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晚风清冷,丝丝缕缕穿过他的袍袖,在疏阁长廊上留下了一个飘逸的身影。
凌青缓缓走回自己房中,关上门,背抵在门板上,垂眸思忖,到底是谁在从中挑拨,意欲破坏武林正道和天绝教的关系?
视线落在手里的归梦剑上,夜露轻结,凌青将剑横在面前,然後缓缓抽出,窗外绵薄的月华洒落剑身,彷佛寒凉如冰的锋刃上镀了一层银辉。
翻腕,挑剑,剑身铮鸣,凌青转身,手里的归梦划出一道圆弧,行云流水里衣料摩擦沙沙作响,床帘微震,案上的书页翻了几页。
凌青手腕一扫,合上的房门倏忽而开,正对房门的庭院里有芳华吐豔。剑风横荡,花瓣如飞。
凌青只是站在房内,手中长剑轻挽,便见花叶彷佛有了生命一般,随剑势而动,一时繁华如荼,纷乱迷眼。
以剑为器,气为动,无剑无气,气随剑动,此乃挽月剑最上乘之境界。
一套剑法耍完,凌青面色丝毫不改,收回灌注於剑上的内力,庭院里飞舞的花叶霎时失去凭依,零落如雪。
凌青嘴角微弧,转身,衣襬轻扫,门在身後自行关上。
若是六年前燕云烈见到的是如此境地,他也不会嘲笑自己为「劈月公子」了吧。
不过……若是没有那一次的邂逅,或许自己依然自负於自己的剑法,不会勤修苦练,在短短几年里达到如此巅峰,连向来严格的父亲也赞叹不已。
收回神思,凌青翻箱倒柜找了一些伤药出来,打成一个包袱。
他拎上正要往外走,突然想到什麽,低头看看手里的剑,然後将剑放在榻上。手指在剑鞘上划过,接著慢慢摸到自己脸上……也许这几年他未曾注意过自己,但如果被他认出来的话……
「劈月公子」这个笑称确实曾经戳伤了凌青,以致到现在依然耿耿於怀。
於是转身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银质的面具,面具只有半截,可以遮住鼻子以上的部分,凌青望著手里的东西想了想,然後毅然戴在脸上,拿过那个装有伤药的包袱出了门。
没有告诉东离暮云他们其实误伤到了天绝教教主,是觉得东离暮云已经琐事缠身,如果东离查到了那个给假消息的人,倒还能给天绝教一个交代,要是万一查不出来,说不定双方只会误解之上再添误解。
所以他同意东离暮云的做法,先把事情瞒下来,就算天绝教追究起来,暂时也查不出来是谁做的。
但是他又不能放任那个受了重伤的人在荒山野岭生死由天,便决定趁夜色去看看那个人的情况。
第二章
山下,血的味道隐隐未散。山风啸过,尖锐刺耳,宛如鬼魅吟号。
凌青凭著印象找到白日里做下记号的地方。
移开枝杈,那个人依然躺在那里。凌青很轻地吁了口气,抬手摸摸脸上的面具,然後才走过去蹲下身。
六年前他就见识到燕云烈在武艺上的出神入化,兴许也只有练就到那般出神入化的境地,才能在那种情况下脱身。
借著透过茂密枝叶照下来的微弱月光,看见燕云烈肩头的血已干涸,伸手正要将他伤口处的衣服撕开,蓦地,对方猛然睁眼,眸光犀利,同时未受伤的手一扬。
凌青反应极快地直起上半身向後一躲,然为时已晚,颈脖那里彷如被蜜蜂蜇刺了一下,用手去摸时只有指尖上的一点殷红。不知是什麽暗器,想应该是细如牛毫,遇血即化。
也许上面还有毒……
「什麽人?」燕云烈已经手捂著肩头的伤口坐了起来,深沈的眸子里敛著骇人的凛冽。
凌青没有出声,维持著上半身挺直而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只是眼睛看向那个掉在地上的包袱,刚才情急间只顾躲闪,包袱从手里滑落,里面的伤药都掉了出来。
燕云烈随著他的视线也看向地上,看到那几个瓷瓶,手指沾了些散洒出来的药粉闻了闻,随即一脸的戒色稍敛,「这是……金创药?」
醇厚的声音掩在浓重的夜色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蛊惑,又带著几分不容抗拒的威慑。
凌青咽了口口水,然後刻意压低了嗓子,「燕教主既还有气力伤人,想是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也应该是不需要这些伤药了。」说著正要运功想试试是否如自己所猜的刚才那个上面带毒。
「别运气,会加速『清风』游走全身的。」燕云烈喝止道。
果然是毒针,凌青心想。只能静气凝神,伸手点了身上几处大穴,然後从靴侧里掏出匕首,向脖子那里割去准备放出毒血,虽然知道也许这只是白费气力。
谁知匕首的锋刃刚贴上脖子,突然一个身影凑了过来……
「既是燕某误会,便该由燕某负责。」
话音是落在他的耳边,握著匕首的手被掌住,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著对方身上的血腥以及夜露清寒,然後什麽柔软湿润的物什贴上了颈脖……
暗香沈,低迷回,一石投水,涟漪散。
凌青当场僵住,整个人木头一样的杵在那里,濡湿的嘴唇贴著脖子那里的肌肤,辗转,吮吸,过於暧昧的举动让凌青一时不知所措,脑袋一片空白忘了反应。片刻後,燕云烈的脑袋稍稍离开,撇开脸吐了一口血在地上,凌青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做什麽。
「好了……」燕云烈将脑袋挪开,用袖子擦了擦嘴,「『清风』的毒性虽强但发作很慢,虽可能还有余毒但不致伤命,只是本座身上没带解药,一旦连络到本座的属下便让人将解药送来,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凌青因为失神以致没有听清楚燕云烈在说什麽,只听到他问自己叫什麽,下意识的「凌」字正要出口,却猛地止住……
动了动嘴唇,凌青平静而道:「在下姓秦,单名一个林字。」
回到山庄的时候,天方初霁,初升的薄日透过云层浅浅照下来,晨曦载曜,散浔烟,拂青霭。
凌青翻身下马,在马臀上拍了一下,马儿便听话的自己向马厩方向跑去,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清脆蹄音。
凌青站在庭院里,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面具上凝了一层夜露,小小的水珠在晨光下泛著如珠如玉的莹润光泽。凌青看著手里的面具看得出神,耳边还回荡著那个人低醇的声音,「秦公子救人一命,燕某日後定涌泉相报……」
不觉皱了皱眉,自己只是出於道义放心不下伤者,并非是要趁人之危索讨人情,然转念又想,也许那番话只不过是对方的客气罢了。
燕云烈用那些伤药简单处理了下伤口,然後和他一起出了林子。
燕云烈去的是一所青楼,大红灯笼的幌子,胭脂香粉飘嫋,告别时和他约定了三日後到这里取「清风」的解药,然後那人便转身和出来迎接他的娇俏女子一起走了进去。
潇洒俊逸的男子身边永远不缺容颜豔丽的美人。美人个个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倾人国,惑人城,一笑迷下蔡。而每次见到的又都是不同的人,青罗碧衣、云髻雾鬟,多数时候陪在他身边的,都是一袭白衣飘逸如飞,容颜若画、笑靥如蛊。
燕大教主的风流多情不是被人说出来的,而是大大咧咧就这麽写在他脑门上的,甚至还有点生怕别人不知道的意味在里面,不过他本来就生得俊逸潇洒,和那些美人们站在一起却又极为赏心悦目。
凌青看著手里的面具,凝结其上的水汽散去,银质的面具映出他的脸,端正的五官,柔和的线条,饱蕴著江南水乡晶莹澄澈的山清水韵,足够清秀但不够俊逸,如果和燕云烈身边那些人比起来,就不止是差十万八千里了……
想到这里凌青不禁又皱了下眉头,做什麽要拿自己去和那些人比?
收起面具就要往自己房里去,蓦地,脑门那里一阵针扎似地疼痛骤然而起。
心知是旧疾犯了,凌青扶著额头手撑上庭院里的石桌。这头痛症跟了他好多年,病症犯起来的来势也一年比一年厉害,寻访过不少名医却都找不出症结所在。
待到这一阵疼痛稍缓,凌青颤抖著手摸索著从袖袋里找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碧玉瓶子,正要打开,却是手一滑掉在了地上。
瓶子骨碌骨碌滚到一个人的脚边。
「凌青?」
东离暮云连忙捡起脚边的东西,几步走到他面前,倒了一粒药丸出来喂他吃下,然後手在凌青的脊背上轻抚,注了内力助他运气。
「好些了吗?」东离暮云关切道,秀挺的眉微微纠著,眼里塞满了担忧。
凌青点点头,听到东离暮云说要找大夫再给他看看时,连忙一把拉住东离暮云的胳膊。
若是让大夫诊脉,就一定会被知道他还中了毒!
「不用……我这毛病,东离大哥也不是不知道,多少年了,能医好早医好了。」
东离暮云想说什麽,话到了嘴边偏又强忍了下来。两人皆都不语,过了一阵,凌青苍白的脸色才好些,东离暮云语气柔和道,「好点了就回房再休息一会儿,我让人把早膳送你房里……」
凌青点点头,然後微微一笑,「谢大哥关心……」便从东离暮云手里接过那个碧玉的瓶子放回袖袋里,「那我先回房了。」转身正要走,被东离暮云又叫住。
「哎,你脖子那里怎麽了?」
脖子?
凌青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惶,尽收入东离暮云的眼底。东离暮云的手指还没触到,凌青已经退後了两步,神色不自然地用手紧紧按著颈项。
「没什麽……」说罢急急转身,简直是落荒而逃一样地向自己房间走去。
晨曦下,白衣胜雪。
东离暮云自然认得他身上的还是昨日的那一身衣衫,四周有很淡的不易察觉的血腥气……
显然凌青晚上有出门到现在才刚回来,并且不愿意让他知道。
凌青一路小跑著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背靠门板略略喘气,然後想起什麽似的,手摸向自己脖子那里……
走到镜前,凌青松开手来,才发现挨了毒针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淡淡若花瓣的痕迹,应该是燕云烈吸出毒血时稍稍用力的缘故。
於是便又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清晰记得那略有些冰冷的唇贴上颈脖时的感觉──濡湿的,轻柔的,末了还用舌尖舔了舔伤处……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却被他做得如此情色而诱惑……
留下痕迹的地方微微发著烫,如同多年前被他碰触到脸颊的那一次一样……
凌青用力甩了甩脑袋,希冀这样可以将那个旖旎的画面赶出脑海,同时将心里腾起的那阵怪异的感觉也一并驱逐出去。
三日後凌青如约到了那家青楼,门口的姑娘一见是他,不待他开口已经敛起脸上的媚笑,倾身相迎。
「秦公子,请随奴婢来,我们教主正在等您。」
女子一直将他带到青楼的最里侧,绕过亭台水榭,穿过绵曲的长廊和花径,到得一处小楼前,较之外面少了莺歌笑语,多了几分清幽。
「教主就在里面,奴婢不便进去,秦公子请自便。」女子示意他自己敲门进去,然後福了一福便转身走了。
凌青站在门前想了一会儿才抬手敲门,「叩叩」两声响之後里面却没有响应,他又等了一阵才决定推门进去。
门打开,里面很暗,凌青抬脚跨过门坎,刚走进去,门就在身後砰的关上,同时铿的一声,冰冷的刀刃贴上颈脖。
房里的蜡烛倏忽亮了起来,他看到燕云烈正捧著茶盏,慵懒惬意地斜倚在软榻上,墨色的绸缎长衫松松垮垮地披著,垂下软榻的部分流水垂纱一般,明灭跳动的烛光勾勒出他硬朗的线条,眉如剑,眸如星,微微眯起的鹰眸里是如箭般犀利的眸光。
凌青看了眼一旁执刀架著他的人,再又看向燕云烈,「不知道燕教主这一著算什麽?」
燕云烈将手一伸,一旁的女子便已意会地接过他手里杯盏。燕云烈坐起身,手撑著膝头,声音低沈而冷冽,「敢问秦公子与天绝教有何过节,要在山路上埋伏致人死地?」
凌青心里虽是惊愕,但仍是强作平静,「秦某不知道燕教主说的是什麽?秦某当晚只是恰好路过那里。」
「呵呵呵!」燕云烈笑了起来,「那条山路平时鲜有人走,秦公子的衣著打扮也绝不像山野村夫,更是特地带了伤药而来,难道秦公子未卜先知,已经知道有人伤重在此?」
燕云烈下了软塌,走到凌青面前,抬起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他直视自己,「说吧,你们的目的是什麽?或者又是谁指使你们的?还有,秦公子不方便以真面貌示人……难道说秦公子实则是本座的某位旧交?」说著另一手就要去揭凌青脸上的面具。
凌青一惊,在燕云烈的手碰到他脸上的面具之前,劈手一掌震开架著他的侍卫,夺下对方手里的刀,翻腕一转横削向燕云烈。他只是想阻止燕云烈揭下他脸上的面具而无意伤人,故而徒有招式却无任何威胁。
燕云烈退後一步,眼眸里满是厉色,手成鹰爪直伸过来,凌青侧身一让然後转身意欲夺门而出,不想手臂被人大力一握拉了回来,凌青也顾不得许多,手腕扭转从燕云烈的钳制下松脱,身子一低,接著一招下势,手里的刀由下而上挥出去,招式一半的时候胸口猛地一痛,却是一口腥甜涌上喉头。
燕云烈见此,手握上他执刀那只手的手腕,一抓一滑,凌青只觉手上一麻不由松手,那刀便到了燕云烈手里,刀光一闪,再次架到凌青颈上。
凌青胸口微微起伏,一丝鲜红顺著嘴角淌下来,「原来燕教主一开始就怀疑秦某,且早已算好了毒发的时辰,只等秦某来自投罗网。」
燕云烈嘴角一扬,笑容几分邪气,「你总算是救过本座,所以本座给你个机会,你自己说出来,本座给你解药放你走,你若是不说……」
凌青缩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状紧了紧,心想,若说是无意误伤不知他会不会相信,但就算相信了,天绝教也不一定会同意就此作罢,或许因此生了介怀,恐怕以後对东离他们多少不利;但是不说出真相,只怕自己会死在这里……要是燕云烈认出了自己,说不定会把事情归结到挽月山庄上……
这一局面,简直进退两难。
凌青咬了咬牙,然後抬眸,清澄的眸子定定地看著燕云烈,「燕教主,我等本是要暗杀霍贤那老贼,却不想为何打那里经过的是燕教主一行,实无得罪之意,若燕教主无法平怒,秦某但凭天绝教处置,只请求燕教主大人大量莫再追究……秦某所言若虚,便遭、天、打、雷、劈!」最後一句,字字千钧。
燕云烈看了看他,然後缓缓举起执刀的手,刀身上划过一道寒芒,照出凌青戴著面具的脸。凌青没有再多的抵抗,只是缓缓闭上眼,若是一死能换来东离他们的太平,那也未尝不值。
利刃久久未能落下,耳边却传来敲门声。
「教主,卫左使到了。」
「让他进来。」
凌青有些疑惑地睁开眼,看见燕云烈手一甩,将那把刀抛回给一旁的侍卫,然後回到软榻上坐了下来。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麽,只能捂著胸口站在一旁,果然如燕云烈所言,这「清风」的毒性甚是霸道。
正想之际,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凌青回过头去看,只见来人一身玄色劲装,俊朗挺拔,进了房内根本不管里面发生了什麽事,也不管里面有些什麽人,径直走到燕云烈面前行礼,「卫禹拜见教主。」
燕云烈又恢复先前一派慵懒的模样,斜斜倚在榻上,接过重新沏好的茶,「让你带的东西呢?」
卫禹没有抬头,「回教主,接到教主飞鸽传书之时,袁药师已离开前往拾君山,属下没能拿到教主要的东西,请教主恕罪。」
燕云烈眯起眼,转著手里的茶盏,「所以你来了?」
「是的。」卫禹答道。
凌青实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麽,而现下他只觉眼前事物朦胧模糊,听在耳里的声音也变得怪声怪调,想来是那「清风」的毒性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