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四下戒备,见问天谴从外面进来刚打算施礼,被他挥手免去。
山闲露重,鬼伶仃只穿了薄薄的轻衫,胃热体寒,略有一丝瑟缩。
问天谴走到近前,弯下腰凝视须臾,抖开那件银灰色的袍子披了上去,一只手臂勾起他趴在冰冷台上的身子,想往下
垫一个包袱,免得长时间压抑,勒上深深的痕印,但刚一动就触醒了鬼伶仃。
「二哥……」那声音沙沙哑哑的,还有浓浓的困意,半睁半闭的眼皮彷佛在做最后挣扎,表情刹是迷茫。
「嘘,快睡吧。」问天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
温热的气息令鬼伶仃下意识顺着那只勾住自己的手臂,往最暖和的地方——他的怀里钻,磨蹭了几下,蓝色的发丝凌
乱地搭在面颊上,挡住了长睫。
问天谴见状喉头一阵甘涩,抱着鬼伶仃的那只手臂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好生进退维谷。
「……莫躲……」鬼伶仃含糊地说了两个字,便不再吭气。
问天谴闻言眉宇舒展,低下头,贴着他柔腻的肤颊慰藉了一会儿,喃喃道:「四弟……你多虑了。」
如要躲,他绝对不会让自己靠近分毫,何况像现在这般贴近?
只是目前由不得他……
看了看另外一只手的情况,问天谴做了一个决定,回身正要找拘役史,发现他在那里不知写什么东西,慢慢把鬼伶仃
放下之后,他一闪身到了旁边,问道:「你写什么?」
司命似乎吓了一跳,赶紧站了起来,枷锁中的两只手还夹着一根笔,有未干的墨滴落下来,「二岛主——属下在上报
。」
问天谴接住那张飘落的纸,展开观瞧,不由得忍俊,「分明可以写清原委,之前的信如何那般含糊其词?」
「是属下失职!」司命的汗不断淌,「四岛主为避免对方发现属下脑识被困之法已被解,又在外加了一道封锁,对方
这才以为一切都按他们的步骤进行,不过每天都有与四岛主议事的一段清醒时刻,趁那个时候给三岛主呈报四岛主目
前的状况也就仓促——」
问天谴忽然想起司命在温柔乡尚是呆愣,后来是鬼伶仃从他脑上抽离一道无名气丝,这才恢复正常。
原来如此……
「有吾在此你已不必呈报。」
问天谴顾虑的是他此番离开也未向阎君辞行,若信让大哥收到,只有三弟一人在侧,恐会累他受罚,不如等一切尘埃
落定再与岛上联系。
「这……」司命在犹豫。
问天谴肩头一动,立起轩眉。
司命赶紧摇摇头,「是。」
问天谴反复考虑了半天,说道:「你在此看顾四岛主,吾要去一个所在,不管有什么事,等吾归来再做计较。」
「二岛主,若四岛主执意离开——」
他们此次奉命出来缉拿外界嫁祸地狱岛的要犯,四岛主虽沉默寡言,做事却极有主见,要阻止他所想做的事,很困难
。
「你说这是吾之意,让他养腿伤为先。」
问天谴不容置喙地吩咐。
「是。」司命只得颔首。
问天谴回身又看了那熟睡中的人一眼,沉声长叹,独自走出破庙。
鬼伶仃的手指动了一下,随之睁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冷峰残月——
那个地方有瀑,有树,有花,有木,独独少了几许活力。
清冷的月光映照在山峰上,林荫的影子凭添几分妖娆,非是落花时节,却纷纷扬扬,无限落寞。一名清瘦病恹的男子
坐在石桌前,腰肢稍倾,手托一个没有五官的人形木雕,一刀一刀削着……陡然,不远处的无鞘之剑剑刃嗡鸣,彷佛
感应到了什么,男子回手轻拈棋盒内的黑子,毫不犹豫地落在纵横交错的十九道。
「还是跟当年一样,喜爱棋走险招。」冷风动,衣袂舞,人影至。
病恹恹的男子低咳了几声,「举棋不定绝对不是寂寞侯的作风。」
「一个人下棋不寂寞么?」玄色身影顷刻落坐在他对面,也拈起一个字,「吾陪你下。」
寂寞侯抬起头,极淡的眉眼流露出一抹无法让人直视的神韵,「咳,与吾棋风大相径庭,又不忍掀桌作罢,继续下去
只有煎熬,何必……吾需要的是对手,不是一个陪练。」
陪练即旁观,终归不算同行。
问天谴摇摇头,「那么三弟呢?让他来陪你下,难道不是一种痛快?」
寂寞侯轻笑,笑中又咳,「吾不想太打击他。」
问天谴也笑了出来,虽是一闪而过,仍是缓和了彼此的氛围,「这些年他的棋艺精进不少,不过,仍抵不住你这句。
」
寂寞侯的唇勾了一下,眼神落在问天谴拈子的手上,抿唇道:「看来你中的毒比较麻烦。」
「无甚要紧。」问天谴一甩手腕,「早晚都会被『那些药性』吸收。」
寂寞侯「哦」了声,「是么?」
「或者,你有更好的办法?」问天谴拿过寂寞侯手中的木偶,仔细端详,口中不着边际地问。
「有是有,却要看对吾是否有利。」
寂寞侯不动声色地说,摊开手,等他把木偶还来。
「对吾也如此么。」问天谴感慨地放开木偶,站起来,负手走了几步,「你能猜到几分?」
「除你之外想必岛上另有人来。」寂寞侯眸光流转,慢条斯理地说:「你没有与他同行?」
「这是肯定还是疑问?」问天谴侧过了那张肃然的脸孔,「好友,既然都逃不过你的眼,要怎么选择,我希望你给我
一个明确的答复。」
「要看事态衍变。」寂寞侯的咳声稍显紧凑,「咳咳……严重到你亲自出马,想必对地狱岛牵连甚大。」
「不错,随吾回地狱岛一遭,否则百口莫辩。」问天谴敛起忧色,在公事上他的私情必须放置在后。
「回去就可水落石出?」寂寞侯笑得颇不以为然,「好友,那倒是证明真与吾有莫大关系。」
「你不信任吾。」问天谴一字一字说。
「非也,是认为无此必要。」寂寞侯把木偶放下,缓步走到问天谴身侧,伸出那如失血过多而肤色惨淡的手,搭在问
天谴的脉上,顿了顿,「咳……还是让吾先助你化毒,被动去等至少要一旬。」
「不考虑是否有利?」问天谴挑挑眉。
寂寞侯覆上他的一只胳膊,抬起眼睫,眨了眨——
「吾正在考虑。」
二十二
鬼伶仃坐了起来。
他本就是一个举动无声无息的人,司命根本没有发现异常,直到孤寂的影子映着月色出现在视野中,司命才意识到这
一点。
「四岛主,二岛主吩咐——」
「我听到了。」鬼伶仃面无表情地说道,「司命在地狱岛多久?」
司命没料到鬼伶仃会扯出毫不相干的话题,愣了一下,答道:「属下记不太清,曾是代罪之身,能获重生,生死荣辱
皆归地狱岛。」
「那么,你见过他——」鬼伶仃的唇轻轻抿起,「寂寞侯。」
司命吐出一个「啊」字。
鬼伶仃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慢慢地说:「二哥与他交情甚笃,你在地狱岛日子不短,该是心中有数。」
司命默默地点了下头,不知说什么好。
「三哥也是同样。」鬼伶仃浅浅的叹息自胸口溢出,「事到如今,大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都是他耽搁了大事,
二哥定是亲自找上寂寞侯,而他又不愿与二哥正面冲突或是有所悖逆,如此一来……
「四岛主莫多虑。」司命对问天谴的命令向来是一板一眼执行,「二岛主希望您好好养伤,其它问题料必已有转机。
」
「我要离开了。」鬼伶仃微皱细眉,「你走还是不走。」
「这——」司命左右为难地举起枷锁,阻挡住了鬼伶仃的去路,「属下实在不愿冒犯两位岛主!」
「那你留在此处。」鬼伶仃并没有不悦,只是平静地说:「二哥回来,就说我四处转转,打探一下嫁祸地狱岛那件案
子的线索。」
哎?四岛主没有说去找寻二岛主,还、还好。
「四岛主的伤……」司命向鬼伶仃的腿上投去一瞥。
听他提到腿伤,鬼伶仃打算迈出的步子一顿,「司命,二哥是否在抵抗药毒方面有什么超常之处?」
「呃……」司命的脸上显现异色,「四岛主,还是让二岛主亲自告诉您吧,这是他的私事,属下只知一般的毒是伤害
不了二岛主的。」
鬼伶仃敛下眉,修长的手指摸了一下腿腹的伤员处,点了点头。
***
褪去左肩的上衣,问天谴那只骨骼分明的臂膀上自腕骨呈现青紫状。
寂寞侯点燃一盏蜡烛,放置在距离较近的地方,彷佛再自然不过的举动,手指按在后肩的穴位上,略使内力,暂阻了
问天谴那半边手臂在循环过程中的血液,另又划破一道口,以唇相辅,吸出了不少黑血,吐在空空的杯子里。其实若
继续下去还会有残余的黑血,寂寞侯却停了举动,示意问天谴运功冲破他刚才的遏制,完好的血液冲淡了这只手臂的
毒素。
「看样子,还需要两三日。」
问天谴点头道:「嗯,这样也比吾以血液自行化毒快很多。」抬手拭去寂寞侯唇边的血迹,「去漱净。」
「不见血无妨。」寂寞侯拉下他的手,翻转过来,认真地以指腹滑过掌心,「吾该说罪剑疏于练剑,还是说,问天谴
已臻心中无剑手中有剑之境?」
问天谴侧身取过天伐剑,没有打开,只是放在了桌子上,「确实许久未开,吾不希望这次例外。」
「三日后,吾给你答复。」寂寞侯放开了他的手,转过身,端起杯子,走到烛台跟前,眯眼观察,「到时也许会……
」
「会什么?」问天谴注意到他的眼色有异。
寂寞侯摇晃着杯子,问:「你不想知道这是出自哪里的毒么?」
「大概些头绪。」问天谴沉思道:「当然,若得知确切之名,对防范下毒之人大有好处。」
「咳……咳咳……」似乎不大舒服,寂寞侯偏转过头咳嗽着,回手在杯子上面又加了一个盖子。
「你……如何了?」
问天谴拉起半边衣袖,穿的时候有些挂碍。
寂寞侯走上前帮他将袖子拉好,肘部不必打弯就轻轻松松套了回去,望着他多年如一日的肃然面孔,兀地淡笑了一声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好友觉得如何便是如何。」
「你——」
问天谴的话到了喉头,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只得作罢。也许是太多,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满是怅然。
「不管如何,咳,吃了午饭再离开吧。」
寂寞侯眺望舍外的长空,「你一向作息准时,到吾这里已近晌午,料想从此离开再往会走,来得及在晚膳前到达。」
「三弟不来确实可惜。」问天谴由衷地慨叹道:「地狱岛现在的食宿是他一手包办……」
「好友在提醒吾之手艺如何差?」
寂寞侯的一句话勾起两人的过往回忆——那段衣不裹腹的岁月,多少次相濡以沫,如今历历在目。
问天谴沉沉地笑道:「吾来做,你等吃就好。」
寂寞侯也许智冠群伦,可在厨艺方面,还不如问天谴做得合胃,这已是几个人之间的共识。
「怎么好让客人下厨?」寂寞侯话虽如此,并无半点客气的意思。
问天谴单手拖剑,五指转动,重新背在身后。
「嗯,我记得你这边还有一些去腐生肌的药。」
寂寞侯包含玩味地瞅着他,「地狱岛上似乎我有留。」
问天谴皱眉道:「三弟许久不曾打扫储物库,不少药受染,若非经吾之手过滤一次,能用的有限。」
「是你要用?」
「不……」
「那就先去做吃的,吾会找找看。」
***
鬼伶仃以为回来的时候会看到问天谴,显然,那是以为。
日落西山,他从附近镇子绕了一大圈回到破庙,仍没见到问天谴的踪迹。最过意不去的是他忘记给司命带些干粮,自
己也是一天没吃东西,竟浑然未觉饥饿,若非被问起,鬼伶仃也许压根想不到五脏庙还空着。
大哥交待的案子还没头绪,二哥也不见人……哪里有心情吃什么,即使吃了也食不知味。
司命很是担心地在破庙外的林边张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饿肚子是小,四岛主的身子有个好歹,他可担待不起其它几位岛主的轮番轰炸。只可惜,四岛主
什么都不说就那么默默地出去一遭,又幽幽归来,哪里看得出异常?
若吩咐他做些什么,倒是好了。
鬼伶仃坐在破庙的漏瓦之处,望着苍穹中的朦胧星子,意识到业已入夜。
他推开两边的草垛来到户外的空地上,宽袖一甩,长指探出,以相当诡异的角度勾起满地落叶,打漩的叶子似乎被一
股强大的引力盘踞,当他一指从中划过,漫天散开,只见每一片叶子都从中间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缝隙!
「四弟?」
期望已久的嗓音响起,鬼伶仃反倒长指横锐一扫。
握住他腕骨向其后腰一扭的问天谴,诧异地闪开身形,剑柄上的流苏穗被一分为二,散落泥土。
「四弟你心情太浮躁!」
鬼伶仃挣扎一下就不再动,闭一下眼,轻吁了口气。
浮躁……
原来就是这滋味。
二十三
问天谴握住鬼伶仃被他反扣住的手臂,轻轻拉到身边。
鬼伶仃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
「浮躁的时候,还是不要练武比较好。」问天谴松开了手,「若四弟有心事可以告诉吾。」
鬼伶仃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臂上,「二哥从青楼就开始与我保持距离,始终有一手臂在腰侧,离开一趟回来却又恢复如
常。」
「你想不通的就是这个?」问天谴微扬剑眉,「四弟,这事说来话长,日后吾会有所交待,嗯,倒是有个事要先处理
,来——」说着将他的肩施了一点力压坐在草地上,随之弯下腰,将鬼伶仃的衣袍下摆撩至膝头,然后卷起裤管,露
出半截白净的腿腹——只不过向侧面看依旧看到那随时都有裂开可能的钩口,手指触碰了一下,感觉到一阵瑟缩,问
天谴抬起头,「还会疼?」
「是……」鬼伶仃把脸埋到了曲起的膝盖中,声音微弱——他记得二哥告诫过的话,以实相待,疼就是疼,不疼就是
不疼。
「你今日有走过远路。」问天谴的脸色沉了下来,「在岛上时不告而别,现在又枉吾之言自行其是,问天谴之言对四
弟来说是否没有意义?」
「二哥,鬼伶仃只做该做的事,并无它意。」鬼伶仃眨一下眼,又闭起来,像是乏力地靠在后面的树上,「地狱岛正
值多事之秋,大哥很是担忧,我想为他分摊一些。」
「一个人该做什么固然要清楚,却要有拿捏。」问天谴听他一番话,语气柔和下来,倒出袖中的一个药剂瓶,弹开塞
子,将药均在掌心涂抹于鬼伶仃的患处,慢慢揉抚。
「这药——」鬼伶仃闻到熟悉的气味。
「嗯,与储物库中的一种药同性,保存极佳。」问天谴的眉头舒展了,「对你的伤很有好处,只要没有太大变故,两
三日就可生出新肌。」
「谢二哥。」二哥是去给他找药么?是他多想了么?
「不要说谢。」问天谴摇摇头,「换成是吾受伤,你会置之不理么?」
「不会。」鬼伶仃立刻答道:「三位兄长若需鬼伶仃之时,莫说是伤,就算是死,鬼伶仃也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