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水沿着茶褐色玻璃表面向下滑落。
初秋的深夜,整个都市上空都弥漫着阴郁的湿气。寒意肆无忌惮地随风流窜,却半点也侵袭不进这家灯光幽暗,格调
朦昧的咖啡厅。
凤飞瞥了窗外一眼,不意外地看到街头或明或暗十数道保镖的身影。他不是多感的人,也习惯了这种情境,但此时此
地,凤飞还是庆幸留在门外淋雨的人并非自己。
对面的男人专注审视着手中厚厚的资料,似乎没留意到凤飞的走神。微微灯光映出一张与高挑身形不相衬的、娃娃式
的圆脸,唇角是一贯的无害笑容,当这笑容加深时,左颊会有酒涡若隐若现,原本亲切讨喜的面容甚至更显天真。
然而只有他的伙伴,他的敌手,和少数几个有权查阅警方绝密档案的人才知道,藏在那张天真面庞下的,是怎样残酷
果决的一抹灵魂。
官度,原本就是这样一个让所有目光捉摸不透的男人。
"这个季度的状况不错。"官度抬起头,眼中透出满意,"你也辛苦了。"
随这句话而来的会是凤飞的某个银行帐户上又多几个数字,或是一项不动产,一辆车,一次豪华游。熟悉官度的人都
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然而这些都不是凤飞现在想要的。
"给我几天假,我想休息。"凤飞直言不讳。
官度放下手中文件,微笑:"阿杰那件伤人案,闹得挺大的,好象还没结束?"
"明天开庭。"凤飞叹了口气,那件案子之所以闹大,是因为现场至少有三个以上目击证人,而且受害者家中财势雄厚
,颇有背景,"辩护词我已经拟好,交给了诺亚,相信他会处理妥当。另外,我想说……"
"你说。"官度悠闲地倚在沙发里。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这种事最好能少些。三个证人。"凤飞语气平稳,但显而易见透出不满,"他为什么不干脆敲锣打
鼓,叫满街的人都来看?"
官度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从最底端一步步爬上来的他手下也没有笨蛋,正相反,好手如云,死士众多。官度可以选择
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也能选择让人死得轰轰烈烈天下皆知。
比如这次案例。
凤飞不是不知道,但他还是按捺不住想发火的心情。
对面这人非常生气。
官度注视凤飞,目光穿过外表直达他的情绪。和多数优秀律师一样,凤飞具有沉着镇静的性格,缜密灵活的思维,但
偶尔被惹恼了,也会象现在这般神色凌厉,满怀愤怒。
这种时候,就算在哈氏家族权力中心排名第三,黑道上赫赫有名的血手天使官度,也不愿轻易去招惹他。
"你应该知道,这几家化工企业的恶意垄断,给我们带来多大麻烦。"官度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平静道,"杀鸡儆猴,有
时也是必须做的事。"沉吟一下,又补充一句,"再说,我始终相信你的实力。"
换句话说,就是要尽可能地物尽其用。
凤飞摇摇头,苦笑:"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律师?"也知道这问题不会有任何答案,随即一展眉,"不管怎样,这件案子基
本算是finish了,我要从明天开始休假。"
"还没经过庭审。"官度盯着凤飞,眼里有一丝警告的意味,"对方的律师亦非等闲之辈。"
"那已经不是我的任务。"凤飞无所谓地笑,"如果诺亚能有他所说的一半聪明,他就不该输。何况我只是助手,哈氏的
首席律师并不是我。"
"假如你想……"
"不,我不想。"凤飞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不是新建议,官度曾与他谈论过数次,"我现在这样很好。只要你点头。"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官度在片刻间做出妥协的决定。凤飞确实累了,此外,这时出面与那几家势力正式对上也不算理智。象凤飞这种低调
行事,恨不得样样躲在幕后的家伙,自然更是要有多远闪多远了。
但是没用。你以为你的所为,能逃得过对方的间谍侦察,甚至是无孔不入的记者耳目?官度不无遗憾地想。
这是个资讯高度发达的时代。什么秘密都可以不成为秘密。但同样,什么真象也都可以不成为真象。当事物展现出越
来越多的棱面,每个人都可以选择他想要的一面,并据之为理。
律师正为此而生。
"我明早去南美,几周后才能回来。"官度站起身,披上外衣时,淡淡加了一句,"这件案子曝光,今晚你那儿大概又会
有不死心的记者去闹,要不要我过去?"
"不用。又不是第一次。"凤飞也离座,笑道,"你明天要远行,今晚还是回去多陪陪尊夫人罢。"
早有在一边守候良久的女服务生恭敬地将门拉开,爱慕的眼光偷偷地在两个帅气男人间来回逡巡。
一个男人走到门边时突然停下,女服务生的心怦然一跳,下一刻却发现他只是转头对同伴说话。
"差点忘了。"官度回头一笑,左颊的酒涡随之而加深,"近期或许你会有故人来访,好好招待。"
凤飞目送官度在一群保镖簇拥下迅速上了轿车,再无声无息消失在雨夜里,心中琢磨着这句无头无尾的话,秋风愈凉
,一时竟有些出神。
2
凤飞一直奉行着简单主义的原则。
他的住处很大,但不算起眼,保安系统却极其完善。虽然凤飞怀疑它在高手面前是否如纸般不堪一击,可它至少能成
功地挡退各类记者,闪光灯,以及某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明目张胆的袭击。
它们还会越来越多。凤飞知道。
这就是生活的代价,某种合理的黑色馈赠。你除了适应,别无它法。
但是这些都可以留到以后再说。
凤飞闭上眼,深深吸了口由下而上,温柔越窗潜入的草木芬芳。
在这个典型的雨后清晨,还有什么能比抛开公事,悠闲喝一杯热咖啡,慢条斯理享用一份早餐更重要呢?
安宁心境在听到某种特定的手机铃声后嘎然而止。
凤飞揉了揉眉心,已经知道会有什么事。
按下接听键:"我在。"
"哥!你在真是太好了!"话筒那端的声音年轻而急切,还透着微微的喘促,"借我点钱,我……"
"要多少?"
凤飞甚至懒得听对方编造借口。几年了,每次都是这样,一上赌场就无法自拔,不输光不罢手。然后去借高利贷,然
后再赌。或许中间会赢到一些,但最后结果总是两手空空。
"能不能给我……"
或是心怀愧疚,话筒那边的声音竟然低了下来,凤飞好不容易才从大堆丝丝的杂音中听出那个数字,虽早有心理准备
,还是吃了一惊,"这么多,你倒底干什么了?"
"我……"声音期期艾艾,连不成句。
"算了。但我没有这么多现金。你什么时候要?"凤飞放弃了追问的念头。
"越快越好。他们只给我三天期限,快到了……"
凤飞听出声音中隐含的惊恐,心中一软,无奈道:"好吧。我去提现。你在老地方等我。记住--"
"不要让人发现,无论什么时候不要说出同你的关系,是吧?我一定做到。"似乎是有了希望,对面的声音也为之一振
,重又流畅,满怀感激,"哥,真谢谢你。"
"少赌两把就是谢我了。"凤飞毫不领情,冷冷地道,"还有,赌归赌,你绝对不能沾上毒品。一点也不行。不许参加帮
派械斗,要是让我发现,我再不会给你一分钱,还要亲手将你送进监狱。我说到做到。"
不等对方回话,凤飞断然合上手机。
俗话说长兄如父。没了父亲之后,再次联络上阿然,凤飞就自然而然担当起严厉的家长角色。
但愿弟弟能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他好。包括不与他公开相认。
跟在弟弟后面,挥动利刀铁棒的众多高利贷打手,和充斥自己身周,一大群有形无形的阴谋盘算,倒底哪个更危险一
点?
谁会连累谁更多一些?
何况--凤飞不能让人有利用他来威胁自己的机会。
如果说这世上的每个人,即使是刀枪不入,心中都会有一处弱点,那么,这就是凤飞的弱点。
因为这是他的错。
上午八点多,如果有太阳的话,应该已近中天。但此刻因阴天的缘故,光线仍很模糊不清。风越来越大。
凤飞还是戴起了墨镜,近些日子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即使没有太阳可遮也不例外。
当他从二楼这样走下来时,大厅中两个保镖便明白他要外出,一左一右从沙发上站起:"凤律师早。"
凤飞随意点点头:"不用开车,就附近走走。"看着亦步亦趋,金钢恶煞似的两个男人,忍不住叹了口气,"阿乐,小四
,我想自己逛逛,你们能不能别跟着我?"
"不行!"两个保镖异口同声作答。互看一眼,阿乐笑道,"凤律师,我们会尽量远些,不会妨碍到你的……活动。"
"其实,如果凤律师有兴趣,我可以代叫几个好的来,怎么说还是这里安全……"小四也跟着补充。
"什么?"凤飞微诧,转即明白过来,不由失笑,"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要去超市而已。"
"超市?"
"是啊。"无视两个保镖呆呆合不拢的嘴,凤飞自顾向外走,"冰箱里那些东西实在吃得腻了,我去买点鲜新菜。怎么说
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胃吧。"
两个保镖反对被无视。只好辛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牢牢地盯着。总算今天路上没有记者也无子弹,待超市醒目
标牌在眼前出现时,两人都松了口气 。
3
各色衣装组成的人流在各货区间穿梭,这景象加上拥挤的货物以及闪烁灯光,构成了千百个超市中最雷同的一幕。
凤飞拿起一朵甘蓝,犹豫不决,似乎在考虑是否要买。过了几秒后丢下,又换成大白菜。
如经挑挑拣拣,已不光阿乐和小四愕然,周围投视来的怪异目光也越来越多。
一个衣着讲究,气质优雅的男人,外加身后两个眼神强悍,满脸警戒的保镖,这景象出现在电视上要比在蔬菜区更为
搭调。
怎么象在动物园被人参观。阿乐怕冷般地畏缩了一下,微微放缓了跟从的脚步。小四也没有紧追上去的意思。
如果是子弹他们会扑上去,但众目睽睽却令他们下意识地退缩。训练再精良的保镖,心理也仍有盲点。
凤飞也正好学过一点心理学。
如挑选钻石般精心审视过一排排瓜苗菜叶,凤飞逐渐接近蔬菜区的末端。他知道再转个弯就是冷藏区,那里有道运货
电梯,直通超市后门。或许他的身手没有吃这碗饭的那些家伙们敏捷,但要两步窜进电梯,再搭乘到底,也不算什么
难事。
一次猝不及防的,在转弯角的碰撞使这个逃脱计划还没实施便告破产。
有点……痛。
风飞的个子并不矮。但他的鼻子还是被对方的下巴撞到了,一阵酸涩感迅速扩开,当牵动泪腺时,凤飞不由自主地盈
泪满眶。
一只大手赶在凤飞的保镖到来之前扶稳了他。
"对不起,你没事吧?"
真诚,清爽而略见担忧的声音,带着水一样的坦荡。
凤飞突然觉得鼻子不再那么痛了。
快速接过阿乐递来的纸巾擦干泪,不动声色地推开陌生人的手臂,凤飞微笑道:"没关系……"
一抬头,蓦然一愣。
撞到他的这个男人高大结实,面容却是明朗而和善的。有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和笑起来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
阳光。如果说有人天生就具有阳光般的活力和温暖,那么这人就是。
凤飞扬手阻止保镖们担心或者怒骂之类的话,淡淡笑了起来:
"杜学长,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好吗?"
超市一角的休息区。
凤飞和杜亦南相对而坐。身周挤满了哇哇哭的小孩,劝哄的父母,走累了的孕妇以及闹脾气的小情侣。
杜亦南坐在最外面,不时得站起来让人通过。
"你的脾气还是那么好。"
凤飞一分钟内第五次看到杜亦南毫无怨言地站起来时,忍不住笑道。
本来他们该选择某个茶室,或者咖啡室静坐的。可是,只不过是两个仅曾相识,并无深交的同校学友偶尔相遇,寒喧
一下以尽礼节而已,需要那么特意寻找地方么?
甚至,需要坐下么?
但这个问题被两人在自然而然笑着相认,笑着找地方坐下的过程中同时忽略了。
"哪里。"杜亦南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这动作似乎从他当篮球队长时就一直没变过,"这又没什么。对了,你怎么会在这
里?"
"我……"凤飞沉吟了一下,"我就住在附近。"
"哦,这里的地段很贵啊,还是你行。"杜亦南的口气与其说是羡慕不如说是称赞,完全没有一般人吃味的酸意或嫉妒
,"是在作你的本行吗?"
"是的。我出来就作了律师。"
正想再说些什么,休息区一角挂着的电视上出现的画面,以及电视主持人因兴奋而提高的声音,吸引了包括凤飞在内
的许多人的注目。
"……各位观众,短暂的休庭之后,让我们回到已经趋向激烈时刻的庭审现场。这里是都市二视的聚焦栏目,你们现在
收看的是本市本年度最轰动,最有争议的孙杰杀人案的直播审判现场,现在走出的是……"
上帝!
凤飞的脸因惊愕而苍白。
他一点也不知道,谁居然会动用关系,找来电台,将这案件的审理细节直白天下。是的,有些庭审是被允许,可以作
现场直播的,但那必须提前申请,并得到法院同意,而据凤飞所知,也是法律界无言的常规,争议案件时,没人会愿意
做这种事。无论是当事人,律师还是审判员。
官度。
会有这种疯狂念头,有能力将其实施,并对他的目的有所帮助的,只有官度。
但前提是这案子一定要赢。
官度竟然在招呼也不打一声的情况下,就将这重大赌注压在了他的身上。
早知这样……也许自己该亲自出庭的。
凤飞忧心忡忡地看着一脸自得的诺亚左顾右盼,正感觉良好地走进镜头。
照例是一大段无止境般亢长的法律性质的陈述。
接着是双方律师继续引证。
诺亚平时有些趾高气扬,但口才确实不错。虽然凤飞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他三个话中的漏洞而在暗皱眉头,可是对方的
律师似乎没有,也或者是对这小小的缺失不屑一顾。
他们有更重要的,一击必杀的证据。
三个现场目击证人。
在诺亚将其它旁证都一一推翻后,最有力,也是最关键的部分,来到了。
这个电视节目已经吸引了更多的人围拢过来,凤飞的视线不时被人影阻挡。
他索性闭起眼。凝神倾听。
4
"姓名?"
"陈新凡。"
"……"
证人作证前,例行常规的对答。问和答的人声音同样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