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小煦在叽叽喳喳地聊天,间或吵个小架,小花左手按着伤口,右手在钓鱼,慕容江换了一件任从
容的黑衣服,衣服显得有些宽,他也不在乎,很没形象地窝在船舷边打瞌睡,云八云九出神地看两岸的
风光。
此时船已转到了长江上,溯水而行。正是深秋时分,江上风清云淡,两岸山势连绵,山上的乌桕、银杏
、枫树、水杉等都随着霜降变了颜色,一片金黄,一片深红,流光闪烁,云蒸霞蔚,如一幅五彩斑斓的
画卷般徐徐展开,两岸间或大片的芦花,与纷飞的水鸟。不时有各色船只从江上滑过,远远地有棹歌之
声传来,嘹亮悠长。
云九没见过世面地道:“那歌真好听。”
范簪花斜睨他一眼,道:“那歌呕哑嘲哳,咋叫好听?想听歌不是,小煦,唱给他听!”
丁若煦不耐烦地道:“我又不是歌女!”
云九满怀希翼地看着她,远远地任从容瞄在眼里,道:“小煦,唱吧,我们都想听呢!”
丁若煦翘起嘴,却对任从容向来惟命是从,进舱抱了一具瑶琴出来,伸脚踢了一下慕容江的小腿道:“
三哥,醒一醒,我算着你该精神了。”慕容江迷迷糊糊撑起身子,摸到她递过来的琴,小宋把一盏茶送
到他口边,就手喝了,果然清醒了不少。
任从容解释道:“丁若煦在前年扬州的花魁大会上,化名薛中玉,一曲清歌勇夺花魁,若不是后来不正
干,这花魁也许还能连任。当时为她操琴的就是慕容公子,唉,这两个人都不正干,我家小江整日价比
当朝宰相还忙,原是没空再干些正经营生了。”
结绿伸袖掩住口,却掩不住轻笑声,在开妓院的人眼里,原来做婊-子才是正干,其余都是不正干。
慕容江伸手划过琴弦试音,接着调弦,就着徐徐清风,与一江秋水,开始弹奏,琴声如清泉一般从他修
长的十指下流泻而出,却也是一首船歌,跳荡悦耳,走的是《鹧鸪天》调子。丁若煦和音唱道:“船家
行在水中央,两岸荻花白茫茫,一江清风一江月,伴着我家打渔郎。停却棹,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
。管他世事如沧海,且饮且酌任徜徉。”
一歌甫毕,慕容江慢慢专注起来,江风吹起了他额边的碎发,掠过沉静秀雅的双眸,他韵律一转,琴声
变得悠长婉转,丁若煦和音歌道:“夹岸桃花燕子飞,一江春水鳜鱼肥。丝纶百尺烟波阔,午夜鸣榔载
月归。扁舟一叶横沙觜,得鱼烂醉东风里。绿杨深处酒醒时,半江潮落天如水。万顷沧波五月凉,一川
红锦藕花香。绿蓑青笠鸣疎雨,老树残烟带夕阳。野船细火夜明灭,一笛风清楚天阔。无鱼无酒且归来
,篷底萧疎卧明月。万里西风双鬓华,江南江北老天涯。潇洒两岸梧桐叶,漠漠半川芦荻花,柔橹声中
山水绿,一丝买断黄金屋。沙边鸥鸟莫相猜,是非不到清江曲。苇折荷枯人未归,波寒霜落雁初飞。不
知节物时时换,又折梅花下钓矶。
青山四面清歌发,几点沙鸥起天末。一任长年醉则休,醒时独钓寒江雪。 ”清柔婉转的歌声,动人魂魄
的琴音,余韵悠长,绵绵不绝,在江上悠悠地散了开去。
一曲即罢,满舱无语。
片刻后云九低声问结绿,:“她唱的什么意思?”
结绿道:“此诗名为《清江曲》,讲他们想隐居,想自由。不过我看这几个人,已经很自由了,至少比
你我自由。人家都敢开妓院,咱敢么?在洛阳时,练个武还偷偷摸摸。”
赵樱看一眼任从容,道:“兄台这几个弟妹,各怀绝技,却情愿混迹于红尘,留恋于市井,莫不是别有
深意?”
任从容道:“公子过奖,不过是作个诗,弹个琴,唱个曲,打个小架,那算得什么本事?世事皆学问,
红尘十丈高,若能带着几个弟妹,安然了此一生,心愿足矣!”赵樱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慕容江接着弹琴,琴声却变得激扬悲壮起来,这次却是范簪花用他那略微沙哑的嗓子和着琴声唱道:“
我家山青水亦清,蓼花菱草满绿汀。小儿不识家国恨,岁岁竹马绕中庭。一载金戈卷土来,满眼父老惶
惶声。何时了却故园梦,还我千里快哉风!”
一曲毕,赵樱怔怔地看着他们,心神动荡,几乎不能自已。
云八云九听得入迷,早已和小煦小宋凑到一处坐下了,待范小花唱完,云九戳了戳宋辞欣,道:“该你
了。”
宋辞欣道:“该我什么?我不会啊!”
云九讶异道:“人家都会,就你不会?”
慕容江微抬头,斜挑凤眼,看着宋辞欣一笑,眼中却滑过一丝慧黠之色,琴韵一转,变得妩媚柔腻起来
,走的是《渔家傲》的调子。宋辞欣只得跟着琴声唱道:“鹅黄初上青柳线,春风织雨千丝乱,待见杏
花陌上散,流光短,少年风情如一箭。午梦惊回雨昏暗,情思似与肠共断,恨别相知人不见,空眷恋,
旧欢无觅生愁怨。”他自己也觉唱得腻歪,不免哼哼唧唧,小煦和小花都鄙夷地转过脸去,道:“腻歪
死了,你就会填些这玩意儿,情啊爱的,丢人!也不知你那脑子里整天想的啥!”
慕容江笑,罢琴不弹,宋辞欣怒道:“你又耍我,怎么轮到我了,就变了这淫词艳曲!”慕容江道:“
淫词艳曲,也是你自己写的。”宋辞欣道:“洒家不理你了。”
慕容江道:“老衲也不理你了!”举起琴瞄了一瞄,道:“小煦,我给你这琴里装几个暗器吧,方便你
杀人。”
丁若煦一把夺过琴,道:“算了吧,哀家好不容易弄这一架好琴,你这一装,还能发出什么好声音来?
你要装,装你自己身上去。”
范簪花怪声怪调插口:“爱妃,你的脾气好大,朕都怕了你了。朕弹了这半天琴渴了,你给朕斟茶去!
”
丁若煦怒道:“奸贼!你好大的胆子,来啊,拖出午门,丢江里下个馄饨面!”
任从容断喝道:“胡说什么?也不怕人家笑话!”
赵樱忍住笑,道:“无妨,难得如此真性情,我这外人看着,也觉得有意思的很。这诗词都是各位自己
做的?”
任从容道:“《清江曲》一首不是,其余都是闹着玩,见笑了。”
结绿道:“我看也是,还不如我家爷做的诗文好!”
任从容来了兴致,道:“请公子赐教!”
赵樱道:“结绿,你倒会给我帮衬,这不难为我吗?”想了一想,道:“也罢,听了各位的大作,也不
能白听,这就献丑了。”
结绿备了纸笔,赵樱提笔写来,任从容在一侧看着,见他写道:“富贵从来不由人,生就菡萏陷重门。
玉楼宫阙深似海,岂是英雄可沉沦!男儿生当创盛世,却随太阿委泥尘。 剑在匣中悲嘶鸣,剑出桎梏斩
流云。烽火连-城非吾愿,愿得知己定乾坤。江山有情人有意,意气激扬自沉吟。回首夕波红尽处,长安
道上少行人。寂寂高柳蝉丝乱,故国离乱倍伤情。何如啸歌且归去,绝迹云水了无痕。”
任从容愣住,过来看文的诸人都愣住,片刻后宋辞欣道:“洒家以后再不作诗!这送给我吧,公子。”
不待赵樱回答,抢过去卷起,揣入怀中,结绿瞪眼道:“你......”赵樱却一笑了之。
是晚风清月白,丁若煦等都忙了两天,早早都去睡了,慕容江因白天睡的多,自告奋勇,和船家一起在
船头之上守夜。
待到午夜时分,云四却悄悄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慕容公子,我家主人想约您一谈。可否?”
慕容江沉吟了一下,道:“好,你家主人何处?”
云四道:“在船尾。”
慕容江跟着他到了船尾,船尾却空无一人,他游目四顾,却听船下有人道:“我在这里,你下来吧。”
却是船尾系了一只小船,赵樱正坐在小船上,对着他微微一笑。
慕容江不知他意欲为何,正踌躇间,赵樱道:“怎么,你害怕我,不敢下来么?”
慕容江心道:“你有什么好怕的?”纵身跃下,刚一坐稳,却感到小船离大船越来越远,原来两船之间
连了一根缆绳,云四在大船上把那缆绳越放越长,顷刻间离了大船十来丈远。
慕容江不动声色看着他,赵樱道:“如此谈话,你那帮鬼灵精弟兄可就听不到了。”
慕容江道:“我们兄弟之间,向来互不隐瞒。”
赵樱轻笑,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点点魅惑迷离的光,道:“我却想隐瞒隐瞒他们。我这儿有上好杜康,你
喝不喝?”说罢从身侧端起了一只银壶。
慕容江道:“我不会喝酒。”
赵樱道:“不会吗?那倒无妨,实则我也不会,每次都是被逼无奈了才喝一点,那咱俩都不喝,扔了它
。”说罢顺手把酒壶就扔入了江中。
慕容江一愣,却见赵樱从怀中慢慢拿出了个东西,很郑重道:“这是什么?你告诉我。”
那是一朵银莲花,在月光下发出清冷却美丽炫目的光芒。
慕容江呆住,半晌方道:“步步生莲。”
赵樱道:“好名字,这么美的名字,的确配得上这么美的叶家暗器,只是,你是不是把自己的姓氏搞错
了?”
慕容江沉吟不答,片刻后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赵樱道:“有人拿这个打中了我,打得我九死一生。背上的伤口到现在还在作痛……”他忽然背转身去
,把衣服解开,露出了背上的伤口,道:“你看伤口像不像?”
慕容江猛地看到他匀称结实的肩膀和背部,那肌肤竟还闪着温润如玉的光,着实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
道:“你穿上衣服,江……江上风大,冷得很。”
第十八章 十里清江(下)
赵樱道:“怎么,慕容公子觉得冷吗?那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你穿可好?”
慕容江忙道:“不用了,你穿着吧,我不冷。”
赵樱道:“那么公子是关心我,怕我冷了?”
慕容江无语,片刻后道:“你究竟要如何?”
赵樱道:“你得替我看看这伤口像不像步步生莲打的。”
慕容江尴尬不已,只得道:“像,像极了。”
赵樱回过身来,把衣服胡乱整理一下,正色道:“我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你觉得应该如何补偿我?”
慕容江心道:“又不是我打得你,为什么要我补偿?”口中却道:“这与我没什么关系吧。”
赵樱笑道:“怎么会没关系呢?你身上那一只金色的,明明与我这是天生一对儿,你想撇得干净,恐怕
不大容易。这中间的蹊跷,我倒也不予追究,只是我千里传讯给你,你却连真实姓名都不愿相告,未免
不够意思。”
慕容江道:“你的云随英难道是真实姓名?”
赵樱微笑道:“当然不是,我原名赵樱。你呢?”
慕容江道:“叶南江。”顿了顿,又道:“见过睿王殿下。”
赵樱呵呵笑了起来,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顺手把那朵莲花一捻,那花瓣飞速旋转起来,慕容江无奈道:
“别转了,容易伤人,还是还给我吧。”
赵樱道:“还给你,那可不成,既然打在了我身上,那就是我的了,权当你我二人的定情之物。”
慕容江这下彻底呆住,赵樱看着他的表情,更是欢悦,笑道:“瞧把你吓的,这暗器有意思,我留着玩
玩。你真名也罢,假姓也好,别有隐情也可,另有苦衷也行,都随你,本王就不追究了。只是这补偿,
我却是非要不可!”
慕容江道:“你说!”
赵樱道:“你不用那么大义凛然,本王的温柔识趣天下闻名,难道还能吃了你?我今天在船上,本是填
好了另一首《鹧鸪天》来着,却不敢写出来,现下念给你听听:
秋到江南月如霜,
回首谢桥意茫茫。
西风吹荷香零落,
蘋波入梦梦也凉。
感雅韵,赋词章,
出水花共藕丝长。
只为栏边惊绝艳,
染就酡容醉淮扬!”
慕容江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道:“恕在下愚钝,听不懂。”
赵樱笑道:“真的听不懂?那本王给你开开窍!”突然凑了过去,嘴唇在他唇上轻轻划过,那小船极小
,慕容江本能地往后一躲,却是没躲开,只感到他的唇温暖柔软,仿佛还带着淡淡的酒香。
慕容江瞬间如遭雷劈,目瞪口呆,赵樱却转瞬间坐得端正优雅,摆出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来,口中却道
:“如此月白风清,本王却又想起另一句词来,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慕容江再迟钝,此时也明白过来,他这是公然的调戏!
他大怒之下,衣袖微抬,袖中数百枚银针,忽然就甩了出来,化作一场江南烟雨,把赵樱劈头盖脸给笼
罩住了。
赵樱一直盯着他看,见他稍有异动,身子急往后一退,身上的衣服突然飞起,在内力催荡下迎风张成了
一只口袋,把银针裹住,却是有几只漏网之鱼打在了他的肩上,他哎呦一声,道:“你还来真的了!有
毒没有?”
慕容江给了他一个小教训,却并未再接再厉,冷冷地道:“叶家暗器,几时淬过毒?让我回去!”说罢
站起身来。
赵樱道:“慌什么,你不想问问叶云烈临去世前的情况?”
慕容江答应与他夜半相见,本就是想问问这件事,却给他气得灵魂出窍,把正事倒忘了,当下忍着气又
坐了下来,道:“不关紧的话就不要说了,你只告诉我,他死于何人之手?”
赵樱道:“似乎叫做淳于雁台吧。”
慕容江慢慢低下头去,脸色难看,半晌方道:“果然又是他。”
第二日,慕容江为了躲开赵樱,连饭也不去吃了,只说要睡觉,众人去叫了几回,他恍如不闻,只得随
他。
健康离扬州不远,在几个人的打打闹闹中,走水路两天就到了。众人进了城,挑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是晚天色一暗,任从容一干人就跑得一个不见,把赵樱等撇在了客栈里。
结绿道:“这帮人,一个个透着古怪。”
赵樱微笑,仿佛很高兴,吩咐道:“云四,你这就传讯回去,让萧将军托人彻查九流的底细,他是江湖
上世家出身,查起来比我们要方便的多。让青萍带云侍卫过来,等时机合适,和我一起见驾。冉小山就
不用来了,容易闯祸。”
任从容五个人夜半时分到了健康皇帝暂住的行宫中踩点,纵横几个来回,确定了皇帝的寝宫所在,那地
方的防御却是甚严。想来赵杞才做了几个月皇帝,福还没享够,把大批的侍卫安置在寝宫周围,连房顶
上都藏了几个高手。任从容等是高手中的高手,还差点被发现,亏得范簪花学猫叫几可乱真,才混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