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此时,阿花端着两盘热腾腾的小菜过来,问道:「谁死要面子?」
阙不平的目光一瞄,落在她丰满的胸前,「啧啧……」他手抱着软嫩的孩子,脑子想着儿子的三餐兼为夫的利益。他牺牲自由被婚姻套牢当然得有好处,最大的收获是阿花帮他生了两个孩子。老大和女人无缘,哪懂得这个中道理。
「没事、没事,女人家别问太多。」阙不平顺手将孩子塞给娘子,须臾像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去去去,我儿子饿了,妳去喂奶。」
「孩子又没哭。」花妍双低头瞧,宝宝仍睡得香甜呢。
阙不平登时闭嘴。大男人主义在阿花的面前荡然无存。
她随即在夫君的身旁坐下,抬头不禁纳闷,「你们怎都不说话了?」
三个大男人互相使个眼色,皆闷不吭声。
怜儿站起身来,浅浅一笑,提议道:「妍双,咱们俩去陪孩子玩,就让他们谈些事儿。」
「哦。」花妍双缓缓地起身,瞄了相公一眼,仍不死心地追问:「干嘛神秘兮兮的?」
「嘿……没事。」阙不平干笑两声,又挥了挥手。
三个大男人待她们俩步下石阶,渐行渐远,这会儿才又开腔。
冷念生率先啐了句:「两兄弟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死要什么面子。」
「老大,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阙不平很不知死活地说:「翟大哥不是要你少管闲事么,你揽着官办的差事分明吃力不讨好,这年头,奶娘又不好找。总不能要求一竿子手下纷纷上街去,抓些生过孩子的女人到慈幼局去喂奶吧。」
这么丢人的事儿,他可不干!
「嗯。」阙不凡点头道:「我认为不平说的话有道理。」
这世风日下,贫苦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做父母的把心一横,将出生的孩子扔进水里淹死。连三个月来,城北已经发生两起溺婴事件。
官方追查之下,虽逮着狠心的父母,但治标不治本。
「念生,你平日虽在府衙里自由出入,但身分只是眷属。不该干涉的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他并非秉持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碍于一扯上女人……阙不凡至今仍相信老算命仙的话──冷念生因女子的关系……会吃不少暗亏。
兄弟俩的话均有道理,冷念生无以反驳。他不禁想着斯文人在这些天来着手处理的事件,为了杜绝老百姓弃婴,衙门贴出公告大肆倡导禁止弃婴,也拟定了养育政策。
所谓:慈幼,谓爱幼少也。凡是妇女快生产时,可申请由官府派出大夫守护。若生男就奖励两壶酒、一条狗;生女则奖励两壶酒、一口猪。生三个子女的民户,还可以通报官府派乳母帮忙哺育,另外也可减免赋税。
不过……政策和实行压根是两码子事。
「慈幼局收容几十个孩子,至今仍缺乏好几名乳母,一些刚出生即被丢弃的奶娃儿要如何养大呢?」他颇恼,斯文人什么不干,偏偏当官管这些恼人的事儿。
「念生,孩子没奶喝,可以喂米浆、豆浆充饥。」阙不平提出一点意见参考。
阙不凡也提供:「若是四、五个月大的孩子,还可以吃些麦麸。只要孩子不生病,你倒是不用担心慈幼局的孩子养不活。」
「我明白了。」吃了几口小菜,心烦意乱,他随手扔下筷箸,起身道:「我要走了,那个当官的不许我喝太多。」
「啊,这么快啊。老大不打算来个不醉不归?」
冷念生一瞬跃出亭子外,回头瞪了阙不平一眼,「你以为我行么?」
「嘿,我又忘了你是不行。」
「那还说什么废话!」
阙不凡笑说:「念生,你早点回去也好,以免又被通缉。」
「得了,你们当真以为我会回府衙?」呿,斯文人现下可没空搭理他。
阙不平问:「老大,莫非你要上慈幼局?」
「当然。」他旋身走得潇洒,在好哥儿们的目送之下,离开了阙不平的住处。
一群孩子围拢在身旁,叽叽呱呱地活像是一群小麻雀。
冷念生带着一大包糖果分赠给这群孩子。尔后,他坐在树下,拿着一把小刀削木头,做弹弓。慈幼局所收容的孩子们非常喜欢他的到来,一群失去爹娘照顾的小鬼头黏在他身旁挤啊挤的,就为了得到小玩具。
冷念生大致上记住了这群孩子的名字,年纪大的约莫十岁出头,年纪小的出生未满足月。他怜悯这群失亲的孩子,一个个都当成自个儿的弟妹般对待。
小癞子头有天生的残疾,发育不全的双腿令他不良于行。
小四子曾遭受亲人施虐,打断了好几颗牙,每当他露出笑容时,就不禁令人感到心疼。
小星星是个爱哭的女娃儿,长得可爱又讨喜,一群男孩子喜欢逗着她玩,每每抓了她的小麻花辫子都惹来她一阵嚎啕大哭。
张大威无疑是个小霸王,个头生得粗壮,以前流落街头时,为了填饱肚皮干些偷窃之事,得手就吃香喝辣,失手就挨一顿拳脚打踢。
无论这群孩子的来历如何,他从未鄙视过这群孩子,也不认为他们只会制造麻烦。
灿烂的笑容因孩子的天真与亲近而展现,他喜欢看孩子们笑、孩子们喊、一声又一声地称呼大哥哥。
不厌其烦地为他们做玩具,刻意拨出时间陪他们一起玩乐,每回都带来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儿,也不吝供给日常所需。几名妇女站在不远处观望,庭中的气氛好不热闹;孩子们特别喜欢缠着冷念生问东、问西,嚷嚷着说故事、要玩老鹰捉小鸡等等。
王小五挤出人群,爬来冷念生的脚边问:「大哥哥住在哪儿?」
冷念生顿了下,回应:「就住在附近,离这儿并不远。」
「哦。」
小痲子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引起注意,交代:「大哥哥要常常来。」
「好。」
小赖子头靠在他身上,扯了扯他的衣袖,问:「大哥哥会不会做椅子?」
冷念生道:「会。」
「做椅子要锯木头吗?」
「嗯,要锯木头,还要拿铁锤敲钉子固定。」
「哦。」
小星星眨着大眼儿,童言无忌地发问:「大哥哥比较喜欢谁?」
冷念生顿时愕然。「我……每个都喜欢。」笑了笑,他朝他们说:「你们每一个都需要大人疼。」
「咯咯……」[幸福花园]
一句话哄得一群孩子们开心地直发笑。尔后,几张小嘴又开始不断发问,像一长串连珠炮。冷念生伴着他们,将削好的弹弓送给小霸王。
他事先说好了每一个人都会有,只是分赠的顺序不同。尔后张臂抱来小爱哭鬼坐腿上,开始对他们说故事,胡扯瞎掰天上的星星是每一尊神明变的,暗中保护着他们,陪他们长大。小孩子们深信不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时至傍晚,慈幼局的厨房飘来一阵饭菜香,厨娘王大婶只消高喊一声:「大伙儿吃饭了──」孩子们登时一哄而散。除了几个尚未学走路,以及只能在地上爬的须等待几名妇人分别抱去喂食。
冷念生起身拎起六岁的小癞子头,转手交给慈幼局当中最有耐心的一名妇女。
她看着这孩子的眼神不同于一般人,彷佛带着歉疚……冷念生不禁纳闷,为何自己有这念头?
年仅二十来岁的妇人抱着孩子转身离去,冷念生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渐渐与眼底逐渐浮现的另一道身影重迭……怔然许久,他渐渐垂首落下一声叹息──「明月……」
一回府衙,冷念生脱了鞋,大字躺平在床上,脑中挥之不去一双歉疚的眼神。
翟颖径自用膳,偏头打量他──这家伙怎么回事?
「你不过来用膳?」
「我不饿。」
「哦。」他也不勉强他非吃不可,反正这家伙一旦饿肚子,在夜里醒来推他或踹他下床是常有的事。
「颖,可不可以告诉我,负责照顾小癞子头的那名妇女是谁?」
「念生,你怎会问这名妇女的事?」
「没什么,只是想聊聊。」
「你今天又去慈幼局了?」
「当然。」敛下黯然的眼,脑海浮现一群孩童们天真烂漫的笑靥,只要有人肯待他们好,这群孩子便会交付全然的信任与依赖。此时,他不禁脱口而出:「颖,我很庆幸你当官。」
翟颖怔然,这家伙以前明明不是这么认为。待回神,他笑问:「念生,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发生什么。你还没告诉我那名妇人的事。」
「她是从外县来的。」
「嫁人了?」
「嫁了。」
「夫家在城里?」
「外县。」
「怎会来到城里?」
「因为她的夫家把孩子给丢弃,她出门找孩子。」
「为什么丢弃?」
「她的孩子生得不健全。」
冷念生赫然一惊,「莫非……她是小癞子头的娘?」
翟颖斩钉截铁的告知:「不是。」
冷念生一翻白眼,受不了斯文人一板一眼的应答。他挺身探出床外,不耐烦地问:「你可不可以干脆一点,把话一次说清楚?」
「念生,你问、我答。我没少回你一句。」
「……」磨了磨牙,他揪紧枕头,隐忍着一股想砸往斯文人那颗脑袋的冲动。「你一定要这么正经八百的是么?」呿!自己究竟是怎么忍受……恼火地扬手一扔,枕头瞬间落在床角一隅。冷念生随即翻身,不再说话。
翟颖搁下碗筷,踱至床沿,俯身安抚:「念生,别恼。」
「走开!」自讨没趣,他有点小小的火气上扬。心情又很烦躁,无法控制……
翟颖动作温柔的躺在他身侧,环抱他脆弱的一面。「有些事,我不想让你知情。照顾小癞子头的那名妇女失去了孩子,她是自愿到慈幼局来。」
「她的孩子呢?」
「这和你无关,你何必追根究柢。」
斯文人的意思是……那孩子死了。心下做了最坏的猜测,冷念生不再吭声。
他是不该干涉无能为力之事,何必过问呢。试着平复内心复杂的情绪,敛下眼,想着一群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容,亲昵地喊:大哥哥……
鼻端沁入一抹淡淡的酒气,翟颖伴着他,包容他偶尔耍些小脾气。
「念生,原来你这么喜欢小孩子。」
「才不是……」
翟颖淡然一哂,戳破他的谎言,「你嘴硬。」
「……」
「想睡了吗?」
他来个相应不理。
吻了吻他的发,翟颖轻声细语:「你睡吧,若是饿醒了,我会弄些吃的给你。」
冷念生的嘴角轻轻一扬,掌心瞬间紧扣搂在腰际的手腕,一份细腻的情感无须多余的字眼传达,斯文人便轻易地抹去他心中的怅然。
窗外,夜幕低垂。蒙上一层暗色的月缺不全,周遭的星星依旧闪亮,那浅浅的光似每个孩子心中的希望。
「大哥哥……」低浅的呓语来自沉睡中的孩子──梦里出现的身影露出绚烂的笑容,他们的大哥哥会给糖、会做玩具、会过来陪伴……宛如一道光,给予温暖。
─记号《月缺》完
系情线《乞巧节》
宅院里,段玉带着四岁的娃儿──樊继业一同来到大门口。小心翼翼地牵着小手跨出门坎外,大人的步履不稳,小人儿倒是走得稳当。
「大伯,要牵好。小心走,别跌倒。」樊继业学大人说话的口吻,小脸抬起,无意中学着舅舅的体贴入微。
「我会走好。」段玉浅浅一笑,没料到自己会被小鬼头管。
「大伯跌倒,会痛。」他又交代:「不能跌倒。」
「我知道了。」段玉一回头,眼看青衣憋着笑,「妳别笑了。我带继业上街去买些东西。」
「好。我知道了。」青衣叮咛:「您早去早回。」
回以一抹笑容,段玉径自牵着孩子离开宅院。沿途,小人儿的话非常多,吱吱喳喳地问了许多问题。
「大伯,今天是乞巧节吗?」
「是。」
「真儿阿姨会绣花,说要送给大伯,她也要绣小鸟儿给我。」
「哦,真的?」他佯装惊讶。
「真的。」
「真儿阿姨对你很好。」
「嗯。」他直点头,「真儿阿姨会给我好多东西,也会陪我玩……大伯也会绣花,绣小鸟儿,也要给我。舅舅不会绣花,舅舅会赚钱……爹爹也会赚钱,娘不会,娘住的地方有哥哥和小宝宝……还有奶奶、祖母……」弯着手指头,他低头数数有几个人……
段玉浅笑着,小人儿实在吵,陪伴在侧绝对不无聊。
一会儿,樊继业又仰起小脸,问:「大伯要带我去买波浪鼓吗?」
「嗯,我会买。」
「要买两个,一个要给真儿阿姨。另一个要给我。」小嘴交代,想着真儿阿姨也好喜欢玩具。「你放心,我会买两个。」
「不要骗我哦……大伯会不会买木头小狗狗?」他的问话又来,颇贪心的央求。
「我也会买两个木头狗狗,还会买糖给你吃。」
「大伯对我最好了。」樊继业灿笑的脸庞圆润,弯弯的眉眼像尊小弥勒佛。
段玉牵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不在乎一路上接收到他人异样的眼光,抛却自卑,他满足于平凡且安逸的生活,也已经接受陆家人。
出门一趟,打算带着孩子回陆府串门子,就当作是顺路经过,死也不肯承认是因为老奶奶身体欠安,不便外出的关系。
沿街,他瞧见卖糖葫芦的摊贩经过,特地拦下买了一串糖葫芦给孩子。小手握着酸酸甜甜的糖,樊继业好喜欢和大伯出门,总会获得许多新奇小巧的玩意儿。
良久,一大一小的人儿来到陆府外,段玉抬手敲着门,「砰砰砰──」他嗓音粗哑的喊:「开门──」
樊继业也跟着喊:「开门──大伯和我来了。」
「来了,来了。」陆府的家丁闻声立刻赶来,门开启,恭敬地喊了声:「段公子。」眼儿往下一瞄,顿时惊奇地喊:「二少爷也来了啊。」
「嗯嗯,祖奶奶、奶奶还有爹娘住在这里,大伯会带我来。」他舔着糖,小脸笑得灿烂。
段玉睨了家丁一眼,叫了声:「你还不让让。」
「是是,小的失礼、失礼。段公子、二少爷快请进。」干笑两声,家丁鞠躬哈腰地往旁一闪,恭敬的态度宛如见到老祖宗似的。
轻哼了哼,段玉牵着孩子,刻意端起架子入府。
家丁将人领至大厅堂,告退后,立刻去请主子们见客。
耳闻下人通报,樊织云搁下女红,嘱咐丫鬟照顾午睡的儿子和襁褓中的孩儿。须臾,她步出厢房,踱至厅堂笑脸迎人地喊:「段哥哥。」
段玉回以一抹浅笑示好,牵着孩子上前给她瞧。
樊织云蹲下身子,仔细端详孩儿好几日不见,似有长高了些。
樊继业笑咪咪地唤:「娘──」随即扑到娘的身上,丝毫不觉得生疏。
「呵。」樊织云抱起孩子,愉悦道:「你不轻呢。」
她一跛一跛地找了位置坐下。
陆老夫人拄着拐杖,在媳妇儿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进入厅堂,一瞧见孙子还站着,便急嚷嚷:「快坐下、快坐下,既然来了,就别见外。」
「老奶奶甭跟我客套,我会过来,仅是顺路而已。」嘴上说的冷淡,却忍不住偏头偷觑老奶奶的反应──人是笑容满面,多和蔼可亲。
一家人齐聚,陆老夫人问道:「你带孩子过来,走这趟路,累了吧。」
段玉佯装不领情老奶奶的关心。「走一趟路又累不死人,我没那么不中用。」
陆老夫人转头吩咐丫头,「快去沏壶茶,端些糕点过来。」
「是,老夫人。」丫鬟莲步轻移地踱出房外,不禁提袖掩嘴偷笑。
段公子和老夫人之间的感情真微妙,大伙儿明明是一家人,互相往来走动也都这么熟了,表面上还在装生疏,真是……
略显不自在地,段玉转移目光探向陆夫人,不甚情愿地开口喊了一声:「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