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情之踏香(出书版) BY 蛾非

作者:  录入:09-17

「我就坐在这里看那些人一个接著一个被送下山,三步一回头,但是那个人的心思已然在了别人身上。」说完,铃钧看著远处,出神了片刻,然後才收回视线,身子一展,从树上跃了下来,轻盈落地,腰上的银铃一阵脆响。

「就是不知燕云烈看到你面具下的脸时……会作何感想?」铃钧微微欠身,用一根食指勾起凌青的下巴,嘴角那抹笑意让他背脊发寒,「你说呢,挽月公子……凌、青?」

只觉得自己脑中轰隆一声响,他知道总会瞒不住的,他知道总会揭穿的,但却没想到揭穿他的不是燕云烈,而是别人。

凌青头一撇,从对方指下脱开,「你不用特地去说,我很快就会离开的……」

铃钧歪了下头,水光潋滟的眸子淡淡地看著他。

凌青紧了紧拳头,喃喃道,「以後也不会再有……不会再有秦林这个人!」

铃钧挑了挑眉,笑著後退了两步,然後摸出什麽丢给凌青,「这个可以带你下山,顺便记得你自己说的话。」一转身,只余下冷冷的说话声和那清脆的铃声在空中回荡。

凌青低下头呆呆地看著手里那个细小的竹筒,猛然间用力握住,手背上青筋乍起。

账房先生将上月的帐目在燕云烈案头放下,教中的帐务支出和收入需一月一审,燕云烈接过账册缓缓翻看起来,紧跟著进来的卫禹,手里拿了一封信笺。

将信笺恭敬递给燕云烈後,卫禹却没有离开,燕云烈似乎明白什麽,挥手让账房先生先退下。

书房的门轻声合上,卫禹开口道,「教主,这是宫里来的信,您真的要……」

燕云烈低头看看手边的信封,封蜡上的戳印是双头赤练。

「卫禹,你跟了本座这麽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质疑本座的决定。」

卫禹脸上还是一派沈静,「只要是教主的意思,属下和教众定是唯命是从。而我教虽被世人称为魔教,但属下和教众自认光明磊落,不输那些自诩为名门正宗的正道人士,但是教主您现在……属下并非十分认同。」

燕云烈浅浅的笑,又轻声叹气,「卫禹,等你哪天也有了那个重要到为之可以放弃一切乃至生命的人的时候,你或许就会明白本座为何会做下今日之决定。」

燕云烈说著走了出去,身後的卫禹眼神清明,但是神色却有些异样的波动。

因为那个人是自己心里的最爱,所以自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著他将要死去而无所作为。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麽到最後是否会是徒劳,但一想起秦林身上的蛊,想到他不知什麽时候就会死去,便生出那种寒彻心扉的恐惧,就好像在拾君山下看到他气息孱弱的模样时一样……不,更甚,一想到自己会失去,身体里便有种要控制不住的冲动和疯狂。

他不能让他死……绝对不能!

踱步到万宜轩,远远便看见一抹身影翩逸如鸿,轻盈地跃上屋顶。燕云烈笑笑,施展轻功也蹬了上去。

月色如水,万籁俱静,青年独自坐在屋顶上,身边搁著一坛好酒。

「怎麽今晚有如此雅兴?」燕云烈捋起衣襬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凌青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望向天际,「突然想喝酒,就上来了。」说著便拎起身边的酒坛猛灌了一口,溢出的酒液顺著下颚滴成一串晶莹的珠子。

燕云烈直觉他有心事,却也不问,只淡淡的口气又含著几分关心,「你这样喝,容易醉。」

凌青抱著酒坛子想了想,然後递给燕云烈,不动声色地用手指在坛口边缘抹了一下,「那剩下的给你。」

燕云烈接过酒坛喝了一口,用衣袖擦嘴,「想灌醉了本座今晚逃了?」

凌青身体很轻地一颤,然後强压不安与紧张,故作平静,侧首,「燕云烈,你有没有想过……我这面具下,长著怎样的容貌?」

燕云烈看向他,「想啊,但是本座答应过不探究的。」

凌青嘴角轻轻一勾,「燕大教主向来好美色,万一我这面具之下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燕云烈用手点上他的唇制止他再说下去,然後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下,「本座喜欢的是秦林这个人,而非秦林的色。」

简单一句话,让凌青心里五味杂陈。

他愿意相信燕云烈的话,也愿意相信燕云烈喜欢上他是因为人而不是容貌。但是凌青又是害怕,拿下面具後,当他看到自己的真容,认出自己是谁的那一刹那,他是否还记得他说的那些柔情蜜语,是否还记得他立下的海誓山盟?

他不敢赌,更输不起。

「燕云烈,我想听上次你在城外等我时吹的那曲子。」

「好啊!」燕云烈眉尾一扬,欣然同意,接著手一招,立时一阵掌风旋过,相隔不远的一棵树顿时枝摇叶颤,零落纷纷。燕云烈将手一收,便有几片树叶朝他们这边飞来,燕云烈看中了一片,用手指夹住,然後放到唇下,清亮的笛声便径自流淌开去。

凌青抱过酒坛狠狠灌了一口,清远的曲子勾起这段时日的记忆。

山下树林,青楼後厢,然後是将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处,曾经只能远远看著的人就在身边,催马并行,谈笑无间。

他一声不响地看著燕云烈,眼睛一眨不眨地,彷佛要将那人此时的模样深刻进心里。

自己,也许真的很喜欢眼前这个人……在自己尚未明白之前,这份感情便已经深植在心里。

但是,他却没有办法紧握住。

注定是他得不到的,燕云烈的感情,他的疼宠,都只属於没有见过真面目的秦林,而一旦摘下面具……他不敢去想象。

所以还是应该藏起来,深深地藏进心里,永远不要被他知道,永远……

似感受到他灼灼的视线,燕云烈回过头来,却是怔住……那是怎样一双眼眸?清净澄澈,饱含了无尽的深情,那样坦诚又直率的,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勾去了魂魄……

是啊,他是被勾了魂夺了魄,满谷的心思都在这人身上……是他燕云烈愿意用所有来交换、来留住的人。

叶笛的曲子戛然而止,彼此互相看著,燕云烈伸过手去将他的手揉进掌中,十指相扣,「夜深了,早点去睡吧。」

凌青摇摇头,「我想再坐会儿。」

燕云烈也不反对,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抱著,山上的夜晚露重寒凉,用自己的体温给他驱寒。

两人静坐了片刻,凌青听到身後那人吐息越发平畅,回头,便见他闭著眼睛彷佛睡了,想估计是前头抹在坛口上的迷药起了作用。伸手在他睡穴上点了下,如愿看到他缓缓躺倒在琉璃瓦上。

凌青默默地看著那张即使熟睡中也依然隽朗飞扬的俊容,不自觉地手指抚了上去,从眼角到脸颊……

他不怪铃钧,於他而言,铃钧反倒像是在他背後推了一把,让原本还在挣扎和犹豫的人彻底下了决心。

他是该离开了,与其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不如给彼此都留一段美好的回忆,至少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起身正要跃下屋顶,突然又想起什麽的,身形一顿,再又转身。

心里的眷恋抑制不住的流露,这一走……手指触上脸上的银质面具,犹豫了片刻,摘了下来。

将面具放到燕云烈的手里,「待到你也忘记了……这世上便从未有过秦林这个人……」

眼前一片水雾弥漫,咬了咬牙,不让别离的难过破茧而出。燕云烈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荡,玩笑的,不正经的,严肃而又深情款款的,从相识至今,一点一滴,都清晰如昨……

「既是燕某误会,便该由燕某负责。」

「不知秦公子……师承何处?」

「这城有两个门,本座和自己打了个赌……若是秦公子不走这个门,本座就要在这儿一直等一直等……」

「本座如何能不救你?即使你粉身碎骨了,本座也会一片骨一片骨,一根发丝一根发丝地将你拾回来……」

「不是希望……你既然不推开,那势必是我确定要得到手的。」

「本座不知道该给你什麽,也不知道该用什麽来留住你,以前那些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你这边都成了分文不值,本座至今还未能尝到过如此挫败的感觉……」

「秦林,我喜欢你……」

狠狠起身,掏出铃钧给他的那个竹筒,取下封口的布团。

从竹筒内飘出零星的亮点,越来越多,最後汇聚成一团萤火,萤火悠悠地向远处飞去,凌青自屋顶上纵身而下,取过归梦便向那团亮光追去,不一刻,白色轻逸的身影便淹没在浓厚的夜色里,悄然无息。

擎云山庄。

「庄主,凌公子到了。」下人在书房门外禀道。

东离暮云搁下手里的笔,抬头,清俊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你让他先等会儿,我马上就过去。」

东离暮云收拾了下书桌,然後匆匆往大堂去。

大堂内,青年静静站著,微微抬著头,正在看墙上新换上的字画。门外透进的日光铺了他一身,金辉昱昱,平淡而温和。听到脚步声,青年收回了视线,转身,淡笑绽然,浅浅地喊了声「东离大哥」。

白衣素颜,玉簪绾发,一身清润温雅,和几月前相比又好像添了点说不上的感觉,彷佛雨後新开的荷,晶莹剔透的水珠凝在玉润的花瓣上,将落未落,清丽中又带著几分芳华娇媚。

东离暮云稳健的步子顿了一顿,才又紧走了几步到他面前。

「怎麽事先也不让人来说一声,突然就跑来了?」

凌青淡声回道,「一回庄里,爹就说大哥催人来找了我两次,以为大哥有急事所以就赶过来了。」

只见他那身白衣沾染了不少风尘,身上还有马腥气,鼻尖和额头上沁著点点汗珠,便习惯性地抬起手用袖子给他擦擦,「你是从我这边离开的,我总要知道你是否平安回去,结果你却不知跑哪里去野了!」略带训斥的口气,俨然大哥的模样。

凌青却不如以往那般和他顶嘴,只嘴角一撇,似笑非笑,「下次不会了。」

东离暮云心里咯@了一下,总觉得他好像受了什麽委屈却又不愿说出来,强自忍著又不小心流於言表,让人有些心疼,便拍拍他肩膀,「去梳洗下,晚上让厨房做你喜欢吃的。弄两条鲈桂,一条清蒸、一条糖醋。」

凌青点点头转身往後厢走,全然没有注意东离暮云的眸光,正落在他握著归梦的手上。

从天绝山上下来快有一个月了……

凌青将整个人都埋进水里。

欢爱的印记可以消褪,但是那人留下的令人悸颤的感觉却无法抹灭去,在夜深之时汹涌而至,吞没所有的神思。

所以他尽可能的不去想,回到挽月山庄後,听说东离暮云在找他,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只是虽然人已离开了天绝山,但有什麽似乎和那个面具一起,留在了那里,再不回来……

洗去一身风尘,人也清爽许多,便向东离暮云的书房而去。

擎云山庄是东离暮云当上武林盟主之後另辟的一处府邸,凌青在此可随处走动、随意差遣下人,是东离暮云给他的特殊待遇。

走到书房门口,发现东离暮云正有客人,转身要走,被东离暮云喊住。

「凌青,你进来。」

凌青只得乖乖转身,然後看清书房里的另一个人。那人年纪和东离暮云相仿,身著绛色绣有蝠云图案的织锦长衫,玉带环绶,看来有些身分,又长得英挺俊朗,眸光炯然,两道剑眉斜插入鬓。凌青只觉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没想到几年不见,凌少庄主业已长成如此谦谦温润的一君子了。」

凌青微微颔首,然後看向东离暮云,他实在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那人朗声笑了起来,手里的描金玉骨折扇刷的打开,摇了摇,「凌公子小时候曾为了东离,把本王从屋顶上推了下来,这样还想不起来?」

凌青一个激灵,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被翻了出来。

那时候他不过十一、二岁半大孩子一个,东离稍长,已长成了一个清俊的少年。

那一年玉元真人闭关参悟天机,他们两个被允许下山,彼时恰逢旱暑,酷热难当,老东周王把他们送往三面环山、一面望湖的避暑山庄度夏。

偌大的山庄只有一个管家和几个下人照看著,没有大人的管束,两人日里练功、晚上到湖边捉虾子,乐得自由自在。

後来,山庄里又来了个少年,和东离暮云差不多大,锦衣玉容,面色冷淡,来的时候跟著不少穿官服佩长刀的随从,颐指气使,甚为傲慢。凌青那时候不懂对方的身分,只是极不愿那人留下,好似这一来便端端地破坏了他和东离无瑕闲趣的日子。

少年来了之後,便整日和东离暮云在一起,镇日里和东离暮云同床睡同桌吃。

一时被撇下,凌青自然不情愿。但东离对那少年却十分和气甚至还带著几分恭敬,凌青不高兴也没办法,只能默不作声。

凌青爱吃东离家主厨师傅做的枣泥糕,但是主厨师傅又不能跟来别院,东离便以自己想吃为由,让人隔段时日送点过来。

那天,凌青路过庭院,看到那少年手里端著一碟糕点,正一边吃一边捏碎了投进池塘里喂鱼,细白的糯米掺著点点红色的枣泥,飞落进碧水之中,溅起圈圈涟漪。

凌青猛地睁大眼睛,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得死紧。

这天晚上,凌青以东离暮云的名义将那少年骗上屋顶,正在少年为缀满整个夜幕的璀璨星辰赞叹不已时,凌青在他背後出手推了他一下……

其实只是想要小小的教训一下,但是他却忘记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少年都习武练功,也不是所有的少年在东离暮云这般年纪就能一跃数丈,振臂如鹰……

当那个少年头破血流被人簇拥著抬进房内时,整个山庄的人都为之手忙脚乱起来,这时候他才知道,这个被东离暮云恭敬对待的人,是当时的三皇子,而今是当朝天子一母所出的三皇弟──安阳王。

想起过往的一切,凌青面露尴尬之色,咬了咬牙,忽地捋起衣襬跪下行礼,「草民见过安阳王!少时无礼,冲撞了王爷,请王爷恕罪。」

那个时候是东离暮云把责任担了下来,也不知和安阳王私下说过什麽,总之安阳王对外只称自己失足跌下来的,和他无关。如今他再不是站在东离暮云背後寻求庇护的年纪,当年所做之事是该由自己来承担。

安阳王凝著眸子看了凌青半晌,手里的折扇摇了摇,平淡不惊道:「你想起来就罢了,这麽多年过去,本王也不予追究,起来吧,在这里,那些冠冕堂皇的礼节尽数可免。」

凌青微微抬头看向东离暮云,见他也是点头示意他起身,这才从地上起来,又不忘向安阳王再拱手一揖。

也不知东离暮云叫住自己是为何事,凌青默默地在一边坐了下来,又偷眼打量了下安阳王,但见他薄唇微抿,唇角勾著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有些慵懒又有几分随意,不禁让他想起了燕云烈在人後也总爱露出这样的表情。

心里微微一怔,赶忙将那些想法驱逐出脑海,警告自己,不去想,也绝对不能再想起来……

「凌青,大哥派人送信去挽月山庄找了你两次,其实是因为有件较为重要的事。」

原来,霍贤假借生辰的名义大肆敛财,这个月初十,欲在宫外的府邸还要设宴款待群臣,俨然王侯一般。

人人尽知霍贤身边养了一群死士,个个武艺高超,且冷血残酷,要想近霍贤身何其之难。然届时霍府人来人往定是忙碌非凡,而负责宫内禁军的安阳王便可以让他们乔装打扮混进去,伺机而为。

凌青听闻,眼睛顿时一亮。

莲姨的死虽然燕云烈说并不是他的错,他也手刃了那些衙役为其报仇,但这个伤搁在心里始终无法释怀,现在有这个机会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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