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弟弟。
“五弟,这几天辛苦你了。”他有些感慨地看着弟弟沉稳过人的脸庞。若不是弟弟帮着打理丧事,处理家里和生意上
的各种事务,他根本不可能安心躺在床上养病。
“没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连家人,这是我份内的事。”
“可惜大哥的身体不中用,拖累了你。”
“大哥您言重了。”弟弟微笑着说,“反正大哥命不久已,我也是趁现在尽点心意,回报您的养育之情。”
他微微一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仿佛在确认方才的话是否听错。
“正如您所想的,大哥,我并不希望您活太久。我同情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拼上了性命的努力付诸东流,您什么都
没有做却获得了一切。而我,为了保护自己,为了夺回我应得的,在您看不见的时候我所付出的,是您根本无法想象
的。我比您更适合当连家的主人,可是大哥作为嫡长子能坐享其成,您不觉得这不公平吗?”
他看着弟弟的眼睛,那里好像有燃烧的火。他却觉得心里很冷,一丝一丝,慢慢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温度。
“五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而艰涩,“你不必这样。如果你想,我可以让给你。”
“不,我不要您的施舍。”
“所以你要......我的命么?”他捂住胸口,按耐着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
他的弟弟怜悯地望着他,似乎有些不忍。“大哥,您是个好人。可是我不能保证将来您不会后悔。而且您什么都不懂
,我更不能保证以后您会被其他人利用来对付我。”
他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四肢如同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你在药里......加了什么?”
“能让您一直安睡,不会太痛苦。大哥,您病了这么久,这样也算是解脱吧......”
可是,我不想死--他心里想着,慢慢地瘫软下去,说不出话来。
“大哥,这么多年来,承蒙您的照顾了。”
他最后听见弟弟这么说。生命坠入黑暗之前,他似乎看见了弟弟眼底的泪光。
编号:三九二。
姓名:连忧。
死亡原因:中毒。
城破了。
战火烧到了家门。到处都是呼救和哭喊声。往日的祥和之都如今只剩满目疮痍。
他和将军府的下人们都被将军的亲卫赶入了前院的正厅。
大厅里,几位夫人房的女眷已经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小声抽泣着。面目严肃的将军凛然端坐在主位上,让副官记录下
他的遗言:
“本将军身为守城将领,愧对父老。连同全家上下五十四人,愿以身祭城!”
起先,他并不怎么明白将军的话。环顾四周,他茫然地对上亲卫们长刀上的寒光,突然醒悟过来,不由得大叫一声,
转身都逃--
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卖身将军府为仆,是为了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有房子住,能吃饱穿暖,将来娶个府里勤快的丫鬟
做媳妇......所以,他不想死!
......那似乎是一瞬间的事,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忽然就飞了起来,飞得高高的......留在他视觉上最后的残
像,是一具无头的身体。
编号:四一五。
姓名:韩五儿。
死亡原因:利器割断头颅。
“江南......还有多远?那里的土地......会有粮食吗?”
“我好饿......我太饿了......”
“吃一口,我就吃一口!求求你......”
“对不起......你不要怪我。”
“我只要你手臂上一点点肉,只要一点点......”
“好香!”
“......要不,我给你也留一点?”
编号:四二九。
姓名:王小树。
死亡原因:失血过多。
编号:四三七。
姓名:刘怀安。
死亡原因:溺水。
编号:四四零。
姓名:季岳。
编号:四四一。
......
......
编号:四五三。
姓名:李佑安。
死亡原因:利器刺伤心脏。
第八章 爱逾生(一)
九重天•太霄成天。
狻猊站在巨大的白色晶石前,微微失神。
“又在看小九的记忆了?”囚牛无声出现在他身边,关切的目光略带着叹息。晶石里储存着椒图万年来的记忆备份。
龙神们第一次看的时候就已经记住了椒图的全部遭遇,不忍心再去看第二遍。唯有狻猊多次反复阅读晶石里的记忆,
就像是一种自我惩罚。
“算起来......小九应该是成年的龙神了,可是至今还没有觉醒。”狻猊冷淡的表情透着黯然。
“所以他的气息实在太微弱了,我们很难找到他的踪迹。”囚牛忧心忡忡地说。
“如果不是他被玉帝弥罗削弱成灵魂状态并打入轮回,又或者我们能早一点发现,也不至于......”
“我们根本没想到弥罗会那样对待小九。”睚眦的声音插了进来,紧跟着他的身影浮现在两位龙神的视界里。“当时
他以小九为质,就全局考虑,可以让我们投鼠忌器,又可以在我们与神族之间制造嫌隙。照理说一个完好的小九,更
有利用价值。如果他害怕小九的力量会随着时间增长,也完全可以封印他。”
狻猊沉冷着脸道:“他对小九的伤害更像发泄私人仇怨。可是小九被带走前几乎不曾与外人接触,更不要说会和弥罗
有什么交集。”
“现在勉强能解释的原因,他受上任仙帝影响对我们龙神产生仇恨性的敌视,基于某种难以描述的心理,把积蓄的负
面情绪发泄在小九身上,以此达到打击我们的目的--当然,对这个理由我持有保留态度。”
龙神们因为睚眦的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囚牛的视线投向狻猊身后,注视着嘲风、蒲牢、赑屃、狴犴和螭吻一一现身。“这个问题可以以后追查。既然大家都
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龙神之间凭着系出同源的力量共鸣,可以感应彼此的存在。但是椒图十分弱小,他的本源力量始终未曾觉醒。不同力
量层次的共鸣所产生的能量落差很可能会对弱势一方造成伤害。所以不到最后,龙神们并不愿动用这种危险的方式来
寻找失踪的九弟。如今也只能利用八种龙神之力达成的平衡,尽量降低伤害的可能性。
龙神兄弟们按照八个方位站定,正准备释放力量,忽然同时感应到记忆晶石瞬间散发的波动。囚牛讶异地望着晶石光
滑如镜的表面慢慢浮现出的影像,与弟弟们面面相觑。
“我记得......没有看过这个画面。”
晶石上,年轻的天神将身着战袍居高临下地俯视战场。金色的眼瞳凝视着尸横遍野的惨象,唯有一片无澜的冰
冷......
李佑安望着这双冰冷的金色眼瞳,却没有丝毫畏惧。
“小珠珠......”他像很久以前那样呼唤着他的名字。
仿佛是被解除了咒语,少年天神将变回木青珞的样子,对他微笑。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唯有少年与他悬浮在茫茫
虚空之中。
“这里,是我的记忆。”少年说,世界随着他的声音刹那生成。
血染的玉台上,灵珠子看着凝固在寒冰中的椒图,无声流泪。
玉帝弥罗把属于椒图的记忆抽离出来,以灵珠子的本体青玉珠为容器加以封印,并用一块巨大的白色晶石作为记忆备
份,安放在九重天上。从此以后,椒图每一次转世,都会被青玉珠自动抽取前一世的记忆。玉帝则通过晶石的备份进
行监督,并把椒图在人间的经历当作闲暇的娱乐。
为了守护椒图,灵珠子屈从于玉帝。随着他力量的增长,弥罗注意到他潜藏的价值。为了更好地利用他,同时更完善
地掩饰他的真实身份,弥罗带着灵珠子的本体,悄然造访一户李姓小族。
李家密室里,野心勃勃的李靖恭恭敬敬地从玉帝手中接过青玉珠。当天晚上,李靖弄昏了妻子,用玉帝传授的秘术把
青玉珠融入她腹中。不久,不知内情的李夫人生下第三子,取名李哪吒。灵珠子有了真正的仙人体做伪装,他以李家
幼子的身份成为最年轻的天神将、天界第一战神、玉帝的头号打手。没有人发现他是器物得道的神族,知道这个秘密
的除了玉帝,就只有李靖和他的长子李金吒。
画面一转。哪吒按照玉帝的命令,不断制造杀戮,铲除一切违逆者。他的手上沾满鲜血。他的功绩为李家带来了平步
青云的壮大,却给自己惹来了诸多非议和数不清的敌人。
对此,哪吒沉默而冷漠。从化成人形开始,他就变得寡言少语。在他心中,小龙以外的人都不值得他浪费半句口舌。
画面再变。李家奉玉帝之命转世人间,准备参加封神之战。一同下凡的哪吒偶遇东海龙王之子敖丙。少年龙族的骄狂
无礼犹如侵犯了哪吒内心不可触碰的圣地,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望着倒在血泊中的龙尸,哪吒骤然想起当年在浸
满鲜血的玉台上垂死挣扎的身影。他忽然发觉,原以为硬如坚冰的心不知何时已布满了裂痕。
哪吒漠然地接受了李靖盛怒下严酷的惩罚。身体的累累伤痕并不能让他感到痛楚,也许因为他的心早已疼痛得麻木。
作为椒图的护法神灵,没有任务的时候哪吒就会隐身在转世的椒图身边守护。但他只能像旁观者一样,看着他的小龙
历经一世又一世的苦难,看着他每一次都痛苦地死去,然后默默收拢他的记忆。他只是看着,不能出声,不能现身,
什么都不能做,即便小龙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受尽折磨,他都必须忍耐--这是作为守护者的条件,玉帝不会容忍他的任
何轻举妄动--只要能看到小龙,留在他身边,他便不再奢求。
于是哪吒就像空气一样陪伴着椒图,整整四百五十六世。
“四百五十六世,我救不了你,至少能看着你。我因为你的力量苏醒,因为你的鲜血化形,所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
能找到你。
“直到玉帝死去,他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消失,你终于脱离了他安排的命运。”
“为什么是......四百五十六世?”
“对不起......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让你记起来。”少年露出悲伤的表情。“我曾经错误地认为,那是唯一一次能救
你的机会。”
第八章 爱逾生(二)
虚无的空间幻化出一望无际的黄土,狂风从荒凉的大地上呼啸而过,卷起漫天尘沙。
这里遗留着大战后的景象。从空中俯瞰,一具具横陈倒卧的尸体无言地诉说战争的残忍和惨烈。
哪吒隐没在空气里,视线聚焦于唯一尚在移动的身影:一位幸存的士卒,沾满血污的脸稚气未脱,漆黑如夜的眼睛燃
烧着生存的意愿。他的腿断了,白骨穿出血肉,暴露在犀利的风沙中。他只能用双手带动沉重的身躯,缓缓爬行。他
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黄土地里一路印下点点深红。可至少他还活着,能清醒地感到身体的痛楚和呼吸,倔强的意
志支持他锲而不舍地挣扎......
哪吒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情形,静静地忍耐来自灵魂深处的疼痛。守护椒图转生四百余世至今,这种痛苦从不曾淡
去,只是日渐深沉。
他在心里计算这一次轮回结束的时辰,蓦然之间另一个身影闯入他的视界。哪吒几乎惊慌失措地飞速遁开,然后难以
置信地远远观望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他看见了化身凡人的第八位龙神,狻猊。
狻猊站在山坡上,注视着数十丈外匍匐而行的人类。他的眼神平淡无波,就如同智慧生命会在心血来潮时观察虫蚁的
爬行轨迹,对弱小者的偶然侧目。
尽管迁移妖魔界许久,但除了必要的滞留,狻猊大多会来人间游历。凡界的自然与人文也许比不上妖魔界经过多年开
垦和发展后的瑰丽,但每一次都能给狻猊带来不同的体验。人生短暂,也因此促进了文明兴衰更替的速度。不同于力
量至上的高等族群,脆弱的人类在智慧层面上的开拓挖掘,逐步建立了他们独特的优势。相比之下,因为强大的力量
轻易能达成所愿,因为长久的生命足够挥霍和浪费,高高在上的神仙们反倒显得不思进取。几百年,人间已改朝换代
甚至更新了社会意识形态,天上则也许仅仅是举办了一两场盛宴、炼成了三四颗丹药。天上人间的差别,可见一斑。
神仙们的视野与人不同,他们的时间观念不以日月年计算,而以百年千年万年衡量。人类因为生命短促而衍生出无穷
的欲望和迅速的行动力,神仙的追求则显得单纯得多--想要更强的力量和更长的生命,但这种需求并不紧迫。他们可
以用五百年修炼,再用一千年享乐,如此循环。
懈怠和骄横在仙人的族群中蔓延,没有危机没有紧迫感的天庭生活,对人类而言是传说中美好的向往,在于当事者却
开始出现负面影响。牢牢占据四界之主的位置,没有同等级的竞争,仙族已经习惯了安逸。他们对人类的发展不屑一
顾,却饶有兴致地引入了凡人发明的享乐方式,在悄无声息中自我腐朽。
而被赶入妖魔界的神族,当初的惨败也许是一种幸运,复仇和复兴的强烈目标促动他们上进。对人类的敌视并不影响
神族取长补短。数千年来,龙神在瓦解四大世族掌控权的同时,不断吸取人类文明的智慧成果和优点,推动了整个妖
魔界的变革。
但是龙神看待世界的方式与所有种族又有本质上的不同。历经两次天界战争,人类的发展、仙人的堕落、神族的革兴
,都不能改变龙神与生俱来的世界观。倘若不是因为被迫与最宠爱的幼弟分离,龙神本无意介入四界的纷争。哪怕出
现神族灭亡或着仙族堕落成魔的结果,也不会改变他们的无动于衷。
因为龙神一脉是源于太古的原神,真正意义上的神祗。太古是万物诞生的时代,作为造物主的太古神们生命皆以亿年
计算,可谓与星辰同寿。如此漫长的时间,直接影响他们审视事物的角度。在神的眼里,众生平等,神族也好、仙族
也罢,与其他生物并没有太大区别。
龙神狻猊原本不会在意一个濒死的凡人,只是视线接触到这人的眼睛时动了些微的心思。他忽然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
曾经偶然旁观了一场活人祭祀,作为祭品的少年和眼前的人类有着十分相似的眼瞳,乌黑如墨般纯粹,令人印象深刻
。
若是同一灵魂,也是少见的缘分。狻猊心念一动,就出现在年轻的士卒面前。神思探入对方思维空间,强烈的求生之
欲顷刻涌来--
幼年丧父,母子相依为命;生活艰辛,但自有平淡的幸福;新婚燕尔,却被强召入伍;温柔贤惠的妻子有了身孕,殷
殷期盼着他的归日......
对亲人的思念支撑着他最后一口气。视界已是模糊一片,面临死亡的惶恐,本能地把眼前之人应当作救命稻草。他趴
在地上,费力地揪着狻猊的衣摆,微弱地哀求:“救......救我......”
狻猊后退一步,淡然地看着他手指无力地松开,停止了呼吸。
一个凡人的死亡自然不会在龙神狻猊心中留下任何痕迹。仅仅让神祗有一丝好奇的是,死者身前若隐若现的一抹仙气
。数千年来人族兴盛,人口增长迅猛,但有资质者却在缓慢减少。而这人恰恰在少数之列,可惜未能得仙源步入修行
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