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在棚内拍摄时,大介低声询问龙司。
"什么事? "
龙司将手上的烟拿到烟灰缸旁轻轻地抖落烟灰,抬起视线。
"你不可能没发现吧?为什么不问他? "
"--所以我才问你指的是什么事? "
"龙司……! "
是不想回答,或是不想接触这个话题吗?龙司垂下眼睛看着烟。他的态度让大介感到十分焦躁,深深叹口气摇摇头。
"……打从开始拍摄后,我就一直记挂在心上。他演戏比以往更卖力,而且是正面意义的,可是……每当我转动摄影机
时,总会感到害怕,怀疑那真的是演技吗?甚至还想说,演那个角色的他,说不定才是真正的冲田仁光,他是不是还
有另外一个人?我不懂为什么。我问过将之,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冲田仁光这个样子。问发生了什么事,也只是静
静笑着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将之也非常担心--要是以前……就算他不是一个喜怒哀乐形于色的人,但至少能微微感
觉出他的情绪变化,现在我却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他就像戴了面具一样。正因为他长得太端整了,就像祥章所说
,看起来就像个洋娃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冲田仁光这样子……! "
大介边说边敲桌面,用手压着额头,再度深深叹了一口气。龙司茫然看着烧短的烟头,什么话都没说。大介见状有点
犹豫地继续说道。
"--不过……有一瞬间他还是流露出感情,但那种眼神悲哀得让人无法忍受。他用仿佛知道即将失去,看着就要咽下最
后一口气的样子的悲哀眼神看着你--用好像知道现在摸起来还温热的孩子,在下一瞬间就会冰冷死去的眼神凝视你。
为什么?冲田仁光发生了什么事?你应该知道吧? "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仁光……或许认为我不值得信赖吧?他什么话都不跟我说。从很早前我就发现他似
乎有什么痛苦埋在心中,可是我一怕问出口就会失去他,所以我不敢问……但我想,或许走不下去了。以我的能力…
…或许我接受他,为他所做的事根本无法获得他的信赖吧? "
"说什么蠢话?!冲田仁光不是爱你吗?他接受了你,所以才会用那种眼神看着你……! "
龙司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轻轻交组两手搁在桌上。
"--爱……吗?我该怎么去追求这种无形的东西?追求没办法用这双手去触摸确认的东西?大介,你知道吗?直到现在
,仁光从没说过爱我。就算拥抱,亲吻了,偎在我怀里的他也从来不说爱我。我知道他的确依恋着我,也有被爱的感
觉。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对我敞开心房?我不要他说什么承诺,也不要他的身体,只要能紧靠着他就好了。我要
他相信我,我想承受他的烦恼和痛苦。虽然这样说或许太贪心了点--但我希望……他能把心给我…… "
"--龙司…… "
"大笨蛋!我跟仁光都是…… "
龙司歪着嘴角苦笑,拍拍大介的肩问道:神将之不是在等你吗?
"……可是,我觉得冲田仁光对你的依赖,比你对他的感觉要强烈得多! "
大介低声说道,龙司点点头。
"--真是陷入了无底泥沼…… "
龙司发出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声。
白皙的手不停摇着。冲田仁光梦见那依然记得的低沉声音,仍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他早发现声音的主人是革大作,但那只白皙的手并不是他爱慕的男人的手,而是华奢漂亮的手。
那是亲生母亲的吗?冲田仁光以近似恐惧的心态想着。该来的时期终于要来了……?
樱花花瓣飘落,不断在他的头上飞舞。冲田仁光觉得无法呼吸,伸出手想要求救,手指碰触到冰冷的床单,顿时清醒
过来。
他剧烈地喘气,紧压着钝痛的太阳穴,叹了一口气。
还……没有问题……
急促的心跳使得他手指颤抖。发现自己想要紧紧抱住的温暖手臂,冲田仁光自嘲地笑了。明知道没有资格依恋他……
冲田仁光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他从小就听说母亲生下自己后病死了,一直到7岁之前。
虽然没有母亲,他还是很幸福的。父亲因为忙碌而不常在家,但是偶尔会对他说一些温柔的话,而年龄有一大段差距
的兄姐虽然同父异母,对他却疼爱有加。
而最喜欢的奶妈又随时跟在身边,她身上有种甜甜,温柔的香味。在她为他擦掉沾在脸上的泥巴,或者帮他在破皮的
膝盖上涂药时,那种香味让年幼的他觉得好幸福。
冲田仁光现在才发现,虽说是奶妈,当时她其实还很年轻吧?正因为年轻,所以她才会说出这种话。
"--就好像看到太太站在这里……! "
照片上的母亲年轻又漂亮。他很高兴到处都有人跟他说,你跟母亲很相似。可是从那天开始,这种喜悦却变成一种恐
惧。
冲田仁光用两手抱着头,想要消除心房的疼痛和奶妈在脑海中盘旋的声音。
不能回想。他不想回想离家出走,远离那些家人后好不容易才忘记的事。
冲田仁光用力的摇摇头,用颤抖的手点了一根烟,同时拿起剧本企图忘掉不快。如果不做点其他的事,只怕自己就要
尖叫出声。
冲田仁光背熟自己的台词,连感情也进入饰演的角色的世界中。他告诉自己:这个角色是真正的我,在这里的不是冲
田仁光……当天,拍完成田的外景戏后,他以跟公司的契约快到期,社长长他谈事情为由,婉拒了龙司的饭局,匆匆
回家。龙司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深深叹了一口气,在经纪人近藤正美的催促下,开始准备回家。
"--龙司先生? "
和近藤正美正要一起离开机场的龙司,被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住。龙司回头一看,很惊愕似地凝视着声音的主人。
"武部先生…… "
是仁光的哥哥。近藤正美看了看这个头发已有几分灰白,低着头很慎重地打招呼的男人,又看着龙司,用眼神问:这
个人是谁?冲田仁光的哥哥好像也很期待被介绍给近藤正美认识似地,笑着看龙司。
"这是我的经纪人近藤正美,这位是武部裕一先生。冲田仁光的-- "
龙司说了一半,叹口气苦笑道。
"……哥哥。 "
近藤正美很惊讶似地凝视着满脸笑容的冲田仁光之兄,赶紧行了一个礼。
"近藤先生……啊,尊夫人就是女演员八泽芽子小姐吧?谢谢您长期以来照顾舍弟。 "
"啊……哪里,彼此彼此。在我结婚时,冲田先生提供我许多意见……令弟有才能又俊美,真让人羡慕。 "
近藤正美真诚的夸奖,让武部裕一喜孜孜地笑了。
"他很怕生,不容易跟别人打成一片,以后还请关照--今天在这边拍片? "
"嗯,刚刚才结束,现在正要回去……如果您早一点来,冲田先生就还在了…… "
是吗?武部裕一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地转过头看着龙司。
"如果您待会儿没有预定计画,是否可以移驾寒舍?我女儿是您的影迷,一直要求仁光让她跟您见个面,但仁光就是不
过来坐坐。我一直很遗憾,您跟仁光感情那么好,却迟迟找不到机会见您一成……我知道您很忙,但如果能请到您,
那真是我的光荣--我也想请问您一些仁光的事情…… "
武部裕一的话让龙司感到犹豫。他的确很想去看看冲田仁光长大的家,但如果知道冲田仁光一向不愿提及的家人的事
,会不会只让自己更痛苦?龙司正想开口拒绝时。
"武部先生既然这么诚心邀请了,你就去看看吧?反正待会儿也没事,以后一忙,恐怕就没这种机会了。我先到公司去
看看,然后就回家。 "
近藤正美却在一旁鼓吹,而武部裕一也一再邀约,龙司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勉强点头答应了。
"……那么,就请搭我的车--近藤先生,龙司先生就让我占用一下。请代我向尊夫人问声好。 "
武部裕一露出优雅兴的笑容说道,近藤正美也笑着回礼。
"谢谢。请多关照我们龙司……龙司,明天我照平常的时间去接你。 "
说完,近藤正美就对武部裕一行了一个礼,拿起龙司的行李走了。龙司目送着近藤正美那硕大的背影,心里还是有所
顾忌。
"……请问--仁光有没有对您说过什么! "
武部裕一问道,龙司回头看他。
"--这里不方便,请移驾到寒舍…… "
龙司想弄清楚话中的意思,便跟着走了。
冲田仁光的老家位在都内最安静的住宅区的最高级地段。房子大得让人不禁怀疑,都内竟然会有占地这么广的屋子?
接着,龙司又因为此房子更大的--经过刻意整理--庭院而呆住了,两人穿过正门。
纯日式的屋子里,每个地方都打扫得很干净,前来迎接的佣人数量更让龙司感到惊讶。五个中年女人都不算美,但言
行举止堪称高雅,态度合宜。
她们看到突然造访的龙司也面不改色,满脸笑容地同时迎接主人和客人的到来。
"有子呢? "
武部裕一问着最年长的女佣。
"小姐跟太太一起出六了。我想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
武部裕一点点头。
"她们回来后就说,我在仁光的房间。还有,准备晚餐,龙司先生会跟我们一起用膳?quot;
"知道了。 "
"龙司先生,这边请。 "
在武部裕一的催促下,龙司于是跟在他身后走。他怀疑外人在这么宽大的走廊上可能会迷路吧!两人一路来到某个房
间。
"这里是仁光的房间。 "
离大屋子不远处的一间安静的西式房间,有着恋人的味道。虽然长期以来都没用使用,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
都没有。这是武部裕一用心周到的地方,让冲田仁光随时能回来住。房间里的味道也是因为架上放了为对别人味道敏
感的弟弟,所特别准备的清香剂。
固定式的书架上摆满书。从外文书到辞典应有尽有,几乎都是和冲田仁光念大学时,专修的法律相关的书籍,有些书
的封面已经磨损了。
"--仁光跟你说过什么吗? "
武部裕一又问了在机场问过的话。
"我不太清楚您的意思…… "
龙司坐到武部裕一请他坐下的椅子上,这么说着。
"对不起,就是他……不想到这个家……还有神户别墅的原因。 "
武部裕一叹气说。
"--没有,他没有说什么…… "
是吗?武部裕一又叹了口气,以落寞的表情摇摇头。
"仁光他……不喜欢我。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妹妹--他那已经嫁出去的姐姐……甚至连父亲他都不喜欢……我跟仁光是
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的母亲是我父亲的继室--我跟妹妹的亲生母亲在妹妹5岁时过世,而后来父亲娶和继室生下了仁光
。 "
这对兄妹非常仰慕这个新来如姐姐般美丽的母亲,依恋她甚于自己那趾高气扬又冷漠的母亲。用温柔动人的声音谈话
的母亲,是他们的骄傲,武部裕一说,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么美丽的母亲为什么会嫁给一个跟自己年龄差距有如
亲子,而且还有两个小孩的男人?
"仁光的母亲是京都望族家的小姐。听说有个双胞胎妹妹,但在小时候因病过世了。冲田是母亲的旧姓,而有那望族血
缘的只剩下仁光一个人,可是……如果他想忘掉母亲的话,为什么又要用那个姓呢?真是无法理解-- "
"--忘掉? "
龙司不解地问道,武部裕一以惊愕的口吻说道。
"他真的什么都没跟您说吗?包括母亲、这个家、还有他自己的事? "
龙司轻轻叹了一口气,点点。
"他从不想提及自己的事……很抱歉,我是很久后--才知道他有兄姐,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在都内竟有个这么大的老家。
"
武部裕一深深叹了口气,低声说:我想也是。
"……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根本不能说出一般普通家庭的孩子可以畅所欲言的家庭之事--冲田家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视
血缘的家族,听说有很多近亲结婚的例子。当然因为遗传的关系,生出了不少让人无法欣喜接受的孩子……譬如智力
障碍或精神耗弱等等的……听说他母亲的妹妹就是罹患先天性瓣膜症。当她嫁过来时,已经超过20岁,但除了身体差
一点之外,她是一个很平凡的女性--不过,生下仁光后她发疯了……结果在他出生半年后就过世了…… "
武部裕一说着说闭上眼睛,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还很清楚记得母亲过世那一天的情形。当时我15岁妹妹8岁……父亲将发疯的母亲送进医院,不让我们兄妹见她
。可是我们好想见那个温柔又美丽的母亲,在偷听到佣人们的谈话后,便跑去母亲的医院看她。我们并不知道那是间
精神病院…… "
"可能是生下少爷时流血过多,受到冲击才变得意识不清楚的吧? "
"太太毕竟还是遗传了娘家的血缘…… "
"遗传真可怕啊…… "
"我不要!如果太太出院,我就要请假?quot;
看到武部裕一满脸苦涩,龙司不禁倒吸一口气。武部裕一对他露出苦笑,继续说道。
"--我记得清清楚楚,她用满是鲜血的手抓着病房的墙,呼唤着……把孩子还给我的样子。我实在无法想象那就是美丽
的母亲。 "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孩子……孩子! "
母亲头发散乱,抓着铁窗摇晃,以撕裂喉咙般的巨大音量发出奇怪的叫声。墙上满是鲜血,还有那指甲剥落的手。
"妹妹很害怕,不肯承认用纤瘦身体撞击墙壁尖叫的母亲。她哭着对我说,那才不是母亲。回到家后,妹妹仍然哭个不
停。她一再问我,我们可爱的仁光不会变成那样的,对不对?当天晚上,院方通知我们母亲死了……听说是因为她用
头不停撞墙造成的?quot;
龙司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是骗人的,是武部裕一捏造的事情--他皱起眉头。武部裕一拿出两张老旧的照片给龙司看。
"--那就是我们的母亲,这是小时候的仁光……很像吧?像得实在没话说。我们都很害怕他哪一天会变得跟母亲一样,
同时我们更爱着这个跟母亲神似的孩子。小学、国中、高中--一直到他大学毕业,我们始终没发现有任何症兆,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