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他那么信任我,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申夫介近乎冷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先侯尸骨未寒,魏大夫以身诱敌,小主公走到今天,又是为了什么?臣
再说一遍,您身负复位重任,您的安危决不仅是您一人之事!”
蔡朱呆怔原地。他想起那夜宫中血流成河,想起一路逃亡受尽磨难,想起魏冀临行大义凛然--他走到这步,早已身不
由己。
蔡朱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蔡朱缓缓放下魏丑,慢慢匍匐到他身前,对着这个视如亲弟的少年,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他面色惨白,额头淌血,潸然泪下。只是那神情,却是无比的决绝。
申夫介在心底叹息。他知道这一刻起,蔡朱真正开始成为一个合格的主君。“小主公,即便魏丑落入敌手,兴许看在
他年幼的份上,还能存得性命。”申夫介忍不住宽慰道。
“我明白,申叔。”蔡朱惨淡一笑。他更明白,为了君侯的责任他选择了舍弃自己的感情。记忆里父亲身上那种永远
无法消除的疏离感,是每一个称职的君主必须偿付的代价。
“对不起,”蔡朱低着头对毫无知觉的魏丑说,“我不配做你的四哥。”
魏丑被人从好梦中粗鲁地叫醒。看着四周围拢的火把下一张张带着凶煞之气的脸,满心的惊恐和迷茫。
发生了什么事?四哥呢?
“找到了!”叫醒他的那人提着他的衣襟,兴奋地向头领邀功:“在床底下找到的!”
头领把火把凑到魏丑脸旁,打量着他,笑着说:“将军神机妙算。他带人追魏冀,却命我们回头搜府,果然找到人了
。”
头领问魏丑:“你是蔡朱?”
魏丑惶然摇头。
那头领却是嗤笑,忽然伸手揪出他颈中的挂饰,“这么贵重的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带的。”
魏丑愕然发现,不知何时他身上换上了蔡朱的衣物。
“把他带回去!”头领下令。“你们再去四周搜一下,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
士兵们领命。他们又折腾了半宿,连后山都查看过了,直到确认没什么发现才收兵回营。
头领提着魏丑如同提着货物一样去见上司。
“将军,可是追到人了?”
“魏冀夫妇怕受不住刑吐露消息,双双自尽了。”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丝惋惜。
“将军勿恼,属下按将军吩咐,在魏府找到正主儿了!”
魏丑被头领丢在地上,不停地发抖。似是害怕,又似伤心。
那被称作将军的男子抬起他的脸,看了两眼,摇头一叹。“这不是蔡朱。”
“什么!”
“我过去曾在宫中见过蔡朱一面,他母亲瞿姬是个美人,他似其母。这少年年纪倒和蔡朱差不多,是个替身吧。”
头领骂了两句粗话,恼怒异常。原本以为立了大功,却成了镜花水月,看着魏丑这个泡汤的功劳,越看越碍眼。
“将军,那这个小子怎么处理?要灭口吗?”头领颇有拿人泄愤的意思。
那将军瞧着魏丑面无血色涕泪横流的狼狈模样,不由得有些可怜。“算了,还是个孩子而已。给他条活路吧。”
头领遵从了上司的命令。他把魏丑折磨得奄奄一息后,扔进了苦役营。
魏丑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家,失去了自由,可是他最终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留住了性命。每天他和那些成年犯人一样
,在鞭子下辛苦劳作。他年纪轻轻却已疾病缠身,瘦弱苍白的模样仿佛随时要死去,可是却硬生生地坚持了下来。
只因为,他心头还有个疑问。
魏丑不算聪明,可是也不笨。他有足够的时间想明白那天发生的事。但是魏丑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比爹爹还爱护他
的“四哥”会如此狠心害他?
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他想要一个答案。
所以,他要活下去。
两年后,蔡朱从鲁侯稽借兵,讨伐蔡椒。
一时间蔡地兵荒马乱,苦役营驻扎的士兵也被抽调去打仗,囚犯们趁机集体出逃。魏丑就混在他们中间逃离了牢狱。
他踉跄地沿着官道向蔡朱占领的城镇走去。他想见他的“四哥”,问一个为什么。
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抬起头,刹那间被疾驶的马车撞飞了出去。
魏丑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块。
他望着碧净无尘的晴空,最后想:我不甘心。
然后就咽了气。
编号:二二八。
姓名:魏丑。
死亡原因:马车撞击。
第七章 记忆如殇•白之章(一)
他张开眼睛,意识还有些迷离。感受到在身上游移的视线,他睡眼惺忪地朝目光的主人望去。熟悉的脸庞正含笑凝视
着他。
“醒了么,瑞儿?”
这人的声音和容貌一样充满了魅力。他听了十年,却是习以为常。只是奇怪往日这人总爱一点一点吻醒他,今天倒正
经地安坐一旁。
像是读出了他眼中的疑惑,这人微笑着解释:“我刚回来。皇上找我有事,在宫里耽搁了。”
他点头,懒懒地起身,任凭这人细心地为他穿衣--这同样是养了十年的习惯。他却不知,让威武王郑穆亲自伺候的荣
宠,曾得到过多少人的惊异和忌恨。
“瑞儿......”
耳畔响起叹息似的呢喃,触抚在身上的手掌带着浅浅的眷恋,不由得令人心思恍惚。他的思绪仿佛飞到了很久以前,
那个锦衣华服贵气高傲的少年抱着个瘦小的孩童,指着满天纷扬的大雪,笑着说:“瑞雪兆丰年。以后,你便叫郑瑞
吧。”
少年郑穆的一句话,让“郑瑞”这个名字被人叫了十年。久到,他已忘记了自己原先的称呼。
“在想什么呢?”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如今已近而立之年的郑穆,缄默不语。
郑穆不以为忤,只是笑了笑,说:“走吧,去吃点东西。你起得晚,快到午膳的时候了。”他无比自然地牵起他的手
。
郑瑞想起了眼前这人第一次拉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庞带着郑重的神情念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年幼的自己
,却是一脸的懵懂和茫然。
现在,他依旧不能理解,但已习惯了这双大手的温暖......嘴角无意识地滑出一丝笑意,可惜对他稀有的笑容视若珍
宝的威武王,只顾着埋头向外走,错过了这一瞬间。
郑穆领着郑瑞走进日暖阁。屋子里采光充足,十分暖和。因为知道郑瑞怕冷,到了秋冬时节郑穆特地让他移到这里用
膳。王府的大总管刘商清早已带着侍从们恭候多时,见到主人进来,一边指挥下人开始上菜,一边服侍王爷落座--当
然,还要先等王爷服侍瑞公子坐好。王府里的人都知道规矩,只要事关瑞公子,穆王爷总会尽量亲力亲为。
郑瑞静静地看着侍从们为了主人的一顿午饭忙碌,看着刘大总管在他面前与面对郑穆时如出一辙的恭敬态度。无疑,
他们是非常称职的下属,无论个人观感上的正负,只要他是威武王最在意的人,他们就必定不会失礼--即便他们中的
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搅乱了郑穆的人生。
“来,尝尝看这个。”郑穆殷勤地喂他吃菜,就像对待娇宠的孩子般伺候他进食。大概,没有人想到这位当今圣上最
信任的权贵,居然会如此屈尊。
时值群雄割据时代,能者自立为皇。郑穆也算是皇亲国戚,他的亲姨娘是本国太后,他的主君血缘上是他表兄。郑穆
和皇帝年纪相仿,从小进宫侍读,一起长大。皇帝提防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倒是把这个表弟当作亲兄弟看待。两
人性情相投,才能互补。正是凭借这种默契,郑穆帮助皇帝一路过关斩将顺利登上了皇位。少年时郑穆曾经在一次刺
杀中为皇帝以身挡剑,险些丧命;成年后他数度领兵征战,年纪轻轻就立下了赫赫军功。对皇帝而言,威武王郑穆是
他最忠诚的心腹重臣,也是他最信任的血缘兄弟。
可是这样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大人物,却偏偏迷上了一个“娈童”。
“娈童”郑瑞幼年父母双亡,八岁之前颠沛流离,吃尽苦头。虽然具体的记忆早已模糊,但那一段苦难则印刻在他灵
魂中,直接影响了他的性格生成。
郑瑞遇见郑穆时以乞讨为生。因为几天没吃东西饿极了,忍不住偷了路人一个包子,结果被发现而遭到追打。伤痕累
累的小乞丐倒在微服游玩的少年贵戚脚边,郑穆看上了他那双乌黑如夜的眼睛,心血来潮地收养了他。
郑穆给了他新的名字,给了他锦衣玉食,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给了他爱--但这不能改变在别人眼里对于郑瑞
的偏见。
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为何威武王会看上一个乞丐出生的娈童。十年来,他们一边感动于郑穆的一往情深,一边保留了对
郑瑞的不以为然。
“又发呆了么?”郑穆对郑瑞的走神无奈一笑,舀了一勺补汤递到他唇边,轻声哄道:“来,张嘴,喝口汤。”
郑瑞咽下精心调制的浓汤,迎视着郑穆的目光,莫名恍然。曾经有个侍女对他说:“您没注意过王爷看您的眼神吗?
真不明白您的心肝是什么做的,怎么就无动于衷呢?”可是,他天天对着这双眼睛,却从来没有读懂。
也许原先只是喜欢,少年郑穆像对待最心爱的玩具般宠爱他。不记得什么时候,他开始说爱他。四周的人以为不过是
这位贵戚的即兴之欢,他们当然不会觉得一个称不上绝色、性子又木讷的男孩有什么值得偏爱--郑穆却用行动证明了
他的执著和认真。
郑穆亲自插手郑瑞的一切起居,为他更衣、喂他吃饭,教他琴棋书画,尽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少年用霸道诠释深情
,就是因为他的无动于衷。
郑瑞还记得郑穆当年的话:“即便你不爱我,我会让你的生活离不开我。总有一天,当你习惯了我的存在,你就再也
无法拒绝我。”
威武王言出必行,十年锲而不舍。为了所爱的人,郑穆小心地把他保护在王府内一方与世无争的天地,独自面对外界
压力,甚至私下数度回拒皇帝的劝说和赐婚。最后,几乎所有郑穆爱情的反对者都成了他的支持者,他们为这位世间
少有的痴情男子忿忿不平:可怜的穆王爷如此不惜一切,那个郑瑞却是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么?郑瑞心绪微澜。郑穆能用铜墙铁壁保护他,却挡不住流言蜚语无影无踪的入侵。他明白周围的人如何看
待他,可是这并不能就此改变他的态度。
郑瑞用十年的沉默回应郑穆,只因为,他不懂得爱。
第七章 记忆如殇•白之章(二)
在成为“郑瑞”之前,记忆简单得荒芜。宛如碎片的影像里,双亲的存在几乎只剩下一个抽象的概念。其余,是冷漠
与嫌恶,蔑视与凌虐的嘴脸。而最后所有的这些,于他则简化成了饿与不饿,冷与不冷的本能判断。
后来,他被带进了郑穆的府邸。就好像做梦一样,他不会再饿肚子,住在有屋顶和窗户的房子里,下雪的时候不用恐
惧寒冷--那么,他该回报什么?
八岁的郑瑞出奇的乖巧。他顺从地接受郑穆一切的安排。昨天穿哪件衣服,今天吃什么,明天学什么课程......他的
生活任由郑穆主导。在他想来,让郑穆的满意是他锦衣玉食的唯一保障。
郑瑞的思考模式十分简单,而这种简单恰是郑穆喜欢他的地方。在外人眼里意气风发的少年贵胄,其实过着非常辛苦
的生活。哪怕生来天才,不经努力也只能成为废柴。同小乞丐一样,小王爷面临着严酷的生存问题,只不过在领域层
面上有云泥之别。他需要思考的范畴包括权力斗争、家族利益以及这个国家的未来,任何事物和人都被以繁复的利弊
体系划分。当一个人每天说的每句话都要经过周密的回路计算时,再坚韧的神经也会有短路的危险。毕竟处在成长阶
段,少年郑穆还没学会如何有效地做精神上的调节。外人议论着郑瑞麻雀变凤凰的幸运,殊不知真正幸运的却是郑穆
。
郑穆第一眼,就看中了小乞丐那双色泽纯粹的乌瞳背后同样纯粹的灵魂。
如他所愿,只要小男孩吃饱了并且不挨冻,他的感激会任他索取一切。郑穆惊喜万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无欲
无求思维简单的宝贝。他的生活突然之间充满了乐趣。当他感到疲惫时,放下那些争权斗力的烦心事,花一点功夫上
上下下地给宝贝打扮,能神奇地让他重新精神焕发;当他心情恶劣时,对着宝贝无论怎么胡说八道毫无形象地吐苦水
都可以,完全不用担心说错话;当他在外面步步为营,只有在宝贝面前可以尽情放松,解开一切防线而永远不会被出
卖。
郑穆找到了他的心灵慰籍。他把郑瑞捧在手心里爱护,日日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搜罗天下奇珍异宝只为博得一笑--即
便是当年纣王之于妲己的宠爱、幽王之于褒姒的迷恋,大概也不过如此了。他还曾拉着郑瑞的手说:“执子之手,与
子偕老。”那一刻少年还未明了自己的心境,却是真的想拉着他的宝贝一辈子。
日复一日,时光流转,少年渐渐长大。曾经基于对方无欲无求的喜欢,很不幸地成了最大的烦恼。郑穆终于发现自己
爱上了郑瑞。
时间也许对于身处权力中心的少年有着惊人的催化作用,但对于一心只求饱暖的郑瑞,却没有太多影响。他努力适应
郑穆需要的角色,每日学习琴棋书画--在他,始终只是单纯地为了回报郑穆的给予。
“我爱你,瑞儿。”当郑穆第一次说这句话时,郑瑞面对他灼热得让人心惊的目光,却是一片茫然。“你爱我吗?”
任何事情都可以顺从,唯独一个“爱”字,却不是一句回答就算数的。
郑瑞懂爱,也不懂爱。他懂得别人口中的爱是什么,却不懂爱对于他自身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他的世界太简单,也被
郑穆刻意保护得太纯粹。郑穆教他识字念书,都只选些太平文章;学的琴棋书画,也不过是为了陶冶情操或者说打发
时间。这些虚泛的东西,并不能让郑瑞获得情感上的体验。
面对郑穆的爱,郑瑞无法说谎,惟有沉默。
“小心!”
郑瑞脚下一个趔趄,跌入威武王的怀抱。
“瑞儿,走路的时候专心些。”郑穆无奈的语气带着宠腻。他把郑瑞扶稳,牵着他走入石亭。
郑瑞微微失神,半晌才回忆起用完午膳郑穆说要来观雪赏梅。郑穆的母亲身前最偏爱梅花,府内建有一座梅园。每到
冬季,郑穆总爱拉着他来梅园坐一会儿--这也是独属于郑瑞的殊荣。
“连着好几天的雪,这梅树倒是开得更艳了。”郑穆淡淡地笑道,把热好的手炉递进郑瑞的袖笼里。
郑瑞缩在雪貂毛的披风内,默默汲取手中传来的热量。
郑瑞并不喜欢雪。童年流浪的记忆,雪代表的是透骨的寒冷和死亡的恐惧。可是郑穆喜欢,他就陪着他看了十年的雪
景。如今那曾经深刻的畏惧也终于渐渐淡去,习惯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当初得不到回答的郑穆并没有放弃。他不依不饶地侵占郑瑞的世界,慢慢扩大领地。从每一天睁眼,到夜晚睡去,郑
瑞视线所及之处,他几乎无所不在。那时,郑穆坚信习惯可以变成爱,也许当他的存在成为郑瑞不可缺少的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