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恍惚的状态已经大约维持了十分钟。
「唉,你还是回去吧,要真的是他,那你定然不会有事,跟着我们反而危险。」
我不作声响,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如果白枫变是狐狸变狼,那么时远这一出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白兔变大老虎。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是些超过我理解范围的物种?
我又想抱头。一定是在做梦,对一定是。
等我醒来,我还是宏昌集团的董事长,一睁眼准会看见吕秘书用那张臭脸对着我,拿着一叠文件要我签字,再不然,
就是冯小明从派出所打电话来要我保他出去,原因是他把我家的墙壁炸了个洞。
「小心!」
话音未落,我绊到一块石头,「啪」地摔在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痛。
唉……这不是梦……
假定这不是梦,再假定时远真的就是田远,那么我认识的那个时远,就根本不是时远。
所以他也就不是那个游手好闲、谦和温良的纨绔子弟,也不是那个表面拘谨,内里放荡的多情公子……不对不对,放
荡多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的。
所以,像他这种放荡多情的,呃,天皇贵族,肯定是天天酒池肉林,夜夜莺歌燕舞,宫中面首无数,个个穿金戴银涂
脂抹粉,搔首弄姿投怀送抱。
他看哪个顺眼,就搂着亲一口,道:「想要吗?想要就求我呀……」看哪个不顺眼,就一脚踹开,要是哪个惹得他龙
颜震怒,必定道:「来人啦,架出去给我烤了,要七分熟,加个铁板,配西域来的红葡萄酒。」
至于本人,有那个自知之明,定是他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换口味啃啃窝头,别说本就上不得席面,就算是正菜一
碟,一碟菜也不过是一碟菜,那是用来下饭的,还当是传国玉玺,还放在玻璃笼里供起来不成?
想到这个,心中竟然酸酸的满不是味,虽说一直只当他是床伴,但人都是有感情的,混了这么久,就算是块石头也捂
热了不是?
正自魂不守舍地胡思乱想,猛的一股大力把我往前推倒在地,何生涛压在我身上,一只手抵住我的肩膀,低声道:「
别出声,他们在前面。」
我从乱车中小心地抬起头朝前看去,吓了一跳,前面山坡上一群人打得乒乒乓乓,动静不小,我竟然没有发觉。人数
多的一方是齐国官兵打扮,另一方赫然便是白枫、许放等人。
一人手执长剑正与白枫过招,正是时远。我忍不住想叹气,原来真像何生涛说的,他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在我
面前竟然一直瞒得密不透风,看来身份一事,也假不了了。
「原来他也在这儿,这下糟了。」
我回头望望,何生涛神色紧张。我问:「怎么个糟法?」
「冠霖撑不了多久了。你看,他鞭法已乱,圈子舞得越来越大,再下去只怕收不回来,我看出不了十招他就会守不住
了。」
我再转过头去瞧那两人,只看到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似乎在好整以暇地见招拆招,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是一口气。说起来不好意思,我也曾在脑海中模拟过这二人打架的场景,只不过地点方式原因
都大大的不同。地点,应该是在天下首富张老爷的豪华宅邸的后花园;方式,用镶着珍珠玛瑙的碗碟互掷;原因,张
老爷因一时不察忘了一三五、二四六的轮班制度。
后来张老爷看不过去,跳出来大吼一声:好了好了!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星期天加班一天,把你们两个陪好,这下行
了吧?
于是二人息怒重归于好,笑颜逐开,一左一右地扶着张老爷进内室去……
财务小妹有云:梦想,是泡沫般易碎的东西……
正自怨自艾,后颈突然一紧,被何生涛掐着脖子拎了起来。我呼吸不畅,艰难地问:「你干什么?」
「对不住了张兄,借你一用。不过你放心,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我一下明白了,正想提醒他只怕没什么用处,但是他已经提着我跳了出来,还用他那把大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眼角扫
到刀锋的寒光,我在心里倒抽一口气,他说不会来真的,信不信得啊?
「靖王千岁,请住手!」
时远回过头来看了看,手上仍然没停,却向着我笑道:「老张,我家的腊八粥不好喝?怎么跑这里来了。」又向着何
生涛笑道:「你既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从不受人要胁。」
我这心里啊,发凉发凉的,果然……
眼前一花,时远似乎向这边迅捷地闪了一下,定神看时,他还裹在白枫的鞭影中。
「口是心非,也一向是殿下的作风。在下斗胆提个要求,还请殿下恕罪。叫你的人都退到一边,准备两匹好马,放我
们的人走。一个时辰之后,我自然会放这位张老爷回来。」
我心里大摇其头,你当我是谁?想用我一个人换十来个人,这样漫天要价,生意是做不成的。
那边许放还在怒吼:「何生涛,你只要两匹马,那我们怎么办?要十匹,十匹!」
「你不是长了腿吗?自己跑。」何生涛对他半点好气也没有。
没想到时远却哼了一声,跳出圈外,道:「给他们两匹马,放这些人走。」
什么?什么?我耳朵没听错吧?
那一刻,差一点感动得热泪盈眶。时远时远,原来我在你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分量的。
那些官兵都很听话,很快地住了手,牵了两匹马过来。
白枫跳上马去,何生涛也拎着我跳上马去,许放等人也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我松了口气,这样解决挺好,白枫没事
,时远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嘛。
何生涛虽说不喜欢许放,没事故意刁难他,其实还是很够义气,竟让许放等人走前头。
他跟白枫断后。
眼见那批人一个个都走得不见踪影了,他又叫白枫在前,自己挟着我走在最后。
这时我突然眼角一瞥,看到草丛中有一枝箭寒光闪闪地对准了他,脱口喊道:「小心——」
「嗖」地一声,何生涛往左一偏,哼了一声,纵马急驰。我回头急看,见那箭插在他肩头,却看不见时远的脸色。
一行人急行良久,到了一处浓密的山林,白枫突然勒马止步,又挽住我骑的这匹马,自己跳下马来。
我感到何生涛从马上滑了下去,转过来看时吓了一跳,见他脸色灰白,软软地靠在白枫肩上。
白枫扶他靠着一棵树坐下,塞了颗药丸在他嘴里,轻声问:「如何?」
何生涛无力地摇头,「没什么大事。」
许放一阵狂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跑过来察看伤情,道:「箭上喂了毒,普通的解毒药只能阻住毒性却不能根除
,须尽快赶回去,请孙太医好好诊治。」
白枫掏出柄小刀,划破何生涛肩头的衣服,轻轻挑开皮肉,将箭拔了出来,那箭入肉甚深,一拔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血里带着暗紫。
白枫皱了皱眉头,等血流得差不多,便凑上去用嘴吸,嘴唇刚碰到肌肤,何生涛便全身一震,灰白的脸色竟然泛起一
丝红晕。
我瞧在眼里,奇怪得很,心中却没什么吃醋的味道,只感叹什么叫做用情之深,今天总算亲眼见着了。
一时毒血渐净,白枫见再吸出来的血已是干净的红色,拉着何生涛立起来道:「走吧。」
何生涛却扯住他不放,道:「以后可该罢手了?」
白枫叹气,「现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一切回去再说。张兄,你是跟我们去呢,还是回去?」
我听他这么一问,顿时心里乱糟糟的。按我所想,本来应该回去才对,可是刚才我喊那么一声……时远他会怎么想?
何生涛也道:「张兄不能回去,刚刚他提醒我小心,定已被田远看破,若是回去,后果终是堪忧。」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是心乱如麻。
白枫却道:「此事张兄自作决断吧,若是跟我们走,自然最好,但若是回去,我看也八成不会有事。」
「何以见得?」
「我看田远对张兄情意甚重。适才我和他相斗,虽说已落下风,却还未败,生涛挟持你出来,他竟不顾我在身侧想要
强抢,身后空门大开,被我在背上印了一掌。」
我呆了,「你、你……印了一掌,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伤的不轻,刚刚不过是强忍罢了,由此可见,张兄在他心中分量绝非泛泛。」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我回去看看。」
何生涛却一把抓住我,「不行不行,正因如此,更不能回去了。你想想,他拼了命救你,却发现你伙同别人骗他,岂
不更是恼怒?」
我腿一软,坐在地上,这时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六神无主。
一时想起来,又埋怨白枫,「他不是放我们走了吗?你打他一掌做什么?」
白枫苦笑,「对不住。」
何生涛打抱不平,「张兄,你把次序搞颠倒了,那时候可是连你也没把握他会不会放人。」
我咬咬牙,「你们走吧,我还是回城里去。」
我不顾何生涛的拼命挽留,别了这一帮人匆匆往城里赶。
路上见到个柴夫正在砍柴,便给他一两银子同他换了衣衫头笠,背了半捆柴,扮作卖柴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快到城门口时,远远望见城墙上贴着几幅悬赏告示,每张上面画一个大大的头像,头上第一个看来看去,倒像是本人
的样子。
心中一惊,顿时拿不定主意,来的时候只想着去看看时远究竟怎样了,却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发榜文拿我。
现在怎么办?难道要走上前去对阿兵哥说:「老兄,我就是你要找你的。」然后等着他掏出皇榜对一对,道:「嗯,
这脑袋值二百两。你把头低下来别动,我保证一刀了事绝不返工,咱家三代刽子手出身,祖传手艺,非同小可。」
正些时,旁边有人在小声嘀咕:「到底出了什么事,突然到处都是官兵,出个城门还得查祖宗八代,娘的,消遣人啊
!」
另一个人道:「小声点!这几天可千万不能乱说话,听说城里出了反贼,正拿人拿得紧呢,连安抚使魏大人也不知怎
地牵连在内,靖王不等上奏皇上,就请了王命牌要行斩立决。你胡言乱语,被人听见,万一不问青红皂白当贼砍了,
又找谁去申冤?」
我听了这话,只觉头顶的血刷刷往下流,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时远是会杀人的,他真的是会杀人的……
我站在当地思绪纷乱,始终拿不定主意。大约是站得久了显得可疑,一个官兵向着我定来,「干什么的?在这里晃来
晃去,到底想不想进城?」
我大惊,这下糟了,就想撒腿逃跑。又一想不对,这一跑不是正好暴露了吗?
眼看那官兵就要走到我面前,一人突然在身后拍我肩膀,「可找到你了!你这人太没道理,二两银子一根的木头,竟
然是泡了水充作好货,今天你不把银子退给我就别想走!」
我转身一看,又是一惊,花若言!
他朝我眨眨眼睛,回头向那官兵道:「程二哥,你说现在这世道,连个柴夫也这么奸滑,卖给我的木料全是烂货,害
我找他好几天,真是气死人。」
那官兵看来和他甚熟,听到这话笑道:「花师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花若言用身子挡着我往后推,又对那官兵道:「我得盯着他回家取银子去。对了程二哥,你家的柜门我明天带家伙
来修。」
那个叫程二哥道:「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这回可别再忘啦。」说罢便往城门退回去。
花若言在前,我在后跟着,默默地向前走着。一路过去都是乡间小路,也不知他要把我引到哪里去。过了一阵我忍不
住开口:「多谢你救我。」
前面没有回答。
我又道:「你……你不恨我了?」
他停了脚步转过身来,却是低头看着地面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轻轻开口:「老张,我始终都不相信你会害我,你
说,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心里感动之极,问:「你相信我?」
「什么话——好歹我也认识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看着他,有些无言。真是的,怕是连我自己都没这个把握。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占了我的产业把我撵到大街上,总该给我个交代吧?现在又被人满世界拿,是不是又干
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了?」
这时告诉他已然没有关系,我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道:「现在我麻烦缠身,还不知道后事如何,院子我看是拿不回
来了,你就当是从没我这个人吧——反正没我你那院子也守不住的。小花,真要多谢你这么信我。」
他听完之后一张脸舒展开来,竟然像是很开心,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什么院子不院子的。我跟你说,沈老爷家的庄
园大得厉害,有好几座山呢,我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等过了风头你再出来,保管没事。」
我有些糊涂。「哪个沈老爷?」
「哦,还没告诉你。沈老爷是这一带有名的大地主,郑头儿他们出来以后托人在这找到差事,后来他家要做木工活,
郑头儿跟沈老爷提起,沈老爷看了我的手艺就把活儿全包给我了。
如今我就长住在那里,和郑头儿他们一屋,每天只用专心干活不用操心别的,倒很是开心呢。」
我见他如此想得开,不由得也替他高兴,情绪好一些,笑道:「你就忘了我的功劳了,我在馆里那时,你还不是当甩
手掌柜,哪里又操过一天的心了?」
他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答:「我自然记得。」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一个大庄园修得甚是气派,花若言领着我进去也没人过问。他带着我走进一大屋子,里面黑黑的
,搁着两排长长的通铺,除些之外便摆不下什么东西了。
我呆了一呆:「你们就住这儿?」
「哎,住久了就习惯了,你看你看,这是我的位置,旁边是郑头儿,再过去是二筒、八万,大家睡一起,也挺热闹的
。可惜现在他们陪老爷进城去了,不然你就可以见到他们啦。」
听到此处我心中有股异样的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一凝神,想起郑头儿早先说过,他曾带了人去逼花若言就范,
不禁口吃道:「这个、这个……这样睡在一起,没问题吧?」
一抬头,只见花若言清亮的目光直对着我,顿时后悔,何苦又来说这些事?
花若言却很平静,「我知道你问什么,你想太多啦。郑头儿他们对我挺好的,出来之后一直是他们照顾我。
其实从来我也没怪过他们,大家都是被逼的。就连我哥哥,我也好久都不怨他了,他也很苦,要不是他,我也活不了
这么大。现在每年清明,我还去给他上香呢。」
我心中感动,他不是傻,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太过善良,总记得别人的好处,不愿记别人的坏处,对郑头儿是这样
,对他哥哥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两个人都沉默起来,过了一会我想起一事,把口袋里的银票都掏出来交到他手里,「这些银子你拿着,反正这钱原来
也是你的。」
「哎,还是你留着,我用不了什么银子。」
我叹气,「你用不了,我只怕更用不了,过得两天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呢。」
他霍地跳起来,「老张你今天怎么了?我都说了不会有事了!」
我不作声响,盘算着怎么也得进城去看看,我对不起时远,不能就这么跑了,他恼起来要砍要杀,那也只是活该。
这时门外一阵喧哗,花若言喜道:「老郑他们回来了。啊哟,我得先跟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对你还有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