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很愉快。中间米晞晖把麦医生的饭菜单独分出来,端了过去:“再不吃要凉了。”
宝宝用小勺子舀起一块醋溜白菜,颤悠悠举起来:“麦麦~我也喂你~”
麦医生吃掉白菜,捏捏他的小胖腮帮子。
“小家伙自己吃就行了。”刑龙若过意不去,米晞晖坐回去,拿起他的碗:“吃吧。”
刑龙若右前臂吊在脖子上,包扎得很妥帖。本来他是不在意的,一点小伤。当时许医生冷笑一声用眼角看着他:小伤?肌肉实际上是没有再生能力的,还好没有伤到肌腱,砍了肌腱你就永远别想拿枪了!
于是刑龙若现在对于自己的伤势相当慎重。刑老太太看他这德性,叹了口气:“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看看你这样!”
刑龙若咧嘴:“唉。”
刑家兄弟笑起来非常的像,可惜米晞晖基本不笑。刑老太太又道:“这包扎得很好,听说那医生以前抢救过你?什么时候请人家吃顿饭,好好谢谢人家。”
刑龙若笑道:“我可不敢。”
麦医生问道:“有什么不敢的?”
刑龙若想了想:“不知道,我惧他。”
麦医生道:“那个医生是不是姓许?”
刑龙若道:“嗯……是姓许,瘦瘦的,皮肤头发像外国人,五官又不像,一对凤眼,走起路来……呃,袅袅娜娜的?”刑大哥想了一个比较贴近的形容词,麦医生一口米饭都呛进了嗓子眼。
米晞晖见过许医生,但对他没什么深刻印象。用不着在意的人他基本都没有印象。
吃过午饭,米晞晖帮刑老太太刷碗,麦医生坐在床边听刑老爷子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对于国家大事的高见。刑龙若就着木头茶几教宝宝下象棋,他念一声“马走日”,宝宝就用嫩嫩的童音拖长了声音跟他念“马走日~”隔着走廊是厨房,能听见瓷器碰撞和自来水潺潺的水声。房间不大,冬天橙黄的阳光温和地照进来,曈曈地亮着。空气中还有饭菜油腻腻的香气。气氛厚了起来,柔软地罩着,宝宝娇嫩的声音似乎隔得很遥远,麦医生微笑着看着眼前的老头激动地发表议论——时间沉静,空气沉静,舒适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洗完碗,刑老太太走到另一间屋子里,拿出两件小肚兜,蓄着薄薄一层棉花,表面是大红色的棉布,一件绣着两只粉嫩白胖的寿桃,一件绣着一只活泼可爱的小老虎。绣工很精湛,针脚密集整齐。
“冬天我怕宝宝蹬被子,做了两件肚兜。他睡觉的时候你就给他围上,小孩子的肚脐很容易受风。”
米晞晖接过来,肚兜上还有淡淡的肥皂的气味:“好的,我会注意的。”
刑老太太仰着头看他。高大健壮的儿子,自己只到他肩膀。她抬手抚摸他的脸:“小老太太了,都缩水了。”
米晞晖轻轻微笑。太快了。好像前几天他才刚刚出生,柔柔的一小团,眼睛闭着,凭着本能在她怀里寻找母亲的乳 房 。
“刚出生的时候,跟小耗子似的。一点点,瘦瘦小小的。一看你我就想哭。”刑老太太抱着米晞晖:“转眼这么大了。”刑老太太坐在床边,米晞晖跪在她脚边。刑老太太抱着他的头,轻轻拍着他的背:“我生你哥那会儿,把医院的医生都吓着了,头一次见着这么大的胖小子。我抱着他喂奶都吃力。你可好。”
米晞晖轻轻地唉了一声。
“小王八蛋,你小时候才是个小混蛋呢,没人抱就哭,哭得嗓子哑了还是要哭。我和你爸忙着生计,就你哥抱着你。有一回我下班回家,看你哥抱着你脸都紫了,吓死我。我问他怎么了,你哥把你我往怀里一塞就往院子里的菜地跑。他那天正好闹肚子,我和你爸哭笑不得。你哥说他不想听见你哭。”
米晞晖埋着头,似乎也笑了。
麦医生正好出来,看到便笑道:“你们在这里啊。”他看刑老太太手里拿着一本相册,非常古旧,好奇起来。刑老太太笑道:“小麦也来看看吧,我们去大卧室看,这是很久之前的相片了。”
果然是很久之前的照片。黑白的居多,那时候彩照很贵。第一代彩照似乎是摄影师用彩笔涂上的颜色,非常不自然。刑老爷子和刑老太太的结婚照,普通尺寸,两个人坐得端正,刑老太太留着非常整齐的短发,那个时代的标志发型。两个人都很紧张,盯着镜头看。不过,真的非常年轻。然后结婚,生子。刑龙若三个月的照片,肉呼呼的大胖小子,光着小屁屁坐在床上,小JJ都露了出来。宝宝戳戳那个相片里的宝宝:“这个是爸爸~”麦医生看看宝宝,再看看相片里的小宝宝,又看看英挺至极的刑龙若,感觉,很奇妙。刑龙若六岁的照片,个子已经挺高,棱角都非常明显。十岁时的照片,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掐着腰,瞪着摄影师似的。接下来是一张全家福,米晞晖刚出生,被包裹得很严实。刑老爷子和刑老太太一起抱着他。刑龙若站在前面,似乎要戳弟弟的小屁屁,一脸好奇。背景是一些塑料的葡萄,累累的,挂在黑铜架子上。那个时代的摄影馆,最好的背景。刑老太太刚生产完不久的样子,脸还浮肿,擦着胭脂。米晞晖在睡觉,麦医生看着笑道:“原来你一出生就是这种跟谁都不耐烦的表情。”
然后是米晞晖扶着床学走路,刑龙若跪在他身边的照片。黑白的,刑龙若一脸惊悚地看着米晞晖,米晞晖似乎要磕倒,一只小脚踩了空的样子。宝宝摸摸照片里米晞晖的小胖腿:“这个是叔叔~”米晞晖摸摸他的小胖脸:“是我。”
米晞晖一天一天长大。四岁开始,扎着小辫子穿着裙子,乖乖地倚在刑龙若身边。麦医生扑哧笑出来:“米晞晖,这个是你?”
刑老太太笑着说:“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当女孩儿养的。”
麦医生看看棱角分明的米晞晖,突然觉得有点冷。
上了小学,剪了头发换回男装。麦医生一看,吓一跳。照片里肉肉小小的小男孩儿不就是宝宝么?张着黑黑大大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又软又甜,小脸儿上两只小卧蚕。宝宝惊讶道:“叔叔跟我一样~”
刑龙若拍了他的小屁 股一下:“是你和叔叔一样。”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兄弟俩一般高,搂在一起。刑龙若冲着镜头笑,米晞晖面无表情。刑老太太擦擦眼睛:“你看,多快呀。”
阅读一本相册,就好像在回顾人生。自己的,亲人的,朋友的。感激发明照相机的人,他让很多人在一瞬间之内永远年轻着,微笑着。即使他们后来变得苍老,然后死去。照片上的人还是不会变,他依然在笑。刚出生,成长,成年,衰老。无论“当年”的生活多么的顺遂美好还是心酸坎坷,回过头来一看,人的一生,不过就是,阅读一本相册的时间。
我想和你一起变老。麦医生看了一眼米晞晖。他坐着,翻着相片。阳光照在他身上,弄出一个带着绒绒光线的剪影。
我们一起变成老头子吧。麦医生想。米晞晖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冲着他,微微一笑。
在回去的路上,麦医生一直在笑。宝宝窝进他的怀里打盹儿。礼拜天的悠闲时光。
“你很高兴。”米晞晖道。
“嗯,高兴。”麦医生笑道:“我喜欢你的父母。我们经常去好不好?”
米晞晖瞟了一眼后视镜,抿了抿嘴唇:“好的。”
过了一会儿,麦医生摸摸宝宝:“你哥不是打架挺厉害的么。收拾小混混儿还能受伤。”
米晞晖平声道:“有女人。”
麦医生一愣:“嗯?”
米晞晖道:“那条街很乱,械斗时有女人夹在中间。那一刀是一个被逮捕的小混混的女友划的,我哥从来不打女人。”
麦医生来了兴趣:“很讲武德么。”
米晞晖道:“看照片你也发现了,没有我哥十二岁和十三岁的照片。”
麦医生点点头。
米晞晖道:“因为我哥在少林寺。”
麦医生惊道:“啊?”
米晞晖道:“不是去当和尚。少林寺只对外开放一小部分,真正的武学是不会对外开放的。交钱就可以学武,相当于武校。每年都有很多小孩报名,但是大部分孩子最长熬不过一个月。里面的教授的是正道武学,真正传统意义上的中华武术,因此训练很残酷。中国武术讲究的是武德,我哥他们每天都要用毛笔抄写‘尊师重道,孝悌正义,扶危济贫,除暴安良,虚心请教,屈己待人,助人为乐,戒骄奢淫逸’这样的话。所以我哥是不可能去打女人或者手无寸铁的人的。”
麦医生道:“你哥熬了两年啊,真了不得。”
米晞晖道:“不是熬了两年,是人家不教了。”
麦医生没听懂。
米晞晖道:“当时大师跟我父母说,该教的都教了,不该教的自然不能教。我哥戾气太盛,到此为止即是最好。”
麦医生摸下巴:“刑家大哥原来这么了不得。”然后又道:“你也能用左手吗?”
米晞晖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不能。”
麦医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道:“米大律师,我们一起变老好不好。”
米晞晖看他一眼。
“一起变成老头子,然后一起翻相册。”
米晞晖的唇角抿得很高。他轻声道:“好。”
第 30 章
晚上回家,米晞晖和面做准备做包子。罗靖和叫司机送来的新鲜韭菜,说是朋友家自己种的,没有多少农药化肥。韭菜一向都是最招虫的,米晞晖小时候家住过平房,种过韭菜,要沿着根埋农药。外面卖的韭菜看上去鲜嫩翠绿得可爱,其实是毒药泡出来的标本。自己家种的,预备自己吃,多少放心一点。在选择饮食方面,米晞晖总是格外注意。他坐在厨房的小木凳上摘韭菜,就着灯光一根一根撕去带着泥土的外皮。麦医生相当喜欢韭菜这种鲜得过分以致发臭的腥气,所以罗靖和一次送来这么多韭菜,米晞晖也很满意。宝宝刷了小牙齿,正在洗脸。米晞晖把摘净的韭菜洗好,空了空水,细细切碎。
“我们做生煎。明天早上配豆浆。”
这似乎又是罗靖和教他的。米晞晖比较擅长做糕点,北方的,南方的,甚至欧式的。他应该也教了罗靖和不少,亓云爱吃甜。
“所以我说他还是个土老冒。”麦医生抄着手,倚在厨房与餐厅之间的门上,看米晞晖忙碌:“他这是认定你是他的朋友,所以会把好东西跟你分享。他所认定的好东西,不外乎吃的。”
米晞晖一面切着韭菜,一面道:“吃的好。实惠。”
肉沫炒香,放入碎韭菜,炒熟,添酱油。
“啊,好香,能让我吃一口吗?”麦医生笑道。
米晞晖看他一眼:“没熟透。”
面团发起来,白白胖胖的一团。米晞晖把面团倒在案板上揉着,面团里酵母菌产生的小气孔啪啪轻响。米晞晖特别有劲,揉出来的面团做馒头也好,蒸包子也好,一层一层地劲道,咬一口,撕得下片来。
“你看看宝宝去。”米晞晖轻声道。
小家伙半天没动静,大概上床了?麦医生上二楼,轻轻推开门:“宝宝?”
宝宝正坐在床上,盘着腿儿玩着一辆小车,一面自言自语。似乎是在给自己讲故事,还唱歌。麦医生悄悄进来:“宝宝,你在干什么呀?”
宝宝动动小身子:“我在玩儿~”
麦医生怕他着凉,把他塞进被子里面去:“玩什么?”
宝宝一只小手握着一辆小小的玩具车。这是宝宝仅有的玩具,他的宝贝。不大的红色小公共汽车,常年被捏在手里,颜色褪得厉害。只有四个轮子是活动的,推着可以走。
麦医生握住宝宝拿车的小胖手:“宝宝只有一件玩具呀?不跟叔叔要吗?”
宝宝摸摸小玩具车,仿佛它是活的:“贵。”
麦医生把宝宝抱在怀里,狠狠揉了揉:“好宝贝儿,麦麦给你买。”
宝宝很高兴地看着麦医生:“真的吗?”
麦医生捏捏他的小胖脸儿:“宝宝要什么?”
宝宝想了想:“枪!”
麦医生亲亲他:“我们过两天就去买玩具枪。”
第二天,米晞晖先下楼预热车,麦医生在他后面领着宝宝下楼。米晞晖送宝宝上学,然后送麦医生到医院。时间还早,很多科室的医生还没上班。许医生两手插在白大褂兜里,看着麦医生悠闲地往里走,笑道:“最近小日子挺滋润的?”
麦医生回头看他:“你最近干涸了?”
许医生一皱眉:“怎么什么话你一说就不对劲呢。”
麦医生看着许医生叹气,一脸的惆怅。许医生道:“你干什么呢?”
麦医生道:“怡声啊。”
许医生应道:“嗯?”
麦医生道:“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啊。”
许医生突然觉得自己站在电梯前面听他胡扯很傻,打算赶紧走。麦医生一脸悲怆:“想当年你往咱宿舍楼底下一站惊了多少人啊!水嫩小葱儿似的,转眼就成大叔了……”
许医生转身离开:“你还是去死吧。”
麦医生在他身后挥拳:“离了再结嘛!别灰心!婚嘛,它不就是一发昏就婚了嘛!我永远支持你!”
许医生加快了脚步。
中午米晞晖来了个电话,声音很急:“中午你自己叫外卖好不好?顺便帮我接一下宝宝。我爸又不行了,估计又得住院。”
麦医生道:“你不要急,慢慢来。你在家?”
米晞晖在电话里急促道:“不,我在公司。刚刚我妈给我来电话,我爸哮喘犯了,还高烧,很危险。”
麦医生道:“你在公司别急,大妈叫救护车了没?叫了你就别慌,慢慢开车过来。我在医院里,不会有事。”
接了两个病人,桌子上已经没了病例。麦医生一直看窗外,眼睛里全是窗的影子。救护车终于过来,车灯一闪一闪,功率不如警灯,但警报吓人,呜哇呜哇的,一路夺命似的开过来。以前有老太太说她每次听见救护车响就要给吓一跳,心脏不好,听这动静就像提前报丧。
麦医生从十一楼跑下来,刑老太太显然已经很熟悉这些场面阵仗,可还是慌。看见麦医生,心里突然有底了。断断续续住了十来年医院,终于有个关系称得上不错的人。许医生手底下带的医生都认识麦医生,见怪不怪,推着老头进去抢救,刑老太太把病历交给他们,然后不住地叹气。麦医生把她搀到走廊旁边的椅子上歇着,笑道:“大妈别着急,许医生是咱们急诊室最好的医生,老爷子肯定没事儿。”
刑老太太也没多说话。米晞晖从大厅一路跑进来,领带都有点松。麦医生把他拉过来,指指诊疗室:“老爷子在里面抢救。”
米晞晖道:“医生怎么说?”
麦医生道:“没说什么。总之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诊疗室里忙得井然有序,麦医生看刑老太太在一边坐着,听不见,低声道:“我看过老爷子的病历。老爷子的肺泡没几个能用的了,都是积液。你还是……要做好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