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为力1
嘀!嘀!嘀!
连续的蜂鸣声刚刚响起,瘫在床尾的一只脚丫子便反射性地颤了颤,伸直了一歪,摸到置在一边的电风扇上。脚趾头
贴著电风扇滑润温凉的塑料外壳慢慢触著,碰到那几个突起,游移了一会,数著最外头的那个按钮拨弄了一下。嗡里
嗡气的电风扇逐渐安静下来。
董昭宇睁开酸胀的两眼,拿起仍旧响个不停的手机。液晶屏上清清楚楚的──7:30。
他不舍地又闭上眼睛,慢慢地把蜷了一晚上的身子伸直。突然腿上一阵激痛,董昭宇清醒了几分,忙掀开潮湿黏糊的
薄被片,把左腿伸直了,看过去。昨晚上看起来还很惊人的伤口此时已结了薄薄的一层痂。果然,人的身体的抗糟蹋
性还是比想象中的要强。
董昭宇放下心来,悠悠地晃著腿上的伤。这时,从脖颈顺著脊背往下一直蔓延到腰部的酸疼此时也跟著叫嚣起来,比
起腿上的伤痛,这个酸疼更让他心烦。
又看了眼手机,不过是愣了一会,就已经过去将近五分锺。董昭宇晃了晃脖子,咬著牙撑坐起来。得快点了,要不然
就赶不上了。
他吸了吸鼻子,有点儿鼻塞,太阳穴也在抽痛。唉,昨晚就不该开电扇,就是贪凉快,不想经历从身体里慢慢被逼出
汗水的过程,那种无助让他抓狂。
董昭宇随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T恤衫,嗅了嗅,一股子汗臭。他皱了皱眉,想放下,可手一摸到肚皮上黏糊糊的汗渍,
便干脆自暴自弃似得把那臭拉拉的T恤衫往头上一套,又从床底扒拉出双球鞋来,踢啦著出门去。
“小董,今天来的早啊”女人老远地就招呼起来。
“今天来的晚啦”董昭宇大喇喇地叉著腿,贴著女人,往早点摊前一坐,腿上的伤口逼得他微微歪了下嘴。
女人的眼睛尖的很,“哟,腿怎麽啦?挺严重的”
“啧,他妈的昨天晚上城管来的忒鬼了些,突然就冒出来,大家夥都急著要蹿,也不知道谁挤得我,磕在马路牙子上
”
“啊哟”女人‘啧啧’两声,一边麻利地填馅捏馄饨,一边扭过脸去朝旁边的小夥计嚷嚷,“多盛几个给这边”,转
过头来又对著董昭宇拧起满是粉渣的脸,“小董啊,今天姐多给你几个馄饨,好好补补”
“谢谢姐”董昭宇故意笑的连眼睛都弯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很招人。
果然,女人不自然地低下头去,後又抬起来,粗声笑道,“跟姐客气些什麽”
小夥计手脚麻利,很快就把馄饨端过来,还恭恭敬敬地称了声,“董哥”
董昭宇点点头。碗中食物的味道逼得他来不及应一声,只怕一张嘴,满口的馋液就顺著嘴角溢出来。
“慢点吃,烫著呢”女人笑盈盈地看著他。
可不是,刚出锅的。董昭宇被烫得两眼湿漉漉地,光张著嘴吸溜著凉气了,也舍不得吐回去,硬憋著吞下去一个,才
抚著被烫的闷痛的胸口,朝女人竖出个大麽指来。
“孙姐的馄饨,那是一绝啊”
女人笑眯了眼。
董昭宇又暗暗摸了两下胸口,心道这烫了一下,竟把孕了一整晚的饥饿感给烫死了,真好,可以慢慢吃了。
搅了搅碗中的馄饨,裤兜里的手机再次响起。董昭宇掏出来一看,竟然都八点十五了!再不快点的话,估计是真的赶
不上。
下意识地站起来就要走,可一看到眼前冒著热气的馄饨,他又舍不得地坐下,拿起勺子大力地搅和起来。
“怎麽,有急事?”女人一直都斜著眼注意著他。
“嗯”董昭宇闷著头哼了一声,又吹又搅,连吞了四、五个,实在是烫的受不了了,才停下手,冲著女人抱歉地一笑
,“不好意思啊,孙姐,今儿真有急事,浪费你一番好意”
“没啥,明儿来再多给你几个”
“谢谢姐”
转过身子,董昭宇等不及再给孙姐一个风骚的离别微笑,跨上自行车,扭著屁股,一顺溜地骑走了。
他要赶在八点半之前到地铁站。仅剩下不到十五分锺,董昭宇的心都急飞了,两条细瘦的腿踩的跟过了电似得。一弯
一曲间,膝盖上的伤口再次迸开,流下丝丝的血。
曾经,他有多娇气,那人不过捏痛了自己一点,就会瞪著眼睛冲他嚷嚷。而现在,半拉小腿都流满了血,也不觉著疼
。或者说,疼痛、不快、愤怒、悲伤等一切负面情绪,都要在爱自己、重视自己的人面前才有表露的价值,因为那样
,才可以获得更多的爱和关注。
无能为力2
“成功!”
刚好八点半,正是上班高峰期,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黑压压的、全往地铁站里挤去。
董昭宇贴著门边站好,抖擞起精神,从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扫视过去。
人人都忙於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急於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内迅速到达目的地,他们没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把自己
的眼睛从正前方移开。
没有人发现流著血的董昭宇,他也忘了自己正在流血,满心满眼的兴奋,像怀春的少女一般,等待著心上人的出现。
根据前几次的经验,八点半後最多到八点四十,那个人就会来。董昭宇激动地身子微微抖起来,挠了挠黏著血的小腿
,粘了一爪子的血。
“啧,脏死了”随手往T恤上一擦,董昭宇又往角落里退了退,静静等待那人出现在地铁口的一刻。
“这位先生,您的腿──没事吧?”
“啊?啊!”听到别人主动朝自己搭话,董昭宇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按低头上的帽子避开他人的视线,“没事没事
,谢谢啊”
“可是你流了这麽多血”
“没关系的”
“您应该去医院处理一下”
“哦哦,好,我待会去”等看著他进了地铁站以後。
好事者站在边上停了一会,似乎是看到董昭宇对他的话无动於衷,於是再次劝诫,“您这样不疼吗?最好立刻去医院
处理一下,对您有好处,也免得对他人造成麻烦。来来往往的人那麽多,要是蹭到您的血,多不方便!”
“我知道了,待会就走,成吗?”董昭宇被说得烦躁起来,他都已经尽量注意不碰到他人、站到最角落了,还能怎样
?就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看那人一眼吗?这人到底是谁,地铁的工作人员麽?
董昭宇朝他翻了个大白眼,立即又把头扭回大门口,急切地搜寻那张自己思念许久的脸。
余光中,可以看到那个好事者一身的黑西服,笔挺的很,并不是地铁的工作人员,那就理都不用理了。
好事者嘴巴张了张,似乎还要说些什麽。同时,那个人出现在了地铁口。高高的个子,棱角分明的脸庞让他仅著了一
身最普通的衬衫西裤也显得格外突出。
董昭宇激动地咬住下唇,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喊出来。他微微哆嗦著,按压著帽子,就要跟上那个男人。
“董昭宇?”
身子一滞,董昭宇刚想回头破口大骂那个拖住他的人,却被迎面而来的一句话给冻住了。
“果然是董昭宇,是董昭宇对吧?”好事者笑眯眯地看著他,手上却纹丝不动,跟把铁钳子似得,掐的董昭宇隐隐作
痛。
“你是谁?”毫不客气地丢出一句疑问,董昭宇忽略了那人脸上淡淡的黯然,扭过头,不舍地盯了几眼那高个子男人
的背影。还是那麽宽厚,不知道又有几个人曾在上面留下激情的抓痕。
被嫉妒催逼著扭曲了脸,董昭宇把这丑陋的样子转回来面对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好事者。
“我是钱峰,你忘了麽?”好事者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脸上几道若有似无的波纹仿若上帝精巧的手笔,带给人满满
的暖意,熨平了他的烦躁焦灼。
那样熟悉!
多年前的一幕幕从脑子里迅速地滚过。不同於他带给自己的爱与恨、悔与痛,眼前的这人给自己的永远是这淡然温暖
的笑容,安慰自己。
“钱峰啊”董昭宇笑了,“当然记得,踢前锋的钱峰嘛”
钱峰低头浅笑了下,“你还记得那话啊”
“可不是,当年你多帅啊”
“有帅过刘立强吗?”
董昭宇的眼神不著痕迹地飘忽了一下,“有,比他帅多了”
钱峰抬起眼皮盯著董昭宇的脸看了片刻,不大不小的单眼皮眶子下,咖啡色的眼珠里一片寂静,就像个玻璃眼球似得
,让人无法猜到他的情绪。不过,董昭宇也一直没想过要去猜钱峰的情绪,没有这个必要,当年,他所有的心思都放
到刘立强身上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围绕著那个人展开。钱峰只需要在他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愤後适时地站出来就可以
了。
“你著腿,伤的够厉害的,走,我带你上医院去”
“别,不用了”董昭宇晃开他伸过来的手臂,笑笑,後退著,往门外走去,“不用了,小伤,我走了”
“这怎麽会是小伤?”钱峰紧跟两步,拖住董昭宇,按紧他的肩膀往门外拽去,“你也太不会照顾自己了,合著就该
碰见我”
“真的不用”董昭宇扭著想甩开他,“我会儿去超市买瓶小二锅头撒一撒就好了”
“胡说!”钱峰难得地大声,端正的脸庞严肃著,让人隐隐地畏惧起来,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一手拽著董昭宇,一手拦了辆的士,把人塞进去。
“师傅,去第一人民医院”
无能为力3
董昭宇没有再拒绝,因为出租车里正开著空调。他眯起眼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座椅里,任黏湿的皮肤和闷不透
气的皮革椅面粘到一起,发出微微的‘兹啦’声。
钱峰扯了扯脖子上的领带,微弯下腰,仔细地审视起董昭宇膝盖上的伤口。
“你看你还不肯去医院,这伤都开始化脓了”
董昭宇半睁半闭,眼珠子斜著,瞟看钱峰,“不是怕耽误你上班麽。怎麽?看你这一身正正规规的,职位不低啊”
“哪有”钱峰看他一眼,随即又转开视线,“就是自己跟人合夥开了个公司,相对来说自由些”,说著,从口袋里掏
出个电话来。
董昭宇死死盯著他那电话,纯黑色的大部头机体、嵌了层细银边的大屏幕,还配个小笔,是智能手机,看上去挺贵的
。
“喂?阿文,我路上碰了个事,上午没办法过去了,你先撑著吧”
“啊哈哈,不好意思,急事,我知道,你是功臣,公司的发展离不开你啊,哈哈,多谢多谢”
寥寥几句便挂了电话,钱峰复又把手机放回兜里,冲著董昭宇笑道,“本来今天上午有个项目要谈,可巧我的车又送
修了,就想著提前半个小时出门,正好碰到你”
董昭宇把目光从他的口袋上拉回,“所以我说怕耽误你,还是耽误了”
“不,不耽误”钱峰突然抓住董昭宇的手,紧了紧,“怎麽说都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了,项目再大,也没有老同学面
子大啊”
董昭宇不语,只盯著钱峰的手,等他慢慢松开,又张了张,挪下自己的手後,才看向他的脸,挤出抹难看的假笑来,
“你这麽说,我可真是太感动了”
钱峰看著他,笑了笑,“这些年来,你过得怎麽样?”
“挺好的”董昭宇低下头开始把玩自己的手指头。
“就是不会照顾自己,腿伤化脓了也不知道上医院包扎一下”
“嗨,这不是,皮糙肉厚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别提以前了”董昭宇放下手,定定地看著钱峰,“你又不是不知道,所以,就甭以前的事了。我也早不是以前那个
董昭宇了”
钱峰扯了扯嘴角,依他意思,岔开话题道,“在哪工作呢现在?”
“呃”董昭宇有些尴尬地舔舔唇,“在,一个影视公司”
“哟,进娱乐圈了”
“也不是,就是打个杂,没什麽正经的活”
“见过哪些明星了?”
“都是些──”董昭宇脸上泛起些羞色,摆摆手“别提了,都是些小演员,上不了台面的”
钱峰点点头,表示了解,不再多言。
车厢里一片寂静。钱峰半低著头,愣愣地看著董昭宇腿上的伤,董昭宇则是趁著这机会把钱峰上上下下打量个够。
当年上大学的时候,钱峰就是个人物,倒不是名气有多大,他本身的为人做派就很低调,隐隐地藏在喧闹的人群後头
。一般人平时是想不起这个人的,但是一旦提起了他,又没人不夸的,都说钱峰这个人不错,不错在哪,又没人能够
说清楚,只说性格好。
董昭宇和他是同寝室友,却从没深交过。甚至刚开始,他对钱峰是有著敌意的,这种敌意来自嫉妒。
董昭宇不了解钱峰的家庭背景,但是感觉上应该很不错。那种淡然脱俗对什麽都不在乎的劲头表明他从来没有特别渴
望过什麽,没有过渴望往往就是因为他什麽都不缺。
与钱峰相反,董昭宇的渴望就多了,尤其是对钱。当他开始学著打扮自己的时候,从杂志、网络上学得了各个大小名
牌的拼写後,董昭宇发现,原来钱峰那些看起来很不起眼的衣服的领子上大多挂了这些标。
他嫉妒钱峰。
董昭宇也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背景。
七岁以前,他是家里的小皇帝,吃好的穿好的,人人都惯著他,称他是董家的独苗、董家的心头肉,董家的未来。
七岁以後,妈妈跑了,爸爸带来了新的妈妈,新的妈妈又生了弟弟,董昭宇不再是独苗了。和很多再婚家庭里的孩子
一样,他无法和新妈妈相处,新弟弟又夺走了本应属於他的爱和重视。终於,他被送到爷爷奶奶那儿。
老人对孙子总是有著过分的疼爱。董昭宇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没有打骂、教训,只有哄诱、爱抚。想要什麽,嘴巴
一张,就能得到。
但当爷爷奶奶相继去了之後,董昭宇又回到了父亲家里。那年,他刚刚十五岁。
已经成型的骄纵性格在重新面对父亲、继母、弟弟一家的时候,遭受了巨大的挫折。父亲的管教对他来说是一种恶意
的迫害。在那几年痛苦的蜕变中,他经常把自己想象成宁死不屈的革命斗士,为理想、为信仰经受各种严刑拷打。
他离家出走,想去过只有自己的生活,或者去寻找一个真正爱自己的人。在花光了所有的钱,饿得晕头转向地被提溜
回家後,等待他的不过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殴打。
‘还离家出走,也不看看自己那小身子骨,出了家门怎麽挣钱吃饭,偷偷自家的钱也就算了,还能去偷人家的钱啊’
继母煽风点火的话,董昭宇牢牢记住。
无能为力4
考上大学使他名正言顺地离开家──那个父亲的家,不是他的家。
拿了第一年的学费後,他便认认真真地跟父亲说:“以後你都不用再给我钱了,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父亲的反应不过是嗤笑一声,激发了董昭宇的逆反。到了学校,他便把家里给的银行卡塞到箱底,重新办理了一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