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你怎么了?”他的口吻带着调侃,来到放韩璞脑袋的那一头,对他呵呵乐着:“远远我看到这儿有个东西在发光,还以为渡古镇突然有夜明珠降世,近来一瞧,原来是您在闪闪发光。”
韩璞醒着,一个大活人被摆成这样,任谁都不可能睡得着。他痛得苦不堪言,冷汗倒流,正在想还不如死了好呢,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模鬼样的东西,飘在半空中跟他说话。
吓得韩璞嗷得一声叫,心想,好啊,说死说死,这阴曹地府的判官亲自来接我下去了。
黄衫鬼嘻嘻直笑:“认得我是谁吗?”
韩璞痛苦地一声长吟:“我的判官老爷!快点把我放开,我现在就跟你下地狱十八层!”
黄衫鬼轻斥他:“哼,象你这样的,的确该下地狱烤炼烤炼,可惜我不是那儿的鬼。”
“那么您真的是鬼?”
“你要是想把我当神仙,我也不介意。”
“去!有你这模样神仙嘛,人家有个云彩飘着,你就连脚也没有!”
黄衫鬼低头看自己空荡荡的裤脚,长叹一声:“早知道就不穿睡裙出来了……”
“少废话!”韩璞没耐性了,他被包成个粽子,说句话象从肠子里挤出来的,那么吃力,黄衫鬼还一个劲地说废话。
“你认识我?来这儿干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看个热闹,顺便……帮我家小镜镜来教训教训你。”
“小镜镜?”韩璞想了半天:“镜……镜世月?”
黄衫鬼冷哼一声:“你还记得。”
“呵呵。”韩璞笑了:“真没想到他在大誉还有亲戚。”
“我们有缘,这缘份是几百年前就注定的。”
“胡说八道,他是人你是鬼。”
“怎么?我们人鬼殊途,我却懂得疼他爱他,可你呢,你是人?你是个畜生!”
“没错,我就是个畜生!”韩璞骂道:“我记得小时候看人家杀猪的时候,那畜生也被绑成我这样儿!”
黄衫鬼被逗乐了:“你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比那猪可倒霉多了!它一刀就被毙了命,可你知道他们打算怎么折磨你?”
韩璞哼一声,冷笑:“我当然知道……我的全家都是死于这种刑罚之下,就因为他们不肯供出我。”
“你后悔了?你后悔没有把镜世月交出去?”
韩璞没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其实未必因为他不想,而是点头摇头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太高难度的动作。
“你应该知道,你的亲人为什么不肯供出你。”
“因为他们爱我。”
黄衫鬼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交出镜世月呢?”
“我……我……”韩璞吭哧半天,冲黄衫鬼一个白眼:“因为我懒得告诉你!”
黄衫鬼哈哈大笑:“好,好,真是个可爱的毛孩子!跟我家镜镜很般配!”
“去你的!”韩璞骂他:“我们配不配关你屁事!你都死了,还管这保媒拉纤的事?”
“我管不管得着,你不用管。你就告诉我,想不想再回去见他?”
“不见!”韩璞斩钉截铁。
“为什么?”黄衫鬼不明白。
韩璞瞪他一眼:“你是鬼,你不明白这人世间的理义伦常,镜世月虽然无辜,但他毕竟间接害死我的父母,如果我还没心没肝地跟他在一起,不是就跟杀父仇人同床共枕?这让我情何以堪……”
“所以你就忍心伤害他?那孩子现在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丢下他!”
“我不告诉他,是怕他会伤心……弱水川人都很善良,如果他知道因为自己,我满门操斩,我想他会比现在更难过。”
“所以你就宁可让他认为你是个狼心狗肺的性变态?对你彻底绝望,从此恩断义绝?”
韩璞乖乖地嗯一声。
黄衫鬼破口大骂:“你是猪脑子啊,这么狗血的办法你也想得出来?你受什么教育长大的,你先生姓甚名谁?”
韩璞白他一眼:“你管得着嘛!我抛弃的又不是你!心碎的也不是你!”
“这对你们俩不公平!”
“我也没想过公平!自从把镜世月从弱水川带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豁出去了!我知道自己肯定要成为逆臣叛贼,我知道我不舍得把他送去给那要死的老皇帝,我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血海滔滔!我救了他一个人,却救不了我韩氏满门的性命!我是个欺世灭祖的罪人!我没有杀一个人,手上却染满韩家老小的性命?这样的我,你认为还有必要活下去吗?”
黄衫鬼沉默了,良久不说话,他幽幽一声叹息:“但你为什么从不肯告诉他呢?”
“我不忍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一路上我都把他带在身边,多少次我都想抛开他转头就走!可我……我放不开……他日日夜夜在我身边展笑欢颜,他把我当成最后的希望和依靠,可他不知道我在他身边如坐针毡,我总是梦到自己倒在汪洋血泊之中,而镜世月的手中拿着一把刀……”
“但镜世月毕竟不是杀他们的凶手。”
“我知道……”
“即使你将他送到宫中,也救不了皇帝的性命,到时候你们一样要死……”
“可那样我至少不会负疚地活着。”
“可你没有。”
“嗯。”韩璞喉中哽咽着,道:“因为我不想让他死。”
“即便你们死在一起?”
韩璞使劲摇头:“不!我爱他,我要他活着!作为一个平凡人,作为一个我可以守护一生的爱人!”
27.
一夜过去。
第二天清晨,雾气非常重,整个渡古镇被围在一团又一团化不开的迷茫中。
高高的塔楼顶端,悬着一根吊绳,绳上绑着个什么物事,看不清楚。
赶早市的百姓走到城门跟前,好奇地停留,仰着脖子张望,突然惊恐地喊一声:
“哎哟!我的妈呀!那上面是个人啊,还是个鬼?”
别误会,这挂在绳子上的可不是昨晚在这儿过夜的黄衫鬼,他早在五更时分就离开塔楼,回到地公庙,把白面鬼叫起来,背着镜世月偷偷准备东西去了。
这被绑在绳子上的,就是昨天晚上被裹成粽子状,硬生生塞在塔楼第九层,那个四面透风的小房间里的韩璞。
昨天他是在小地方窝得难受,今天一早,就被几个黑衣的特使拉出来,拉肩搭背,在他身上绑了根粗粗的绳子,四肢伸长了,直直给吊到塔楼上面去了。
韩璞这个难受啊,感觉自己全身的筋都被拉得有平时两倍长,全身的重量都被坠在两条胳膊上面,费力向下一望,好高呀,地面上的人只有蝗虫那么大。
在地面上不觉得,今天的风还挺大,他坠在绳子上面,身子随风不由自主地飘飘荡荡,玩秋千似的,却想停也停不下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声浪如潮,从下面朝韩璞涌上来,他感觉到下面群情激奋,都巴不得看到他在万众面前被凌迟处死。
可韩璞很清楚,这不比凌迟,他从小在宫里长大,也见过不少行刑的场面。如今这架势,正是韩璞曾经对镜世月提过的“五轮穿心大刑”。
只是现在他身上没有金环,而是被黑衣官使,用特别的绳结在身上绑了几个环,将他全身绑得象颗五角星。(韩璞要是生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他就知道,这种姿势还有另一种说法,伟大画家达芬奇曾经为这种美丽的姿势特别作过一幅画,叫《维特鲁威人》)
韩璞被挂着,一直被挂到晌午,太阳象个大火球,烧烤着他,一面烤熟了,翻个个儿,再烤另一面,很快他就外焦里嫩头晕眼花。
眼看行刑时间将至,喝了一夜庆功酒的黑衣特使们也起了床,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来到城楼上,远远看到韩璞,哈哈大笑:“都快忘记今天还有正事儿要办!”
又一名黑衣特使也笑,对身边的随从道:“来啊,把我的弓箭拿出来,让我先试试准星。”
旁边人拦住他,说:“慢,三天之期未至,如果不小心把他射中--”
“嗨!我的箭法你还不知道,万无一失!我先吓吓这小子,看他会不会当着几千人的头顶撒尿!”
说着他拉弓射箭。
呼的一声,韩璞迷迷糊糊,只觉得耳边一阵冷风吹过来,却不知道是什么,他睁开眼睛,迷茫地四望,看到对面城楼正站着一个黑衣特使。
怎么了?韩璞心里想,莫非现在就要对我动手?
黑衣特使一箭没有射中韩璞颈上的环,哦的一声,心下非常气恼。
“不算!不算!我的宿醉还没有醒,所以一时失手,再来!”
随从又递上箭,他再拉,再射。
这次对准韩璞的左肩,又是呼啸而来。
韩璞没动,箭却与他擦肩而过,这回他可是睁着眼睛瞧得真真切切,不由一身冷汗。
这五轮穿心之法,最恶毒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眼睁睁看着那箭对他呼啸而来,却不知道自己要遭殃的是哪一个地方,他可以摇摇晃晃躲开一箭,却躲不开接踵而至的另一箭。
黑衣特使一连两箭都没射中,不由恼羞成怒,把随从怀上的箭囊抢过来,拔出来刷刷刷朝韩璞射去。
开始只是箭阵,后来简直成了箭雨,韩璞一开始吓得半死,心想如此密集,就算我是只蜻蜓也要中招,没想到那黑衣特使的箭法烂得天下第一,一场狂风箭雨以后,愣是连韩璞身上的衣服也没有碰着。
韩璞呵呵直乐,心想,真好真好,这么大热天的,弄来把全自动风扇给我吹吹凉。
那黑衣特使气得鼻歪脸斜,目露凶光,对身边的兄弟说:“来呀!我们一齐上!今天要是不射死这小子我就把一箩筐的箭全都当油条吃了!”
韩璞心想,不妙,这下来真的了。
旁边人劝黑衣特使:“首领有令,要等三天--”
“三天个屁!我一刻也等不了!这小子嚣张无比,竟然连老天都在帮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有金钟罩护体,扎成马蜂窝也不会死!”
塔楼下面,人群里站着黄衫鬼和白面鬼两只,当然,他们头上都戴着大大的斗蓬,以免被烈阳晒伤了皮肤。
白面鬼一看这阵势,心下慌张:“大哥,不好了,他们要真的射死他呀!”
黄衫鬼额上冒出一道冷汗:“看起来是真的。”
“那怎么办?”
“看来我们要提前动手了。”
“动手?怎么动手?”
“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啊?这个……”白面鬼心虚着,越飘越远。
“白脸儿?”黄衫鬼疑惑地叫,转头一看,白面鬼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见鬼的!”黄衫鬼暗骂一声。
韩璞啊韩璞,我本来看在你和我家小镜镜情义深,藕虽断丝却连的份儿上,大劫法场救你一回,谁让你这么倒霉。
我在百年前收了白脸儿这么个笨蛋兄弟,百年之后,你就死在他的稀里糊涂之下。
你要是死后做了鬼,一定得去找他报报这个见死不救的仇。
28.
韩璞还没死,鬼魂就开始超渡他,估计阎罗王的大殿上,也给他预备了一个位置。
他绝望地心想,完啦完啦,我终于要跟这个美丽的世界告别了。
他闭上眼睛,再不去看对面袭来的箭雨,心想:老兄,我真同情你,可你的箭法太臭,这么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死啊。
正闭目养神呢,听到对面传来惊讶的喊叫声,他奇怪地睁开眼睛,心想:奇迹发生了?我被射中了?
可上下望望,身上没插箭,而对面的骚动来自于头顶的塔楼。
韩璞被吊挂的地方还不是塔楼的最高处,然而吊挂他的绳索却从塔楼的外围的廊道穿过去,被绑在另一面的石柱上面,这样就能够把他轻松从地面拉到塔顶,再轻松地一解绳索,让他的尸体掉下来。
可这会和韩璞还没死,绑绳结的石柱旁边就出现一个人,他身着一件素米色的斗蓬,全身都被裹得严实,看不到脸。
可他的长袍在半空的风中飘洒,裸露出一截白生生纤细的小腿。
“啊--”
韩璞的惊讶被吞没在风中,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塔楼的另一端,镜世月正颤危危地站在光滑的扶手上面,努力将手朝绑绳结的石柱上面够。
镜世月!
韩璞哑着嗓子,对那边高喊一声:“笨蛋!你站那上面干什么?”
他不喊还好,一喊,镜世月本来就颤颠颠地站着,冷不丁身后喷过来一道怒火,他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急忙手忙脚乱抱住扶手,半个身子已经悬在半空中。
“我的天--”韩璞的脑子整个炸开了,他哭笑不得。
神啊,这天底下还有比我们更传奇的一对傻瓜吗,好端端的跑到这塔楼上面来玩高空特技,一人悬着一人挂着,这绳结没有被镜世月解开还好,若是真的解开,以他的力气根本拉不动自己,到时候的结果有两个。
一是镜世月撑不住,松手把他扔下去摔死。
要不就是他拽着绳子,两人都悬在空中,象个天平似的,玩“比比谁更重”的游戏,以他的目测,自己这一头八成会坠下去。
“啊……我的妈呀……”韩璞鬼叫起来,身子急得晃动起来,倏得一下。
他的左臂竟然中了一箭。
所有的人都愣了,韩璞愣愣地看着自己肩膀上流的血。
而对面的黑衣特使也傻傻地看着自己手中拿的弓:“我……我……我竟然射中了……”
黄衫鬼在塔楼下,人群中间看到上面的情景,吓得魂都快飞起来。
他不知道镜世月是怎么知道今天的事情,他昨晚上跟白面鬼说这件事情的事情,明明很小心的,而且小镜镜那时候在熟睡。
莫非……他连鬼都骗过了?
镜世月表面不露声色,今天早上黄白二鬼离开时,他还乖乖地躺在被窝里,数毯子上的跳蚤,他们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呢,怎知他早就有计划,今天要来塔楼,大劫法场,把韩璞救走。
可这笨蛋孩子,做事也不动动脑子,他这样哪里是救韩璞,分明是同归于尽的笨主意!
下面围观的百姓群情激涌,竟然开始喊起口号来了:“加油!加油!拔河跑!加油!加油!拉过来!”
镜世月吃力地稳住身子,两只手撑住已经很吃力,可他竟然松开一只手,咬紧牙,从身后慢慢抽出一把很短的小刀来。(注:白面鬼他们用来切土豆的菜刀。)
他把那小刀拿在手中,唯恐掉了,他慢慢伸开胳膊,把小刀朝绑在石柱上的绳结划去。
一点点的,简直比削土豆还费力,那绳结捆得足有西瓜那么大。
韩璞吓死了,却再不敢出大气,怕镜世月再被自己影响,用牙咬着舌头,哆哆直发抖。
这会儿他终于发现比死更加可怕的事情了。
“镜……世……月……”韩璞小声喊着,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不必救我了……我不值得。”
镜世月没反应,不知道是因为他听不见,还是装的。他仍然执着地要划开绳结,黑衣特使的人已经发现他,从塔楼下面冲上来,四面八方要朝他围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