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还疑惑著燕云烈那一刀为何没有落下来,现在才明白,被毒所折磨也许远比一刀了结更有意思。就像被猫逮住的老鼠,总是先玩够了才弄死……
「既是如此,那你自己来吧……」燕云烈这样对卫禹说道。
卫禹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一旁,侍女端了个木盘上来,里面放著一把短刀、一只小碗。
卫禹捋起左袖,用刀在胳膊上划了一条口子,顿时鲜血涌出顺著手臂流下,滴进那个小碗内。待到接满了一碗,卫禹才点住手上穴道,从衣服上撕了一条布下来随意地缠了缠胳膊,自始至终脸色未变。
凌青只当他这一连串奇怪的动作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却不想燕云烈握著茶盏的手一扬,侍女端起那碗东西径直到了他的面前,暗稠的液体在雪白的瓷碗内晃动,血腥扑鼻,凌青难受地撇开头去。
「本座姑且相信你说的话,『清风』的解药除了本座以外也只有敝教的药师有,药师却正好离教……卫禹曾经一直给药师试药,他的血几乎百毒不侵,可暂时压制你体内的清风之毒。」
什麽?凌青一愣,不敢相信地看向燕云烈,要自己喝那个人的血?
燕云烈笑笑著看他,「怎麽?刚才死也不怕,这会儿却是不敢了?」
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就喜欢用著居高临下的态度看扁对方?!凌青暗暗咬牙,然後心下一横从侍女手里接过那碗东西,看了看,一仰首灌了下去。
咸腥的液体滑过喉口,激起阵阵反胃的感觉,凌青将碗往地上一扔,连忙运息平复不适的感受。
他突然觉得自己每次和燕云烈正面相遇都没有发生什麽好事,第一次被他嘲,第二次被他放毒针暗伤,第三次被迫喝人血……
约莫一炷香後,凌青稍感好了一些,於是向那个名叫卫禹的男子颔了下首以示谢意。卫禹面色不改,执剑淡淡回了一礼便静站一旁等候吩咐。
榻上斜靠著的人面含笑意地看著他,沈黑的眸子似染著魔魅的力量。
「方才多有得罪,还望秦公子见谅。」
凌青修养再好也耐不住他这样的耍弄,此刻早已没了好脸色,只是那半截的银质面具挡去了不少,但口气仍是冷淡了许多,「燕教主若是不欲追究,秦某这就告辞了。」
「你身上的毒还没解你就要走了?」某人懒洋洋好整以暇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一说凌青更加来火,咬了咬牙,袖子一拂,扫出的掌风让门板窗棂登时支离破碎,室内一下亮堂起来。
此意只在告诉燕云烈,自己刚才并非不敌,只是无意伤人、手下留情才让他得手,再加上毒发……刚才运功之际,胸口又是隐隐作痛,凌青只捂著胸口狠狠瞪燕云烈。
燕云烈剑眉一挑,「秦公子你体内的清风之毒虽不会立刻致命,但会侵蚀你的肺腑,若是没有根除,不出一月便会脏器衰竭而亡……」
凌青拱手一揖,「多谢燕教主提醒,他日黄泉之下,秦某定当不忘燕教主这一针之恩,燕教主当日承诺的涌泉相报,秦某命薄福浅看来是收受不起了,燕教主您还是留著日後另作他用吧!」
话中带刺,反正现在没有解药不是吗?反正自己一个月内总要死的不是吗?凌青一腔怨气全泄了出来,甚至还想早知如此就该把归梦带来,也不遮什麽脸了,不就是「劈月公子」吗,他爱笑便让他笑去。
堂上爆起一阵朗笑,燕云烈似乎很高兴,「其实还有个法子……」
话未说完已经被凌青打断。
「不开化的野人才茹毛饮血,恕秦某无法苟同燕教主的喜好。」凌青以为燕云烈是要他继续喝那谁的血。
噗哧!这次是燕云烈身边的女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燕云烈瞥了她一眼,嘴角抽动了两下。
「本座的意思是,本座知道袁药师此去是为何事,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袁药师,不知秦公子是否愿意一同前往,找到袁药师後便能让他替你拔毒。」
凌青瞪著眼睛看他,半晌才动了动嘴唇,「什麽时候起程?」
飘逸白影消失在门外。
站在燕云烈身边的女子从怀里掏出一小截竹管,放到嘴边吹出高低起伏的哨音,不多片刻,有个黑点从门外咻的一下飞进来,女子将手一伸,五指张开,那点黑影跃入她的掌中,立即消失。
「他那天回的是垣城派总坛的地方?」燕云烈放下手里的杯盏,起身看向门口。
「是的。」女子收起那截竹管,回道,「属下跟著『寻踪』留下的痕迹寻过去,确实是进了垣城派的垣海别院。」
「寻踪」是那天燕云烈被送到这里来时下在凌青身上的,对於天绝教的人来说,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来路,有时并不需要对方开口。
燕云烈负手身後,暗暗思忖,「但是他的招式路数看起来并不像是垣城派的人,也不像是其它几大门派的。」
「回教主,日前几大门派齐聚垣海别院,据说武林盟主东离暮云也到了,属下猜也许是他麾下的人。」
燕云烈点点头,然後嘴角微微一弧,「没想到东离暮云手下竟然还有这麽有趣的人。」
女子听闻,嫣然一笑,「所以教主才对他说『清风』的余毒需要一月之内拔除,否则将五内俱腐而亡?其实自行运功,照他的内力修为,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将毒逼出来。」
燕云烈笑著不语,只端起桌上的茶盏,气定神闲地用杯盖撇著茶叶,茶杯递到了嘴边又突然停住,道,「不这麽说,怎麽会有意思?你没看到他刚才的样子,就像只炸了毛的猫?」尤其还戴著面具半遮著脸,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
前一晚被自己用毒针所伤之後所表现出来的淡定让他隐隐钦叹,以为对方应该是混迹江湖多年之人,沈稳而内敛。但今日被自己一激,就好像被踩到尾巴,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的猫,尤其是一怒之下震碎他这间屋子所有门窗的举动,真真有趣。
而自面具下露出的那一双眼眸,清澈明净,各种心思全然表现於上……
燕云烈越想越觉得这个人有意思,握著茶盏不觉低头轻笑。
就是不知他面具下藏了怎样的秘密?
此时垣海别院的南院厢房内,凌青正黑著张脸收拾衣物,心里恨不能剁上燕云烈十七、八刀。
最後一件衣服放好,将用来打包的那块布对角对折狠狠一抽用力打成一个结,彷佛在他手里被扭成麻花状的就是那该死的教主!
早知道会是现在这样,那个时候就该把他扔在荒山野岭随他是生还是死!结果现在却不得不跟著他去找那个什麽药师……
凌青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跟著他去找药师……似乎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以前都是远远看著对方,这次却要和他一起行过一段不短的路程。
记忆里的出门远行不是自己单独一人,便是和几个在江湖结交的朋友一起。而和一个算不上是相识的人,还是第一次。又想燕云烈那样一个人,不知这一路上会发生什麽事。
凌青发现除却被燕云烈耍弄的不愉快之外,自己竟然有点期待这次出行。
「凌青。」
门口的声音让他回神,抬头,便见东离暮云站在门口,长身而立,玉树临风。
「你这是要出门?」东离暮云见到放在桌上的包袱,有些诧异地问他。
凌青点点头,语气轻描淡写,「有些事,要离开一阵……所以暂时不能帮大哥忙了。」想了想,又问,「大哥接下来要怎麽办?是回擎云山庄?」
「嗯,先回去,然後再从长计议。我们被人摆了一道,而这件事一定要彻查清楚,若是不能给天绝教一个交代,恐怕日後又是一场纷争。」说到这里,东离暮云轻叹了口气,显然为此事颇为头痛。
凌青只是听著,东离暮云较之他向来更擅决断和领导,便安慰道,「东离大哥如此尽责,也不枉当初众英雄豪杰推举大哥坐上这一位子。」
东离暮云反倒笑,「怎麽?我这个武林盟主当得不称职就不是你东离大哥了?」
凌青略有抱歉地垂首,有些羞怯道,「无论怎样,东离大哥永远是东离大哥……」
闻言,东离暮云笑得分外柔和,眸眼中饱含了在外人面前绝少流露出的宠溺,手在凌青脑袋上揉了揉,「被人欺负了还要回来找大哥。」
凌青抬头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大哥还当凌青是长不大的孩子?」
「怎麽会?」东离暮云摆了摆手,然後食指指天,定定地说道,「挽月公子凌青可是独当一面的江湖後起之辈,就算像孩子也是优雅有涵养的孩子……」
话音未落,凌青已经一掌扫了上来,东离暮云连连退後避开掌风,故作惊讶道:「你竟敢连武林盟主也打?」
凌青将手在身侧一横,张开的五指一收,桌上的归梦如会听令一般,铮地一声出鞘飞至他手中,「凌青只是和大哥切磋而已!」手腕一抖,归梦旋著剑花直刺东离暮云。
东离暮云用剑挡住,对方剑势虽止然剑气未断,如刃能割,呼啸地擦著东离暮云身侧,扫碎他身後一地芳华。
东离暮云挑了挑俊眉,运力将凌青的剑震开,手一掷将手中剑抛向天空,接著腾跃而起抽剑而出,「看来今天不打得你哭著讨饶,我这几年大哥也白当的了!」
「那凌青就受教了!」
只闻剑器相击的铮鸣。
暮日飒飒,落英纷乱,两道身形穿梭其间,如影如幻。
第三章
燕云烈说要五日之後才起程,五日後的清晨,凌青再次到了那家花楼门前。
脸上依然戴著那半截的银质面具,归梦执在手中用黑布缠著。
他还是决定隐瞒下自己的身分,既然燕云烈知道那次事件和自己脱不了干系,那麽他的身分牵扯到越少人越好,甚至那天和燕云烈过招的时候,他也刻意不用家传的套路。
此刻那人悠悠然地从门内走出来,一身银线走边,袖襬绣有祥云飞浪的织锦缎长衫,衬得身形颀长挺拔。他肃著脸和身边的女子说话,像是在吩咐什麽,然後女子回身向里面招呼了一声。
就见门内走出一素衣长衫的男子,五官标致,清丽冷豔,乌黑如瀑的发丝流泻肩头,行走间飘曳生风。男子只走到门口那里便站住了,缓缓抬首,眼神脉脉地望著燕云烈,似不舍,似依恋。
燕云烈脸上浮现出一派邪肆的表情,倾身在他耳边说了什麽,男子垂下眼眸仍是有些黯然的神情,下一刻却见燕云烈抬手捏住那男子的下巴亲了上去……
凌青握著归梦的手颤了颤,这样的画面他曾无意间看到过几次,当然他也知道燕云烈燕大教主有多麽的风流和多情。
那个人喜欢美人,不论男女,只要长相脱俗容貌绝丽的他都喜欢,其中最爱穿白衣的美人,尤其喜欢盈盈浅笑里一对秋水顾盼生辉的白衣美人。
并非凌青刻意关注眼前这个人,一开始是因为被嘲笑为「劈月公子」而不服气,然後一门心思全系在剑法上,总想著有一日要让那个人瞠目结舌一回,於是心心念念久了,便多少会有意无意地注意起来……
河岸柳堤、晓风残月,数多回地擦身而过,每一次他都会被对方潇洒倜傥的气质所吸引,忍不住地驻足回首、出神凝望,只是那人似乎从未认出过他来,也不见他停步。
一开始凌青会为对方的无视而气恼,以为对方仍是看不起他,但是久而久之,他才明白,不是燕云烈看不起自己、装作不认识,而是燕云烈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那个人眼中只容得下美人,而自己则该是被归在路人那一类的。
那边的你情我浓似乎没有马上中止的意思,凌青略略觉得光天化日这样有碍风化、稍嫌扎眼,便一扫衣袖,转身,径直向停在一旁的马车走去。
马车一侧骑在马上静候他们的卫禹,脸上平淡冷漠看不到什麽表情。薄薄的晨曦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辉耀,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骑在高大壮硕的踏雪乌骓之上,上身挺直如松,玄衣轻飘,气宇不凡。见到凌青朝他这边走来,微微颔首算作一礼。
凌青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又看看外面,想著是不是应该问卫禹要一匹马来骑,他才不要一路对著燕大教主和那个清豔男子,看他们卿卿我我。
打定了主意正欲起身,忽地车帘一阵抖动,凌青一抬头,正对上一张眉角斜飞英挺俊逸的笑脸,燕大教主只一个人施施然地上来马车。
凌青愣了下,接著很不给面子地招呼也不打一声、礼也不行一个,刷的撇开头去。
见他如此冷淡,燕云烈皱皱眉,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一声不响地缩到凌青对面的角落坐了下来,堂堂天绝教教主表现得活像个没人要的孩子,浑身上下透著一股浓浓的委屈。
马车行了不多片刻,燕云烈便耐不住寂寞出声了。
「不知秦公子……师承何处?」
凌青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青鸿山玉元真人。」
玉元真人实则是东离暮云的师父,凌青少时曾在其门下修习过内功心法,故而也算是自己的师父了。
燕云烈摸了摸下巴,「难怪了,青鸿派以修真炼丹为主,武功心法本座确实不曾仔细研究过,无怪乎认不出秦公子的招式。
「不过本座听说现今的武林盟主东离暮云便是玉元真人的弟子,这麽说来,秦公子和武林盟主还是师兄弟了,就是不知谁是兄?谁是弟?」
也不知是否因为他把最後一句说得过於暧昧,总之话音落下,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凌青一记白眼。
凌青是铁了心不打算在他面前多开口,一来是怕说多必错,会被识破身分,二来则还是为著早上出发前在青楼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虽然很多事情很早就明了,那个人风流潇洒又不专情,这几年里偶遇了多少回,他身边跟著的人也就换了多少个。但是这麽近距离地看见他和别人亲热,心里多少有点说不上的感觉,怪怪的,好像堵了一口气那样不顺畅。
反正现下凌青就是不想搭理他,免得自己又被当作消遣来耍弄。
但是眼前这位天绝教教主显然有著比常人更加孜孜不倦的耐心和耐力,挨了白眼也不当一回事,视线又落到凌青的身侧那包在黑布里的归梦上,腆著脸凑了过去,「这是秦公子的剑?本座能否见识一下?」说著已经伸出手去。
凌青眼疾手快,先他一步拿起归梦,手腕一转便是一竿子敲在他的手上,而後将归梦放到另一侧身旁去,「秦某不喜别人随意碰触秦某的东西,还望燕教主见谅。」
燕云烈揉著被敲红的手坐回原来的地方,这回总算是安静了,直到到了落脚的客栈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一路上,凌青手支著下巴看自己这边窗外的景色,燕云烈则守著另一边,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打量坐在另一边的那人一眼,因为鲜少被如此冷落,燕大教主又闷闷地转过头去。
到了落脚的客栈,晚上躺在床榻上,凌青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著,回想起白日里燕云烈的种种举动,感觉他一个年纪不小的大男人却还像个顽童,想起他吃瘪的表情,心里一乐,禁不住笑了出来。
床榻的里侧靠著墙,凌青面朝里侧躺著,伸手摸上墙壁。燕云烈就睡在旁边一间客房里……不知他没了美人陪驾,会否这一路无聊到想要跳车?也不知他没了暖榻香卧,会否食不知味、辗转难眠?
感觉自己好像报复到了先前燕云烈对自己的耍弄,凌青突然心情大好,拥著被褥,闭上眼,却是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凌青走出客栈,心里正盘算著不知道那位大教主今天准备玩什麽花样,自己又该如何对付的时候,却没有猜到燕云烈已经备好了惊喜等著他。
客栈门口,不见了那架华丽丽的马车,不见了面无表情的卫禹,也不见了那几十个黑衣劲装、随护两边的教众,唯有燕大教主牵著两匹骏马咧著嘴正朝他笑。
「本座最讨厌坐马车。」燕大教主这样说道,於是也替凌青做了决定,「我们骑马过去。」
扔了一匹的缰绳给凌青,似乎看穿了他尚存疑惑,燕云烈翻身上马,一边控著胯下性子猛烈的大宛名驹,一边道:「卫禹先回天绝山处理教中事务,本座嫌太多人跟著弄得好像皇帝出巡似的碍事,於是就让他们和卫禹一起回去了。所以这剩下的一路上只有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