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幸消得有青玉————偷眼霜禽

作者:偷眼霜禽  录入:06-09

那小婢见这小狐居然会抓人,心里不由有些害怕。看它受困,却终是握住它柔软的小爪子,轻轻将纠缠的丝线解了下来。那小狐缩回爪子去,仍是蜷成毛茸茸的一团。她再去抚摸那小狐狸时,它便不躲闪了,却仍是不肯向她看一眼。

那小婢小心的摸了它几下,也不再勉强它吃东西,去将食盒上层揭开,端出一只小碗来,却是一碗汤药。柔声道:“这次来的时候,公子说,这汤你该是喜欢吃的。”那小狐狸嗅到药物气味,果然看向那碗,柔润的黑眼睛里有了些犹豫的颜色。那小婢见它似是有些松动,心里不觉欢喜,忙将那碗送到它嘴边,那小狐却又将头转了开去。

那小婢将药碗拿着手里,在床边坐下,愁道:“你什么都不肯吃,公子若知道了,一定要怪我不会服侍。你要怎样才听话。”又摸摸它软软的茸毛道:“你喜欢吃兔子么,我去做给你吃。”正同它说着,指尖却被那小狐的泪水沾湿了。

那小婢叹了口气,娇嫩的小脸上尽是稚气的愁容。那小狐狸忽然转回头来,望着她手中药碗细细的叫了两声。那小婢喜道:“你肯吃了么。”忙又将药碗喂到它嘴边。那小狐狸挪过去一些,伸着粉红的小舌一下下的舔食那汤药,那小婢看得好玩,轻轻用指尖触它凉凉的鼻子。小狐狸舔净了那药时,忽然极快的缩到被子里去。

那小婢心中正惊讶它为何要躲起来,便见那锦被陡然坟起,竟似藏了一人在里面,不由吓得呆了。不久竟果真有人从那被中探出头来,脸上犹自带着泪痕,肩膀的肌肤微微露出,似是未穿衣服。那人脸容秀美,微带些稚嫩,是少年的样貌。那小婢心里只转着“妖怪”两字,一时竟连逃走也忘了。

那少年将被子裹紧了些,也不看她,微微呜咽道:“你们抢了我的内丹,还把我关在这里做什么。”自然便是令狐青了。那小婢害怕道:“我,我只是个丫头,我不知道。”她如今才知道,给钟家表少爷治病的药引内丹,竟便是夺了这只狐妖的。令狐青呜咽道:“你们快放我走。”那小婢颤声道:“门不是开着么,你快走。”

令狐青如何没看见门正开着。初被抓来时他便想要逃走,却次次被贴在门框的一张咒符挡了回来,说什么也出不了房去。令狐青道:“你把那张咒符揭去。”那小婢既知道他是妖怪,如何敢将咒符揭去,只颤声道:“我,我不会弄。”令狐青抹了抹眼泪,道:“你骗谁,你不快些,我便吃了你。”那小婢初时吓得呆了,如今渐渐镇定下来,便看出吃人的妖怪怎会这般好说话,大着胆子道:“你吓唬人,你一定连兔子都没吃过。”令狐青便不说话,只是缩在床角流泪。

那小婢看他哭得伤心,心中不忍,引他说话道:“我叫绿翘,你叫什么名字。”令狐青偏过了头去不理。绿翘又道:“你饿不饿。”令狐青只是不说话。绿翘叹了口气,道:“我可要走了,东西留在这里,你若饿了就吃些。”看他还是不理自己,只得提了食盒走了。

绿翘出了门时,恰好看见南齐云坐了马车过来,便立在道旁,恭敬道:“公子。”南齐云下了车来,微笑道:“那小妖精现在怎样。”绿翘低头道:“他一直不肯吃东西,今日倒是吃了公子给的汤药。”南齐云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进了小院去。

二十二,月破黄昏

夜光尚极轻浅的浮在垂柳的绿梢,日头的暖意却早收得一干二净,天边云际薄薄的涂着一层青黄冷幽,花间的西风已淡淡带了些秋味的沁凉。那是清冷得教人发愁的暮色。谢鉴恍如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抱着那镶着白狐皮的斗篷在池边的亭影里坐着。他不肯相信这是自己那小狐狸的毛皮,不知多少次的将那斗篷抛进池里去,却又不知多少次的跳下池去将它捞上来。衣裳湿答答的粘在身上,他也不理会。

许多时候过去,冷白的残月自墙头望了下来,谢鉴打了个寒战,慢慢抱起那斗篷回房去。他推门看见那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柬帖,在墙角的昏影里如同一滩紫暗的凝血,眼里的痛楚却淡淡的消退了。

夜渐渐深了。

南齐云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将手中的书册放在一旁,起身点了一根红烛。在床边一张山水捧日红雕椅子上坐了,看着令狐青微笑道:“怎么我来了这么久,你只当没看见我。我特意弄了还形草给你,也不是容易的。你就连一个‘谢’字也没有么。”

还形草只长在崖下生雾的浅水之处,月初而生,月圆而殒,须在初七之夜采摘。这草生得极少,又极是娇嫩,却无多大用处,只是山中野兽偶然服食了,可化生半月的人形,却生不出人的智识来。

令狐青失了内丹,他道行又浅,便维持不住人形,只是靠着从前自那株“娇容三变”处吸取的精气维持一点灵识,此时便是靠着还形草的药力才化成人形。他知道还形草得之不易,自己原该感激他,可眼前这人曾去向谢鉴讨自己的内丹,又是他引着忘一去自己内丹夺去,还将自己禁在这处,却教自己这个“谢”字怎说得出口。

南齐云柔和的道:“你在这里还习惯么,想要什么,只管告诉绿翘。”令狐青道:“我不住在这里,你放我回去。”南齐云道:“谢鉴找不到你,不过是失了一件玩物,几日便丢开了,你何必这样念着他。”令狐青看着他道:“公子是真心喜欢我。”南齐云见他不肯信,也便罢了,伸手想要抚他头发。令狐青躲开了,微颤着声音道:“你放我回去。”

南齐云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弄你在这里。”令狐青虽不答他,一双水光温润的眸子却抬了起来看着他。南齐云向床头的细藤书柜里取出一卷画轴展开,道:“你见过这幅画么。”令狐青登时呆住了,这画正是从前谢鉴一夜欢好后为自己画的,后来被他拿到灶下说是烧掉了,怎会落在南齐云手里。

南齐云看着那画,手指一边顺着画中柔和的线条轻划,道:“我在花雪楼见你们时,只道谢鉴是贪恋你生得美丽,被你迷得糊涂了。后来见了这画,才知道风情一物,胜于容貌何止千倍,他若没给你迷糊涂,那才是真正的糊涂了。”他看了那画一会儿,又道:“这张画我不愿再有别人见到。”竟将那画像就着烛火引燃了。令狐青看着画中人在火光中颤抖着缩作一团,一点一点的化作灰烬,心里怕极,想要变回狐狸去,却刚刚服了还形草。

南齐云看着那画烧尽了,起身去关了门窗,又将自己外衫除了。令狐青缩到床角去,颤声道:“你走开,不然我姊姊知道,一定会来找你。”南齐云笑了一笑,到床边坐下,道:“你姊姊是谁。”语气里却也并不十分在意。一边将帐子从一双甘黄点墨碾玉钩上放了下来,柔声道:“别怕,我好好待你。”伸手将覆在令狐青身上的锦被拉开了。令狐青惊叫了一声,那已带了哭音,凄惶得教人心碎。

冷白的残月自碧琉瓦的墙头望下来,听着那一声声的呜咽从闭严了的小松窗内隐隐传出来,似是沾满了泪水,又似是含满了说不出的伤心。几株夜来香本在月下静静开着,轻轻的放着香气。听到那呜咽声,凄凉的将花瓣一一合上了。

次日南齐云醒来时,正是晨光满室。他舒适的叹一口气,轻轻摩挲着令狐青肩上的肌肤,笑道:“你这小东西,我还不曾起这么迟过。”见他一丝反应也无,心下微惊,将他肩头扳了过来。看令狐青的脸上,重重叠叠不知多少泪痕,摸摸他脸,已是被眼泪洗得冰冷。那枕头也是透湿的。

南齐云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哭了一夜么,又何必如此。我待你哪里不如谢鉴。”他不提谢鉴还好些,一提到谢鉴,令狐青的眼泪流得只有更多。南齐云看他一会儿,道:“罢了,你别哭了。我走就是了。我过几日再来看你。”便穿了衣服去了。南齐云走了许久,令狐青却只是躺着不动。

二十三,雨迷西楼

钟府门前的大红灯笼已点了一整夜,如今已是近晌午了,本该将它撤下了来,府里的仆役却都在忙着收拾残筵,未顾及这里。南齐云带着钟观宪将忘一送到门前,深施了一礼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姑母不便外出送客,还请道长见谅。”忘一道:“公子客气。”也回了一礼便去了,脸上却有淡淡的怅惘之色。

钟观宪看忘一走了,向南齐云笑嘻嘻的道:“表哥,那只小狐狸哪里去了,现在想起来,我倒惦记他得很。”南齐云淡淡道:“这我怎会知道。又想招惹狐妖,你还没吃够苦头么。”钟观宪漫不在乎的道:“那又怎样,它没了内丹,想害人也害不成。唉,听人说妖精没了内丹也便变不成人形,真是可惜。”南齐云皱了皱眉,道:“你好好歇着罢,少想东想西的。”便进去向钟夫人告辞。

刚刚回府时,一名婢女便来禀报说绿翘有事求见。南齐云本是有些累了,想要去歇息,听是绿翘,不知那小狐狸又生出什么花样,便令传她进来。绿翘不多时进来,向南齐云蹲了蹲身,道:“公子。”南齐云微倦道:“什么事。”绿翘有些畏缩的道:“那只狐狸一直都不肯吃东西。自那日公子去看它,更是理都不愿理人。我今日看了看它,已经不会动了,不知是不是饿死了。”急得快要哭出来。南齐云知这几日不至就饿死了它,脸色一沉,道:“都是谢鉴惯出来的毛病。我去看看。”带了绿翘到灞桥那里去。

马车不多时便行到了灞桥,南齐云微带怒气的进房去,揭起帐子来,却见令狐青现出了白狐的原形来,看它身形姿势,竟是自那日自己走了,动也未动过一下。那还形草本可维持妖物半月的人形,这狐狸自来了这里一点食物也未吃过,少了水谷精气的充养,药效几日便失了。

那小狐狸见了生人总是喜欢躲起来,此时也不知觉得有人过来没有,只是动也不动的伏着。南齐云看它饿得奄奄一息,连眼睛都已睁不开,本是满心要给它些苦头吃,此时却不由得软了,将小狐狸抱在自己膝上。那小狐拼命挣扎着想要爬下去,却也只是微弱的动了动。南齐云伸手将它按住了,不让它乱动。小狐狸身上本就没有半分力气,挣了几下,便软软的趴在了南齐云膝上。

南齐云见它不再抗拒,便松开了手,轻柔的梳理着它的茸毛,见它始终不理睬自己,道:“你知道么,前几日我那堂弟身上好了,我姑妈心里欢喜,便办了一场宴席,也给谢公子送了一张请柬,”觉得小狐狸抖了一下,南齐云微微一笑,续道:“我又特意另送了他一份礼物。他去倒是去了,谁知竟带了许多纸钱烧纸等物,拿那请柬引火燃了,着实将我姑丈姑妈气得不轻,立时便叫人将他拿住了。”那小狐狸身子颤抖着,终于仰起头来看着他,乏活气的眼里是憔悴的求恳神色。

南齐云却不说下去,等绿翘煮了东西送进来,便端过那鸡丝碧粳粥,舀了一勺送到它嘴边,柔声道:“来,乖乖吃了。”小狐狸略略迟疑一下,毫不抗拒的张嘴吃了那粥。南齐云一勺勺的将一碗粥都喂它吃了。又拿过另一只杯盏来,却是还形草熬的汤药。那小狐狸凄凉的低叫了一声,慢慢蜷起了身子来。

南齐云也不逼迫它,柔和的叹一口气,道:“也不知谢鉴谢公子现在怎样了。”小狐狸呜咽了一声,干涸的眼睛里又滚出两滴泪水来,却终于凑过嘴去,将那汤药一点一点极艰难的咽下去了。南齐云将它举起来亲了亲,微笑道:“你若总这样乖多好。我素来不爱发脾气,却怕哪天被你惹起火气来,害你受苦。”又拿过被子轻柔的给它盖上。

小狐狸不久便化成人形,满脸都是憔悴失神的绝望。南齐云心中怜惜,替他理了理被子,道:“还饿么,想吃些什么。”令狐青慢慢抬起眼,看着他道:“公子现在怎样了。”南齐云不答,轻柔的去抚他的头发,令狐青便不敢再躲。南齐云微笑道:“你肯乖乖的听话,我就帮你去救谢鉴出来。”令狐青凄然道:“我听话。”南齐云笑道:“好。我早在姑妈面前替他求了情,当时便放他回去了。”令狐青听见,只是躺在枕上,也不说话。南齐云微叹道:“我也不要你别的,你从此好好吃东西,不许再饿着自己。”令狐青垂下眼睛去,微声道:“我知道了。”

南齐云见他如此,心中虽有气,更多的却是怜惜不忍。吩咐了绿翘好生照顾他,自己便离去了。

二十四,前事如梦

令狐青被抢去的月余后,正是七月末的时候,谢鉴忽然收到一封家信,却是他父亲初次写来的,不过是大骂他迷恋妖邪,不求进取,也不知他怎会得知此事。谢鉴草草略了几眼,半页也未读完,便随手将那信笺丢了。

谢鉴将那斗篷在怀中抱紧了些,从那细颈酒瓶中倾出一盏酒来,拿在手中,若有所待的向窗外看了一眼,将那酒举在嘴边慢慢饮干了。心中正清凄时,忽听外面有人声传来,正在谈论评议园中的花木,谢鉴不记得自己关了园门没有,也不在意,任那人在园中游览行走。过不多时,又听那人兴冲冲的扬声道:“主人可在房中么?”谢鉴听见了,却并不应答。

那人却颇不拿自己作外人,径自推了门进房,看见谢鉴,不由“咦”了一声。其时正是盛夏,谢鉴抱了一件狐皮斗篷在怀里,那人自是稀奇得很,微微迟疑道:“敢问兄台高姓。”谢鉴又饮了一盏酒,又慢慢倾满。那人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话,居然便自行在房中观看,见桌上散着几幅草书,正是谢鉴这几日里写的,便拿起来细细玩赏,一时喜上眉梢,笑道:“兄台书字隽逸风流,又不失风骨秀挺,时人之中,已是上上之作,能否指点……小弟一二。”去看谢鉴,却仍是恍如不闻的喝酒。那人见谢鉴似痴似傻的始终不理睬自己,不由起了玩心,伸手去扭谢鉴的下巴,一边笑道:“我瞧瞧,唔,生得还不错……”话未说完,耳边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颊上热辣辣的疼起来,眼前已是金星乱冒。

那人愣在当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只怕见了鬼也没这般吃惊,半晌才想起伸手去捂脸,跳起脚来叫道:“你……你居然敢打我?”谢鉴冷冷瞥了他一眼,仍是不开口。他心中积了许多怨气,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那人倒也不如何发火动怒,只是咬牙道:“好,我……我记住了……你等着!”说完便转身疾步出去。谢鉴也没向他看上一眼。

那人出门少许时候,吟香便进了来,柔声道:“谢公子近日可好。”谢鉴微叹了口气,低声道:“还不是老样子——请坐。有消息了么。”吟香在一旁坐了,为难道:“我托了许多人打探,从未听说钟观宪在外养得有人,都说他自那次病了,规矩了许多。只怕令狐公子不在他那里。倒是听说南公子常去灞桥那里。”

谢鉴心中失望,微微应了一声,抿了一口酒,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呛到咽喉里,便将酒盏放下了。他望着那微起旋涡的残酒,想起从前令狐青陪自己在梅树下喝酒之事仍是如在眼前,心头涩极,一时说不出话来。

吟香想起一事,问道:“适才那人,公子可是识得他。”谢鉴漫漫道:“不识得,他自己进来游玩。”吟香迟疑道:“那似是宣王殿下,曾有过一面之缘。外面都在说他要做太子了,公子……”谢鉴“哦”了一声,也不在意,道:“那就是李诵了。”身子忽然一震,似是想起了什么,跳起来向房外扑去。吟香看他脸色苍白,心中害怕,只怕谢鉴现今已是疯疯傻傻、神智不清,也不敢跟了他出去。

谢鉴却并不走远,只是奔进厨房去,颤着手将碗柜里的盘碟等物都搬了出来,内中空无一物,那画果然是不见了。谢鉴心下已是了然,来这园子造访游玩的人虽多,单独在这厨房待过的,却只有曾在此避雨的南齐云一人,令狐青落在他手里,只有更难对付。

谢鉴本要将柜中之物原样放回,他精神有些恍惚,一不留神,竟将那碗碟放空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蹲在地上拾拣那些碎瓷,拾了半晌,却又苦笑,不知自己还拾它做什么,便停了手,只是看着满地的碎片发怔。

不久吟香放心不下,过来看他,谢鉴丢了手中碎片,起身微笑道:“我有事去南府,吟香可要陪我。”吟香惊疑不定道:“公子去哪里做什么。”谢鉴淡淡笑道:“南公子前几日替我说情,也算救了我一次,我若不去当面道谢,怎说得过去。”

推书 20234-06-17 :两重天————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