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当然已经不在那里了。可他仿佛还觉得一双眼睛看着他,那么温柔,却那么冰冷。
他拨通另一个电话。
“喂。”电话那端传来简短的应答。没有丝毫人情味的声音。JERVIE想。
“TENSION在旁边?”
薛子虚笑起来:“放心,他听不到我们的对话。”
“薛先生,我想这次您要利用我为您做什么事的时候,您得告诉我真相了。”
“你查到什么程度了?”对方似乎很感兴趣。
JERVIE的声音平静之至:“您容许我们查到什么东西,我就查到什么程度了。”他深知这次阿MAY能查到这些内幕,当
然在薛子虚的默认之下进行。
“JERVIE,在TENSION和AM之间选择一个。”薛子虚突然道。
“……”
“为什么沉默?是因为你知道答案了吗?”他似乎早已料到。
选择AM,薛子虚将带走TENSION;选择TENSION,薛子虚将毁掉AM。即使AM在他和TENSION手上已经超过三年,却还是无
法摆脱那个男人的掌控。JERVIE抚了抚额。他想起就像三年前,他问他:是接受总裁职位,让家人过上好生活;还是
不接受,留住自尊。
现在他却不知道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否正确。他能够抛弃自尊,养父却不能。感到自己自尊被践踏的养父,失去了精神
,最终因恍惚遭遇了车祸。
JERVIE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养父一样。
他挂了电话。
薛子虚不期然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声,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转过头来,看到面无表情的TENSION,他从头到尾都在听
他们的对话。
“怎么,看来你那位漂亮的小朋友,并没有像你重视他一样重视你。”
“少啰嗦,你到底要谈什么?”面对父亲,他永远无法保持从容,只想越快离开越好。
薛子虚看了看他的神色:“你还在吸那玩意儿?”
TENSION只觉得一阵急躁在血液中窜行。他没有回答他。
薛子虚也不期望等到他回答,“TENSION,来英国帮我的忙。”他将建立新公司。
“我不可能去。”他断然拒绝。
“你是担心AM的董事局变动之后你的小朋友没有人支持?”
他狠狠瞪着他。
薛子虚继续说道:“还是你在担心会像上次一样?放心,这次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了。”他看着不语的儿
子,“TENSION,现在我们不需要再靠别人了,所以……”
TENSION猛地冲上去提起他的衣领:“面对你这种用肮脏手段出卖自己儿子的人,我还能说什么!”
薛子虚扯回自己的衣领,也已开始不耐:“TENSION,你弄清楚。如果你是要那个小朋友陪伴在你身边才肯再去英国的
话,我不介意把AM拆了,让他只能听从于我。”
TENSION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薛子虚看着他的背影,高声说道:“TENSION,我承认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你不该逃避。”
“Go to hell。”这就是他的回答。
7
TENSION记得年初发生的事,记得很清楚。
他们一起在墨尔本市网球中心的观众席上,见证了FEDERER的眼泪。那个曾经在网球场上不可一世的王者,对后起之秀
却无可奈何。
观众席上一片寂静,而后,爆发出如潮水般热烈的掌声,掌声里充满了感慨、鼓励……
这是球迷们发自内心的掌声,多少年如一日对他的追寻,对他的热爱,对他的疯狂追捧,那不是一次失败能冷却的。
后有电视台动情的标准普通话:如果说一代新人胜旧人,那未免有些残酷;但如果说江山辈有人才出,就不禁让人期
待起澳网的明天将会更加精彩……
真正散场时已是半夜,容纳了六万人的墨尔本市网球中心一时人潮拥挤,JERVIE一直沉默,与TENSION慢慢随着人潮向
门口走去,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无意识地在人群中越走越快,渐渐甩开了TENSION。等他放慢脚步发现自己已
经是独自一人了,他想TENSION大概是找不到自己了。
正打算打个电话给他,衣袖便被人一把抓住。
回身便迎上TENSION那一双无事兀自带着三分笑意的眸子,此时却满满带着紧张的关切。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快得JERVIE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TENSION恢复笑意莹然的表情:“哎,别走那么快嘛。”
JERVIE还没有开口,TENSION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说:“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着他挤出人群,上了附近的公交车,又换了几次站,公车神神秘秘地东拐西拐,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JERVIE
也不问TENSION要去的目的地,只是懒懒靠在他肩上闭目养神,却心知自己无论多累也不可能睡着。
最后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向上的斜路,到达的是一个寂静偏僻的山顶。
山不高,周围虽然树木葱郁,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美不胜收的景致。JERVIE站在边上对着山下的风景,左看右看也不知
道带他到这来干什么。
TENSION站在他身后,忽然就伸手从背后覆盖在他的眼皮上。
“干嘛?”JERVIE的声音隐隐有些不耐烦。
“哭吧。”
“什么?”一时反应不过来。
“哭吧。”极其温柔地,“哭吧,反正我也看不见。”
JERVIE一怔,泪水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流淌。
感觉到掌心有温热的液体,TENSION将额头靠在JERVIE的头发上,悄悄将一声叹息掩藏于心。
即使他陪在他身边,然而却无法将他转过身,拥抱他,清楚坦荡地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这世上竟有不能付出之爱。
夜晚的海滩,是安静的。
TENSION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沙沙的浪声一阵一阵,只显得越发空寂。
身旁整整齐齐垒了一叠的空啤酒罐,好像一座模型城堡。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在身旁沙滩上的手机一波又一波无止无休地响着,他的手机铃声是张雨生和陶晶莹的《
我期待》,年轻一点的人,大概从不知道张雨生有这么高亢的嗓音,也不知道陶晶莹并不是一开始便那么搞怪耍宝。
歌中反反复复地唱着:SAY GOODBYE——SAY GOODBYE——前前后后、迂迂回回地试探……
他不想去摁停它,也不想去接通它。只是任由自己躺在沙滩上,慢慢地、久久地希望自己能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来电声换成了短信提示音。
他顺手捞起来看,满满几十个未接电话,写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短信也是同一个人:如果你不想接我的电话,为什么不关机,如果你不想关机,那就说明你希望我再打来。
他不禁对着这几行字一个人笑了起来。
很轻很轻,很柔很柔的微笑。
直至身后传来踏在沙子上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却显得十分突兀。脚步声的主人就停在几尺之外
。
他不回头,对方也没有动作,没有出声。
良久。“JERVIE。”
对方走近了几步,在他身后停下。他将头向后仰,靠在身后之人的腹部,对方顺势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被海风吹得发凉的身子,陡然觉得温暖起来。
他的声音低低地:“JERVIE,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在英国留学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我告诉你。
“不过是因为,我的父亲,为了在当地站稳脚跟,将他的亲生儿子出卖给FIELD家族而已。”
放在他双肩的手紧了紧。
“我杀了一个人。”他继续说,“JERVIE,我杀了一个人。他们让我吃药,让我娶那个女孩。那时……我很痛苦。我
们很久没见面了,我想我们是要慢慢疏远了……母亲带着BRYAN和我见了面,但她看着我的那种眼神,不是母亲看着儿
子的眼神。JERVIE,她很美,因此被很多人爱上了。而她的不幸,就是被我父亲爱上了。她嫁给那个冷血无情的男人
,毁掉自己的幸福,也毁掉我的。我的父亲很快玩腻了她。但她当时肚子里已有了我,所以生下我后便把我送去福利
院然后自己出国了……JERVIE,我很痛苦。”他深深地低下头去,“我很难熬,不知怎么地听从那家人开始吸毒了。
吃了越来越多药后,我的大脑就开始不会想事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杀她,但是我开的枪,的确是我开的……是我
开的枪……”
“我知道你为什么杀她。”JERVIE轻轻地道,“因为她先头脑混乱了,对你开了枪。”他能感觉到对方紧贴着他的后
背坐了下来,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你只是自卫。”他说。
他的前胸贴着他的后背,没有间隙,暖烘烘的。
TENSION断断续续地倾诉起往事,中途几度JERVIE觉得他都快崩溃了,但他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停下来,不停地诉说着他
的不堪,他的绝望,与他的希望。
JERVIE站在宾馆的窗前,静静看着窗外的流光。
靠海的宾馆,视野特别开阔,星都是灰淡的,黑漆漆的一片大海,不可思议的让人感到安心。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薛子虚在欧洲建立企业帝国时似乎与违法交易有些说不清的关系,但他没有想到付出的代价会是这
样的。
他仍清晰记得那时发生的事。
因为各自都从福利院被收养至不同人家,两家虽是世交却自带有富贵商贾的疏离,并不会出现热络串门的情况,加之
TENSION不久随即被送往英国留学,那时JERVIE和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联系。
直到他大二,有一天下午放学在校门口被一辆黑色长型轿车拦下。
虽然只在几年前有过几面之缘,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薛子虚来,这个男人身上带有的那种气魄让认识他的人很难不留下
深刻印象,更何况是原本便细腻敏感的JERVIE。
但此时他重遇他,却发现这个男人带着细微的憔悴和苦恼。
薛子虚在黑西装随从打开的车门上下来,对他露出笑容,那个笑容真冷淡,JERVIE看出其中完全的客套意味。
“薛先生。”JERVIE点头回礼,心里对他竟来这里找他这件事不是不讶异的。
薛子虚这次笑得比较有赞许成份。“你还认得我。”
JERVIE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乖巧笑容:“TENSION什么时候从英国回来,我们约好去打球呢。”
薛子虚却没有回答,而是慢慢地,两道眉皱在一起,正在JERVIE充满疑问的时候,他停了停,才开口:“这次找你,
就是和TENSION有关。”他们之间的交集,当然只有那个人。
JERVIE跟薛子虚上了车。豪华轿车里设备齐全,随从在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上调出一段视频。
视频里的场景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装饰简单又处处体现出品位,应该是有钱人家的住所,却将窗帘厚厚地拉上,整
个房间呈现出光线不足的昏暗,桌上地上凌乱地放置着不知什么东西。
引起JERVIE注意的却不是这个充满颓废感的房间,而是背对着镜头坐在桌子前的男子。
这个视频显然是偷拍的,男子正打开抽屉在摆弄什么东西,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背部挡住了手部动作。
过了一会儿,男子的动作停顿下来,似乎发了一下呆。
突然,他举起手中的事物——此时已清楚拍到那是一柄手枪——快速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了扳机……
JERVIE一直静静看着视频没有出声,不由得心头一紧。
因为即使没有看到脸,他也知道那个从头到尾背对镜头的男子是谁。
意想中脑袋开花的恐怖场面却没有出现,男子背部一僵,似乎怔了一怔,颓然放下手中的枪支,一侧的门口被猛地打
开涌进一批穿着黑西装和白大褂的人。
视频到此为止。
JERVIE轻轻吸一口气,转头望着薛子虚。
薛子虚轻描淡写地道:“子弹卡壳。”
现在说来只能算虚惊一场,但如若当时子弹没有卡壳……“为什么?”JERVIE质问他。TENSION明明应该在英国留学,
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视频中。
薛子虚脸上的表情简直难以捉摸,他弯了弯嘴角,似乎是对着空气自嘲地笑了笑,对上JERVIE年轻锐利的眼:“你想
不想去探望一下他。”
JERVIE被引进座落在薛府角落,几乎称得上是戒备森严的一栋独立小宅,门口和走廊上遇到不少警卫和医生。从英国
秘密返程后,TENSION被直接送到这里,过着被囚禁般的生活。
当时薛子虚刚在欧洲打出一片天,他的儿子精神异常,直接可以影响公司股市的稳定上升,所以薛子虚动用手段把
TENSION送回来,私人聘请保密的精神科医生治疗。但是,TENSION的精神状况却一直不见好转,更出现自杀倾向……
薛子虚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想到了JERVIE。
他记得听福利院的院长讲过,TENSION和JERVIE在福利院里共同生活了很多年,是院长这么多年工作中见到的感情最好
的一对兄弟。
也许JERVIE会是一剂良方。
让薛子虚感到满意的是,他找到的年轻人从头到尾都很冷静,而且似乎是清楚他不会告诉他任何疑问的答案,所以什
么都没有问。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年轻人,也让他感到一股危险的潜质。
JERVIE的确什么都没有问。他没有问TENSION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没有问那柄手枪究竟是从何而来。他不问,不仅是
因为他清楚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更因为他认为现在马上要做的事,不是寻找真相,而是立刻赶到那个人的身边。
因此当他站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门口,没有一丝犹豫地,他推门进去径直走到坐在床边把头埋进撑在膝盖上的手里的男
子前。
JERVIE停了停,认出了那夹在手指间的东西。
那并不是普通的香烟。他感觉到一股不常见的急躁堵在自己的喉咙里。
“TENSION。”他开口叫他。仍是清冽稍带冷漠的音色。
他双手伸向他的颊边,触到硌手的胡茬。他捧起他的下颔把他的脸抬起来。
双眼是无光的,好像失去了聚焦。
TENSION觉得自己好像浸溺在无边黑暗的水里,不知多久的绝望,终于慢慢被人扯住上浮,有微弱的光线射进来。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他颊边,眼皮跳动了一下,浑浊的双眼开始缓慢地动了动。
更多的水珠掉下来砸在脸上,涣散的瞳孔终于聚起了光。
TENSION怔怔地看着眼前无声无息却把一张脸哭得不成样子的人。
他从未见对方这么伤心过。
真的看不得他哭的样子,眼睛那么漂亮,一点都不适合掉眼泪。
精神还有些无法聚拢,无意识地伸舌舔去滚到唇边的泪,舌尖品尝到苦涩的咸味。他开口,被大麻熏得干燥的喉咙发
出的喑哑嗓音让自己都吓一跳:“原来你哭起来没有声音的啊……”
JERVIE看起来还是很冷淡的一个人,却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扯过他的衣领,弓起身子把头埋进他的脖颈中。
TENSION仍怔着,鼻间嗅到对方衬衫上香皂的味道,仿佛终于知道了是真实的一般,缓缓伸手回拥住那微微颤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