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柳濉安睡醒了这一遭囫囵觉,一看天色已近黄昏,用手抹了抹了脸,心中自责不已:怎么会睡着了呢?该不会错过什么病人了吧。那可就糟了!
正担心着,医馆旁的小贩踩了楼梯上来,好心的给柳濉安解了围。
听得除了大婶们来打了招呼之外暂无病人到访,柳濉安这才放了心。谢过了小贩,理了理睡得有些微乱的头发,不慌不忙地起身准备打烊。
刚抬起门板,门前不远处正推推搡搡的一老一少引起了柳濉安的注意。
“额不干,额不干。说了不干就不干。”说话的是一小老头,五十岁上下,却不显老态,精神矍铄,甚至在脑后还扎了个冲天炮儿,嗓门儿也特别大,说话时还可以看见那冲天头发一摇一晃,童趣盎然。
“这是最后一家了,不干也得干!爷爷,你也不希望众人看到你一瘸一拐的吧。”拉扯小老头的,听声音是一女子,只是她齐耳短发,一身精短打扮,说话也是坚决果断,倒显出几分男儿气概。
“可是,可是,额怕痛,也不想用迷魂散……”说到后面见女子面色不善,越来越没了底气。
“爷爷,你今天耍赖也没有用。还不快走!”说着又使劲扯了扯小老头的袖子。
“扑通”,老头似是因女子的拉扯跌倒在了地上,顿时,放开嗓门大嚎了起来: “额……不……干……你……欺……负……额……”。
见到这情景,不少纯善的路人都开始对女子指指点点起来,可又碍于女子的迥异气质以及老头那震耳欲聋的哭嚎,一时间谁也没敢上前。其实如果是个行家,稍微一听,便知老头就连这简单的哭嚎中也是夹了内力的,所以估计也不是真的伤心,最多心不甘情不愿,和小孙女闹着玩呢。
柳濉安也被老人难得的大嗓门震得有些不适,可见老人坐在地上,女孩子被人指指点点,自己袖手旁观有些说不过去。
于是主动上前,小心搀扶起老人,对女子点了点头:“先进去再说吧。”
将老人让于座上安顿好,又为二人掺了茶,这才坐下来询问缘由。
“在下柳濉安。刚才见前辈似乎行动有所不便,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老头瞥了瞥嘴,似乎还在闹脾气,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边,理也不理柳濉安。
见对方不待见自己,柳濉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看向女子。
即使在有凳子的厅中,那女子依旧是站得笔直。
“在下沈青,这位是在下的爷爷沈糊涂。还劳烦柳大夫帮看看他的腿。”向柳濉安抱了抱拳,也不管老头愿不愿意,手段强硬的挽起了老人的裤腿。老人依旧扭着头理也不理。
沈青?!柳濉安一愣,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
蹲下身,轻捏老人的小腿,皱了皱眉,“这样多久了?”
“三月有余。”
“怎么弄得?平时走路时是什么情况?”
“右腿完全不能用。他说一走就疼。原因是三月前在园子里—”
“不准说!”老头突然转过头,大喝一声。
不过似乎威信不够。
“三月前在园子里喝醉酒,却硬说要舞什么剑,结果左脚绊右脚从房檐上摔下来,弄断了腿—”
“青……青……”老人开始撒娇,沈青依旧面无表情,继续清楚冷静的道出事实:“养伤时又不老实,四处去招惹是非。”说着瞪了一眼老头,老头缩了缩脖子,“结果被别人踢了一脚。”
“于是就这样了?”柳濉安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接着道。
“嗯。”
“有点麻烦。不过也不算严重,估计需要手术。”
其实老头的问题仅是骨折后复位不良,只要没有严重影响到患者的正常生活,一般是不需要手术的。毕竟将一个闭合性伤口转成开放性,反而增加了感染等风险。只是现在看来老人的脚已经完全不能承重,手术是必然的了。
“额不要,额不要吃迷魂散。”老头见事已败露,转移重点又开始嚷嚷。
“迷魂散?”似乎是这里手术时用于全身麻醉的药物。因为无法局部麻醉再小的伤都只有全麻 -- 麻烦!
“老人家,您放心,不会用迷魂散,只用把你的腿脚部分局部麻醉即可。”
“不用迷魂散?”老人眼睛瞬间有了神采,“哈哈,青儿你听到了吗,不用吃那黑糊糊臭哄哄的药丸了。”
“爷爷,这下你满意了吧?”沈青依旧是面无表情,不过还是感觉得出她的愉悦。
“那就赶快赶快,小兄弟,看不出来你还有几分本事嘛。”
“老人家,这些话等做完手术再说吧。”并未因几句夸奖就喜上眉梢,飘飘然。柳濉安再次仔细观察老人的腿部,筹划起手术对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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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正厅分出来的隔间又用烈酒消了一次毒,示意沈青将老人扶上案台。虽然此地条件简陋,做到无菌环境几乎可说是天方夜谭,可严谨负责的柳濉安仍是希望尽量减少危险系数。
看了看从箱子中拿出的手术用具,柳濉安仔细地戴上口罩手套,“今天就靠你们了。”
熟练地切开腿部皮肤,查看情况:“似乎是腓(fei)骨错位愈合,如果有钢针便可使用内固定术,可惜……”
无奈,只得凿开骨痂, 将腓骨撬拨复位后,缝合上创面,在外用甲板小心固定。
这里说着轻巧,那里柳濉安却是折腾出一身薄汗。放下器械,轻声对在那假寐的老人道:“老人家弄好了,不过先别动,我这就让沈青进来。”
柳濉安边让沈青搀扶起老人边交代着:“我已经帮老人家将骨头复了位,只是估计近两月是不能太多行走了。”说着难得有些玩笑意思地看向糊涂老人,见其又有爆发趋势,才接着道:“不过我会尽量想办法能让他随时可以出去透透气。如果方便的话,能否麻烦沈姑娘过两天再跑一趟?”
沈青静静听完,道:“好!今日也多谢柳大夫帮助,它日定当重谢。”说完,背起老人,头也不回,一闪身便出了医馆。
第二十一章
告别了爷孙俩儿,挨个儿卡上门板,算是关了店,随意收拾收拾前厅,已有些精疲力竭。即使手术再小,可一旦全身心投入,随之而来的便会是疲惫。
缓步来到后院,一如既往的,院内早已是漆黑一片,悄寂无声。瞥了眼卧室的小窗,从外向内望去,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此刻,本应是孤独而萧瑟的,可一想到兴许夜离早已在屋内泰山磐石般地坐着了,心中却又是一暖。毕竟是自己在此处第一个倾心相救之人,也是第一个相识之人,说没有一点依赖与亲近是不可能的,也许长久以来不愿亏待了他的心情,便是出于此吧?
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的房门,有些陈旧的门板在这静谧的夜发出“嘎吱”的脆响,尚未点灯,便先环顾四周,貌似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今天你来得比平时早啊?”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火折点上了蜡,看着桌边夜离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没来由的心中升起了几分归属感,如同儿时放学回家,父母慈祥地坐在桌旁等待着自己一样,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嗯。吃饭。”说着示意柳濉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顺着夜离的视线看去,柳濉安这才注意到桌上的食盒以及不属于这个房间的小椅。
“呵,难得你费心了。”边说边拉过椅来坐下,待打开食盒,随意瞄了眼饭菜,刚想抬头道谢,却忽的停在那碗汤上,再未离开,愣愣的,似是陷入了回忆。 良久,缓缓抬起头来,依旧是柔和的笑容,可眼神中那几擦隐隐的寂寞与悲伤却幽幽地散发了出来。纵然是冷漠如夜离也不禁受到了感染,微微倾身过去,看了眼那汤,不过是简单的白菜豆腐汤罢了,没有丝毫的特别。
刚要抽回身子,一抬眼,却正对上了那淡双褐色的眸子,不同于以往的眼带笑意、云淡风清,如今的双眼沾染着世俗的孤寂忧伤,透着对现实的遗憾与无奈,仿佛要将人吸入般,看着他不禁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 挣扎、痛苦,期望挽回却又无法改变现实的绝望……
“谢、谢谢,这饭菜我很喜欢。”理了理有些失控的情绪,柳濉安的神色又恢复如常,只是声音还有些梗。
……
夜离未答,独自转过头看向窗外,似是勾起了久远的记忆。
“离哥哥,你送我的香粉,我很喜欢,谢谢离哥哥。”昕儿如果当初我不顾及那该死的誓言,告诉你真相,是不是如今你已是我妻了呢?是啊,毕竟有谁经得起十年没有仍何承诺的等待?看来终究我还是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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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柳濉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今日一时的情绪失控,竟忘了与夜离商量睡觉一事。想是今日疲累,又难得被人勾起了思乡之情,再加上看到了那汤——那是母亲临终前最后的愿望,翡翠白玉汤——父亲的最爱。虽然沈青、浩然已是再三劝慰,柳濉安依然固执的认为,当初如果自己够强,也许父母便不会如此轻易的离自己而去,所以自那之后,柳濉安发了疯的学医,这才有了如今的他。毕竟没有苦功夫,何以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
“哎……”轻叹一口气,柳濉安又翻了翻身。夜离今日似也有心事,不知如今拿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扰是否妥当。可就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微微仰头,看了看窗边的黑影,一动不动,似乎早已入眠。可柳濉安知道,他一直醒着。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从被子中坐起,外面的冷气瞬时让柳濉安一颤。
“夜离,你醒着吧?”声音是一惯的轻柔,但在着寂静的夜里显得是格外的清晰。
……
静待几秒,见夜离未语,想是让自己接着说下去,于是道,“你来我这里已有月余了吧?我虽不清楚你的身份,但既然我让你住,便说明我是信任你,把你当朋友的。我柳濉安初来乍到,不知道你们规矩,但我至少清楚,来即是客,更何况是自己的友人,哪有让客人坐着睡觉的道理?所以……”
柳濉安有些迟疑,虽然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好害懆的,想当初浩然还不是经常死皮赖脸的和自己挤一张床。可自己不在意,并不等于别人不在意。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可愿和我一起睡?”自己的卧室的确太小,再加上夜离明显不愿去睡隔壁,故而柳濉安思来想去,也就想到这么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夜离依然未语,只是借着微弱的星光,静静地注视着柳濉安。柳濉安虽是看不清夜离,可仍是望着窗子的方向,双眼真挚而坦诚,耐心地等待答案。
信任么?多可笑,就连心爱之人都最终背叛的自己,今天突然有人说信任。可当初昕儿也不是如他一般无条件的信任自己么,只可惜自己不知珍惜,最终还是擦肩而过。如果,如果再来一次,未来会不会改变呢?
鬼使伸差地夜离提脚向床边走去……
第二十二章
柔媚的阳光透过纸糊的窗子舒缓地洒了进来,并不刺眼,却足以让夜离醒来。夜离昨夜果然睡得安稳,可心情却有些五味杂陈。撑起身,默默地注视身旁之人平静的睡颜,空气中弥漫着那人身上特有的淡淡药香,混合着檀木家具静静散发的香味,让人有一种可以称做安心之感。
当初的离开,也许不过是陌生人之间的道别。可夜离清楚,他心中隐隐希望着,也许某天二人能够有幸再见。所以当他将令牌轻置于那人心口,看着那人祥和的睡颜时,没有讶于自己的反常,竟是难得的有了一丝期待与欢喜。
本以为一切便到此为止,可天意弄人,自打养伤归来,想是身体感觉到了沉眠的舒适,亦或是再难找回那平静安心之感,总之从此再难入睡。即使是铁打的汉子,每日无法入睡定也难熬。几翻挣扎,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
如今,不过月余,自己竟然已与他同塌而眠……
和他在一起有太多的失常与不确定,自己的身份不允许有任何的弱点,再小的闪失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目光逐渐转冷,手轻柔地抚上身旁之人的颈项,也许如此便可以结束一切?
“吾……”身旁的人动了动,睫毛微颤,将要转醒。不多时,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似乎尚未完全清醒,琥珀色的眸子还有些疏松,微微转头,眨了眨眼,忽然向夜离笑了起来,那是夜离从未见过的轻松惬意却又慵懒而美丽的笑容,不禁心中一震,手一松,却听那人道:“浩然,早安。”
----------------------------几日后----------------------------------
“你,你,还有你,都给额排排好。让柳大夫好好检查检查,每个人一两银子,不许赖帐!”小老头一摇一晃地坐在柳濉安给他新做的轮椅上,煞有其事地指挥着门下的弟子,让他们依次排好,等待柳濉安的检查。“这是你们为醉派,你师傅额,表明你们忠心的时候了!”
看了看那边大放厥词的小老头,又悄悄转过头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地监督门下弟子的沈青,柳濉安心中连连叫苦。
那日医好了小老头,儿孙俩走时虽说日后定有重谢,可既然没有即刻付钱,柳濉安便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想着今后自己得多省省了,免得入不敷出。谁想,几天后,老头带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来到了自己的医馆,还不忘在门口大声嚷嚷着:“柳大夫,额……给……你……送……钱……来……了……。”
看着面前愁眉苦脸地将自己几月的生活费交到沈青手中的醉派弟子,柳濉安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大多弟子估计是常年练武,都是身体健壮的主儿,别说大病,连小病也是没有的,可惜,这小老头似乎是这醉派的掌门,再加上弟子们都不明原因的对沈青后怕不已,于是苦了夹在中间的柳濉安:明明没病,却愣是要强迫他人交纳昂贵的医药费做身体检查。百来号人啊,这不是没事找事么,看来又有得累了,抽空抬头看了一眼漫无边际的长龙,柳濉安苦笑。
早知道就不做那轮椅了,想到昨日老头看到轮椅那高兴劲儿,和今日自己的郁郁寡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柳濉安第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老好心。
“哟,濉安,这么多病人哪?”多日不见的白锦,一如往常,迈着悠闲的步子进了医馆。今日的白锦身着一身枣红色万字菊纹漳缎袷袍,更衬得他是英姿飒爽,富贵喜气。收到柳濉安为难的目光,白锦转过头,环顾一下四周,便大致明白了缘由,待见坐在厅边的小老头时,似是一喜。
“哎呀,晚辈白锦,见过大名鼎鼎的醉翁前辈。”说着上前便是一揖。
老头哼了一声,虽然未语,但感觉得出被人表扬,心里乐着呢。
“不知濉安何处冒犯了老前辈,还忘前辈海涵。”
“冒犯?”本来心里正美着的老头,听到白锦的下一句话瞬时跨下了脸。
“哦?不是冒犯了么?这可就怪了,既然不是冒犯,为何前辈要如此责难于濉安?明知柳大夫以收钱用药公道闻名,今日却强迫其收取昂贵的医药费做抵,这不是让他为难么?”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老头的脸色,见其有由红转青的趋势,这才巧妙地转了话锋,“不过晚辈愚昧,想是前辈定是有自己的计较,先前所说只是晚辈胡乱猜测罢了,三仙之一醉翁的想法定是想常人所不想,怎可和晚辈的这些庸俗想法相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