驳。
而在法庭上,凤飞还未畏惧过谁。
平静地一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要是有来生,我也想做个正义化身,但这辈子,是来不及了。告辞。"
说完径直向自己的车走去,手腕一紧,却被杜亦南抓住。
"你不肯……有没有别的原因?"
凤飞一怔,不明其意,甩开杜亦南的手:"我做事,向来只为自己。杜警官,你太多疑。"
杜亦南任由凤飞挣开,目送着曙色中那抹单薄的背影,似乎说了句什么,相隔太远,凤飞却全然未及听清,也不会在
意。
凤飞不是笨人。杜亦南这次相见莫名其妙,猜知必有原因。然而此刻他实在是疲累之极,也顾不上想那许多,一回到
家,立刻倒头就睡。
只是还没等睡足,一阵猛烈的电话铃又强行将他从梦中震醒,万分不情愿地接听了,才知是小茵打来的,说阿然突然
血压下降,心跳不稳,生命危在旦夕。凤飞这一惊非同小可,安慰了电话那端哭泣的女孩几句,迅速披衣下楼,嘱咐
保镖兼司机小四直奔白楼。
小四开车虽然比不上官度那般霸道,却也足够强硬。完全不理会一路上多少红灯,多少交警尾追,一直飙进白楼铁门
才停。
这一停就停了数天。
阿然的伤势原本极重,这次病情反跳就连主治医生也不能断言预后,只是说尽力。
凤飞将公事都搬到了阿然床边。除开抢救,一直不离左右,几乎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官度得知后大为惊诧。他已
经知道了阿然的身份,凤飞这次总算向他吐露出相当多的实话,但官度却料不到凤飞对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感情如此
深厚。想起凤飞平素不近人情的完美冷漠,官度突然有些不悦。
然而这种细微情绪是不会放在脸上的。官度特地调来最好的医生,吩咐全力抢救,一切用品不问价格,予取予求。这
道命令一下,凤飞感激的同时,心中自然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枷锁,是又沉沉地重了一层了。
几天后,阿然醒了过来,并经医生确认,脱离了危险期。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然而真正为之喜悦的,也只不过凤飞小
茵二人而已。
"飞哥,请喝果汁。"
一身家居衣衫,清爽宜人的小茵端来杯果汁,放在凤飞左手桌上。
凤飞合上手提电脑,笑了笑:"谢谢。"
"我也要!"
旁边病床上,阿然不失时机地撅起了嘴。他醒来后就想下床走动,却被医生严令禁止,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靠在床头
数绵羊。
"你不能喝这个。医生说只准你吃调好的营养配方。"小茵断然拒绝。
"那是昨天,今天就不一样啦……"
阿然伸手牵住小茵的衣角,两人纠缠在一起。
凤飞有趣地看着他们。
察觉到凤飞的目光,小茵脸微微一红,匆匆挣脱,低声道:"别动,你哥还看着呢。"
"那有什么要紧。"阿然向凤飞投来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是我没过门的老婆嘛。"
这是在威胁,抑或请求?
凤飞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小茵比你懂事得多,我真担心你配不上她。"
这句话说出口,就算默认这段交往了。
阿然表面虽然倔强,心中究竟还是在乎兄长意见的。悬了多少日子的心这刻终于落地,不由欢呼一声:"哥,你真好!
"小茵却微微垂下了头,看不清脸上表情。
"我不好。"凤飞拿起手提,似笑非笑,"这次的事你做得很象个男人,我就不罚你了。等你伤好,我立即送你去德国留
学念书,你做好准备吧。"
"啊,还说不是罚……"阿然哀哀大呼。
凤飞完全不理他,转向小茵,笑道:"小茵不是想学音乐么?一起去吧。"
"可是……我家里……"小茵头垂得更低。
"你的叔叔婶婶,我已经找人安排他们出国旅游去了,你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凤飞的笑容里透出罕见的温暖,"至于
留学的事,交给我吧。相信他们也不会反对。"
小茵自幼父母双亡,在叔婶的冷眼下长大,亲情并非很深,闻言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诸事既定,凤飞看了看表:"这几天我不一定有空过来,就麻烦小茵你多照顾阿然了。"
"哥……"阿然突地从被窝探出头来,欲言又止。
"知道。28日我会过来。"凤飞扔下淡淡的一句,走出门外。
他的身影消失后,小茵不解地看着阿然:"什么?"
"那天我生日。"阿然向小茵做了个鬼脸,想去搂她,却碍于伤势,只能握到小手,"这个可是连你也不知道呢。"
"我总觉得你哥不喜欢我……"小茵秀眉微蹙,透出一丝忧郁,"虽然他都不说,可是……我泡的茶,他从来也没喝过一
口……"
"那是他的洁癖,"阿然笑了起来,"他从不用外面的杯子。你真多心。"
"哦,那就好。"小茵松了一口气。
"喂,我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小两口笑闹成一团,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凤飞正走到楼下,隐约听见,不由一笑。
也许,以往是自己担心得太多了吧。阿然的路,还是让他自己去走。
心底却又无端地有些惆怅。
官度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所有心情不好的顶头上司,脸色都不会好看的 。
13
阴雨天气,宽大的办公室空空荡荡。见凤飞到来,闲杂人员如蒙大赦,一律随官度的手势迅速退出。
"你看这个。"
官度走了过来,将资料扔在凤飞面前,自己也在对面坐下。
凤飞瞥了他一眼,拿起文件:"听说警方的人来过?"
"才送走。"
官度给自己倒了杯水,扯开领带,在凤飞面前,并不掩饰心中的烦躁。
很少见官度如此模样,凤飞微感讶异,手中报告一页页翻过去,才知事态比想象更严重。
如同约好一般,一夜之间,哈氏黑道地盘出了十几次械斗,各有死伤。企业方面,几家大客户同时停止供货,理由各
有不同,时间却巧合得一致。股市出现奇怪波动,就连经济调查科的人都适逢其会地插上一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方洪这次倒真卯足劲了。"凤飞沉思,抬起头,"企业那边,鸿宇和泰南两家我可以想办法,调查科只怕不好对付。看
起来,他们手上好象有东西,说话才会这么硬。"
官度缓缓转动着杯子,神情阴鸷:"你直说好了。不就是有人泄密了么。"
瞧着官度唇角冷冷折出的那道锋锐弧线,凤飞心头也莫名生出些寒意,不由同情起那个即将倒霉的人来,不愿多言,
转问:"哈先生怎么说?"
哈氏集团第一号人物哈楚天,虽已宣告江湖金盆洗手退隐不干,重大事件的决策权仍握在他手中。即使亲如爱婿官度
者,也无法逾越雷池一步,擅作主张。
"老头子的意思,原还想暂缓一缓,不想跟方洪直接对上。"官度淡淡道,"不过看眼下这情形,也由不得他了。"
凤飞默然,猜知这件事上他们翁婿必起了争执。心中突然一动,隐约想到官度烦躁的真正原因,或许不在外敌,而在
……忍不住抬眼望去,却正对上官度的深沉视线。
官度对自己的岳父,人前人后都恭敬之极,行事更是言听计从,即便最多心的人也挑不出一丝毛病。旁人都只当官度
安稳等着接班,凤飞冷眼旁观,却瞧得明白,官度那张纯真笑容下,实是藏了付心狠手辣,目中无人的性子,他这般
的人,又岂甘长久屈居人下。只是这话却连在梦中也不能出口,凤飞只是装作不知,直到此刻。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会。官度唇边缓缓浮现出一个笑容。凤飞却微微苍白了脸:
"我……"
"下次家族会议,我会提议你任哈氏的首席律师,你看如何?"
看似询问,语气却有不容回绝的坚持。
凤飞瞪了官度半晌,终于苦笑:"我欠了你这么多,还有什么好说,但凭吩咐就是。"
首席律师,代表接触的机密更多,在家族会议上也有相当份量的发言权。这几年来,官度一直有意将凤飞推向这个职
位,总被凤飞婉拒--官度的种种怀柔笼络,不过是为了自己招兵买马。家族内斗何等残酷,凤飞既然看穿,自不愿身
涉其中,充当无辜炮灰。
然而算来算去,终究还是避不过官度的恩威并施。
官度微笑拍了拍凤飞的肩。经历许久,终于将这条冷冰冰的狐狸抓入手中,心情蓦然大好:"好久没活动身手了。回头
我要下去一趟,里面的事,你看着点。"
凤飞闷闷应了声是。
官度所谓的下去,自是指哈氏所属各黑道堂口。他原本就负责哈氏的黑道部份,此举亦是正常。凤飞却知道,官度定
会借此良机,将平时难以调度的一些人事或除或整,纳为己用。说到底,方洪这次发难,最大得利者竟是面前这个带
点天真样貌,笑得一脸阳光的男子。
"走,找地方吃中饭去。"无视凤飞不爽的表情,官度笑着邀请。
或许官度运气真的不错。几天后,查出泄漏哈氏内部资料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首席律师诺亚。紧急家族会议时官
度顺理成章提出凤飞继任,鉴于凤飞素来表现,倒也无人反对。
对这个结果凤飞颇觉惊疑。曾悄悄问官度,究竟是他派人做的手脚,还是确有其事。官度冷冷一笑:"要不是他笨到被
来路不明的美女勾上,泄露了资料,我又怎么抓得住他把柄。"
"美人计?经济调查科?"凤飞不敢相信。
官度斜睨着他:"被美女勾引有什么出奇,现今这世道,都流行用美男计了,你不知道么?"
对这个敏感话题,凤飞唯有苦笑闭嘴。心中却又想起杜亦南三个字,以为忘记了,原来提到时,还会有微微一痛。
道上腥风血雨,又一次大洗牌开始。多少伤亡,近在咫尺,又仿佛毫不相关,凤飞漠然地做着自己的事,象一具完美
的机器。
直到这天,凤飞冷静无波的脸上才稍稍浮出一丝宽慰。
"哥,你这屋子真大,真漂亮!"
阿然在凤飞价值非凡的豪宅中看来看去,充满惊叹。
小茵同样被这所华屋吸引,却只是沉静地欣赏,微笑不语。
"你要是表现好,等你毕业了,送你一幢也无所谓。"
凤飞的语声淡淡地从客厅旁的料理间中传出,隔着朦胧的磨砂玻璃,隐隐可以看出他系着围裙的忙碌身影。
一众保镖已全被他赶到主屋外,室内监视系统也全都关闭,凤飞只想安静地跟弟弟吃顿饭,过个简单的生日。
听到毕业二字,阿然立刻苦了脸,识趣地不再开口。
"飞哥,真的不用我帮忙么?"纵然凤飞事先已有交代,小茵还是过意不去,扭着手,隔了门问。
"不用。你和阿然去玩吧。书房里的电脑别动,其它随意。"
凤飞的厨艺实在不能算很好,正被一道炒菜搞得有些狼狈。面庞被热气微微熏出一层嫣红,额上则汗珠细碎,染湿了
发丝。
小茵瞧了他片刻,咬着唇,慢慢走开。
相对于其它部分的一丝不苟,一尘不染,凤飞的书房还比较象个有人气的地方。
小茵将散乱的书本稍稍拾缀了一下,又将椅子拉拉整齐,果然不去碰触凤飞的电脑,转而欣赏起满墙悬挂的书法条幅
来。洁白的数幅宣纸上墨香淋漓,有狂草酣然,也有小楷秀丽,小茵虽不太懂字体,却也看得出气势流畅,笔力透纸
,确系佳品。
再看落款鲜红的印章,勉强能分辨出有个飞字。
小茵呆呆地瞧着,正在疑惑,身后却传来温和一笑:
"涂鸦之作,见笑了。"
14
桔色灯光柔和明净,照在门边的凤飞身上,围裙已经解下,只穿了件灰色薄型毛衣和休闲长裤,眼神黑润,笑容轻浅
,比白天少了些犀利,更多了份温暖。
小茵怔了怔,微笑道:"想不到飞哥还练书法,你的字真好。"
"都是学校时留下的坏毛病。"凤飞也看向墙上的卷轴,走了过来,笑道,"那时背法律条文背得头都快大了,就改成一
页页抄,抄来抄去,纸不知扔掉多少,字也算是稍稍工整些了。"
小茵有点不信,一扬眉:"飞哥也要背书?我觉得飞哥该是那种过目不忘,睡觉也能考高分的人……"
"我很笨呢。"凤飞笑了起来,笑容平和俊秀,象湖上起了浅浅的涟漪,打量着一幅幅字,"学法律,也没什么取巧之道
,该下苦功时都得下,又有谁能偷懒。"
凤飞此刻神情是轻松,甚至算得上是温柔的。小茵不由自主心神微醉,随着他的目光一一看去,看到一幅狂草时,却
无论如何认不出了,大胆问道:"这是什么诗?"
"哦,这不是诗,只是一句话。"凤飞的书房极少有人能进。象官度之类,就算到了也从不往墙上多瞄一眼,完全视若
无物。凤飞又不喜招摇,并不将字幅往外示人,有时也不免寂寞,见小茵发问,倒是颇觉欣悦,"出自后汉书。日月经
天,江河行地。是说自然界万物运行的。"
"太阳月亮经过天空,江海河流运行大地,"小茵喃喃地念了一遍,"这代表……永恒?"
"也许如此。"凤飞笑容仍是轻淡,"但我写这字时,却是想着人世无常天道无情的。你看不管怎样的是非对错,爱恨情
仇,日月总是每天起落,并不会为谁停留倒转。"
因为同在看一幅字,两人离得极近。从侧面望去,凤飞含笑说话的时候,脸庞线条并不严峻,灯光里映出淡淡的茸毛
绵密的呼吸,一时连空气都仿佛荡漾起来。
有种人,一见惊艳,再见无趣,凤飞却并非那种类型。
小茵心中突然生起股冲动,刚要说话,外屋传来了阿然提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