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春天竹林的清香,滚着栀子花纹的茶杯是他俩一起用的——
心颤动起来,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正转身要离开,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 *** *** *** *** ***
“青——”振君的声音响起时,彦青怔了怔,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身后的人已一把拽起他的衣袖:
“跟我走!”
短短的三个字震动着他的耳膜,彦青看见自己的袍子下摆扬了起来,在风中和他的纠纠缠缠。
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了,彦青发现自己站在入镇的那条迎恩桥上,两人都喘得很厉害,四目对望了很久却不知从何说
起。
“告诉我,你有没有对我动过真心?”振君低声道。
彦青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振君冷笑着,“沈彦青,别瞒我。”
彦青还是摇头:“不知道。”
振君突然冲上前去攫住了他的双肩,咆哮道:“告诉我,你对我动过真心!告诉我,你爱过我!你不会为了凌家三分
之一的家产就离开我!告诉我告诉我!”
肩上疼痛着,彦青皱起眉依旧摇头。
振君按上他的脖子,把他逼到了桥边:“青,你真自私啊!为什么不说话?好像天下的委屈都让你一人受了似的!”
彦青的头被摁在了桥沿外。眩晕中,他闭上了眼,不敢再面对冰冷刺骨的目光,只感觉着那双紧紧掐住自己颈项的手
掌,炙热如昔。
振君的声音带着悲凄:“还以为一切都会好的,我还是去听我的戏,做我的二公子。忘了一个人有什么难?忘了你又
有什么难!呵,我错了,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得解脱,小云的《拾玉镯》再好听也是鬼哭狼嚎!青,你非死不可啊
——”
彦青感到颈上的双手越缚越紧,反而坦然了。
他说我非死不可。
于是等着自己生命的终结——
等到的却是他的唇,狠狠地吻着,短促而炙烈。呼吸吐到他的耳边:
“青,你不懂爱,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爱你!”
*** *** *** *** *** ***
像是死了去,又活了过来。
眼睛睁开的时候,振君已离开了。身体颤得厉害,扶着桥柱才站直身子,抚平了自己的衣衫,走下石阶。
泪水突然无声无息地滑了下来,他有点手足无措,撩起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河水从桥下平静地流过,远方是他的家乡。他的父母,他的叔父和他的姑母都在那儿。他是沈家人,他的每个毛孔每
个细胞都姓沈,他从小就被教育要重振沈家光大门楣。他自以为割断了一切,但血脉永不会断。
当老爷子的嘴中吐出“凌家三分之一家产”时,他的心里不情愿,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要,可,他的血液却已为他应了
下来。
青,你真自私啊!
青,你不懂爱,你不懂!你不懂我有多爱你!
踉跄着,跌坐在了台阶上,耳边听到的是自己的心在嚎哭:
“我懂啊!我懂啊!”
*** *** *** *** *** ***
失魂落魄地回去了,碰见凌振邦正指挥着仆役们把几个大缸搬进屋子。那儿早先是彦青的房间,如今已闲置了。
“呦,妹夫回来啦!”振邦笑着和他打招呼。
彦青挤出一丝笑:“是啊。大哥还在忙么?”
“不过是提前为冬至那日准备准备。”振邦指着那些缸说,“呶,全是陈年花面,每年都要搬些到宅子里来祭祖的,
老规矩了。”
彦青闻到了浓郁的罂粟香,忙退后几步,正想离开,却被振邦叫住:
“妹夫,我听说你从小妹的家产中拨出笔款子来,是不是?”
彦青迟疑道:“大哥的消息极是灵通。家父正准备投资一笔生意,我了解过了,前景应是相当之好的,因此也投了一
份,倒忘了和大哥商量商量……”
“哈哈,本就是你们小夫妻自己的钱财,我又插不上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振邦拍拍彦青的肩说。
“多谢大哥这么信任我!”
“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客气?过两日还要让你去趟乡下处理事务呢,早些去歇着吧。”
“好吧。”
振榜又笑道:“对了,沈世伯那官司也应结了吧。回去劝劝他老人家,生意上的事早就该交由年轻人办去的,他可以
颐养天年了。”
彦青变了脸色:原来他早就知道!再望向振邦的的脸,依旧在和善地微笑着,却分明透出丝丝寒意,竟让人不敢直视
了。
彦青再也无心和他聊下去,只点了点头就进了凤莲的房间。晚上虽不住在一起,临睡前还是要去看看她的。
凤莲正望向窗外,知道彦青进门也没回头,只恨恨地说:“我最厌恶那花面的味儿了。”
彦青走到她身边,看着园子对面的忙忙碌碌:“我也是不喜欢的,不过隔得远,倒也没什么了。不像你,对花面总有
些心结的。”
“也是这种天吧,五年前。”凤莲轻叹了一声,把头靠在了床棱上,“我爬进了一只花面缸玩,没想到会被粉末埋在
了里头,刚被救出来时也没觉得怎样,这两年身体才是真的坏了。”
“五年前?那个时候大管家还住在那屋吧,他救的你?”彦青问道,却见凤莲瑟缩了一下,连道几声“不不”就睡下
了。
彦青在旁陪了会儿,觉得头昏沉沉的,也回房了。
*** *** *** *** *** ***
彦青本就有些伤风咳嗽,自己也没当回事儿,谁知拖久了,竟发起烧来。
起先也没人晓得,府里的人以为他是去米行了,米行里的人又想他新婚燕尔,应是留在新娘子身旁了吧。却不料他已
有整整两天昏睡在自己房里,偶尔醒一醒,想起个身都觉困难,渴了饿了身边也没人料理着,身子愈加虚弱了。
迷迷糊糊之间做了好些梦——
像又呆在家乡灰暗的老房子里,父亲新纳的姨太太伸手抚着他的脸,忽而猛地掐上一把,恶狠狠地说道:“叫你娘再
凶我!我杀了你给她好看!”年幼的他脸颊上满是红艳艳的指甲印。记忆中,很痛,也很怕;
还仿佛见到母亲在打扮,整张脸红的白的在眼前跳跃着,还对着镜中的自己千娇百媚地微笑,他的叔父一把搂住母亲
的腰闪进里屋,他望着房门锁上了,里头传出母亲陌生而愉悦的呻吟;
一下子又晃过父亲被酒精熏红麻痹了的脸,举着皮带追着他满屋子地跑,口中吼着:“小畜生!你再逃!”跑不动了
,只好任由他打,听见皮带在自己背脊上绷断的声音,牙齿咬破了嘴唇,说不清哪里更痛些;
还有他的白俄情人,披着廉价的仿狐皮大衣在巴黎幽暗的小街上踱步,望着他盈盈地笑:“先生,晚上要找个伴吗?
”他惊诧地喊:“我是彦青,我是你的沈彦青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再一抬头,已成了振君的脸,眼神寒冷刺骨,掐住他脖子的手越束越紧……他很无助,几乎绝望了,不为振君的杀意
,只为想喊一声“振君”也哽在了喉咙口,发声不得——
周身好似给千钧巨石压着,哪怕最细微的动作都会带来筋脉骨骼的酸楚,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只听得见自己粗
糙而浑浊的呼吸。
刹那间觉得,或许自己就这样死了去,也没人会知道吧——
真的,很孤独。
很想他。
想他在迎恩桥上说的每一句话,想他是怎样热烈地吻自己的唇,又是怎样令彼此痛彻了心扉!
他说得决绝,走得决绝。兴许是他在最后已看透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从来都不只是凤莲和这桩婚姻吧——要是
狠毒一点想,大家都明知凤莲时日无多,若真的想抛开了一切,义无反顾地在一起,难道还怕多等些光景吗?
阻碍偏是他自己,早早地交出了真心,却深埋了心意,只苦守着没落的家庭和残破的自尊,丢弃了已握在掌中的欢愉
!
也安慰过自己,也许这样做对振君有益吧,让他死了心,快些找个美貌聪慧的女子成家立业,免得枉失了家产。可,
只骗过了浑沌的思想,骗不过剔透了的内心!
都是他的错——他太不坦白!他太过懦弱!他不敢完全信任振君!他对两人的未来没有信心!
他无时无刻不在怨恨自己的背叛,又无时无刻不在梦想一切可以重头,可惜背叛已发生,重头再来却已无望!只是脚
踝,颈项和嘴唇上依旧残留着振君的气息,一碰触就如多日前那般灼灼地疼痛着,紧紧揪起他的心房——或许会撕扯
一辈子吧!
但,一辈子?多么虚幻的词!难道一切都随着那个痛苦的吻而结束了吗?真的,不甘心呀!
可,还能怎样?是他先放的手——又能怎样呢!
屏住了鼻息,惟恐蓄在眼眶内脆弱的液体会只因一次呼吸而喷涌而出,可终于忍不住呛着了,剧烈地咳嗽着,不知不
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 *** *** *** *** ***
还是凤莲机警些,见彦青好几天没到自己房里走动,总有点担心,差了人去瞧瞧,却正巧碰到他已烧得不醒人事,忙
找大夫来看了。
大夫也道多亏有人发现,否则再晚一步怕是性命都会不保。
凤莲还说要来看他,却碍于自己体质孱弱,下床不便,于是多次差人来嘘寒问暖,大夫开出方子要抓要煎的药,也全
由她亲自指派了小厮在办。彦青把她一丝一毫的关怀都瞧在眼里,不禁在对凤莲的怜惜之情中又加了份感激。
彦青生病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终日里都有人来看望,最后连那掌柜刘先生都来了,原先的那张冷面孔随着彦青身份
的提高而升温,如今已是一脸谄媚地笑了。
彦青身子难受,瞧着他们更难受,心里竟觉得比以前两日更累了。每次有人敲门,想不应声又怕是要紧事,还暗暗猜
想会不会是振君,这般折腾,硬令他连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
那日午后,振邦也过来探望,对身旁的二管家道:“六子,姑爷要吃什么,要补什么,尽管去库里拿,若没有就去买
。”二管家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又说起乡下的事务。原本彦青这两天就要去了,却因病担搁了下来。振邦道:“妹夫不要担心,不过是些租地的大户
和我们有了矛盾,调解一下就行,我已派刘先生先行一步去打点了,等你病全好了再去也不迟。”
彦青虚弱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怎么说这话?多见外!”振邦笑道,“要不是有几个北方客商住在古里,定要我作陪,也不会在你新婚之际赶你去
乡下处理那种事呀!我小妹怕是会怪我吧!”
彦青道:“凤莲性子温和,从没听她说过谁的坏话。”
振邦眯着眼睛望住彦青,点头道:“是啊,凤莲可不是乱嚼舌头的人啊!”又逗留了会儿,关照了几句,走了。
彦青这才舒出口气,不知为什么,和振邦说话总给他带来隐隐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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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邦走后,大夫又来看过,说是只差出一身汗,等汗一出,烧便退了,于是新添了两床棉被。彦青蜷缩在里头,胸闷
心慌着,抱着自己沉重的头颅,直喘气。
他该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彦青忽然觉得有人触摸他的脸,又探进被褥抚摩起他的身躯,一寸一寸,手指温柔而多情。他的皮肤滚烫而干燥,仿
佛死了多时,只有贴着他湿润的指尖才燃着几分生命,不由得随着他的节奏和力度微微颤动着。
是他!是他!彦青的心跳得震耳欲聋,却不敢睁眼看,只怕是自己病糊涂了,出现了幻象,一睁眼一出声,他就要消
失了。可,触觉是那么真实,那么熟悉!
他的脸也贴上了自己的,呼吸就吐在耳边:“青,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彦青僵着身子,不敢动探。
他说:“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你太傻了,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呵,我忘了,你向来就是无论什么心事都
不说出来的,难道闷着窝着藏着舒服吗?还记得我说过,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
又说:“我知道,你以为这样做,既帮了家里,对我也有好处。可我若真的想成家以拿到家产,也不必等到今天,等
到你抛开了我以后!”
又说:“别把家族家产什么的混在一起,丢开了那些,我们不过是赤条条的两个人,若你心中真的有我,还逃还躲干
嘛!原先以为,只要我全心付出,终有一天会等到你动真情的,如今我再也不想等下去了,我要你亲口对我说一句…
…”
又说:“为了让你说实话,我变着法儿逗你气你甚至骂你,真是把小孩子的把戏也用上了,真的撬不开你的嘴吗?沈
彦青,你别装病!不过是体温高了几分,要治也该先治治你的心!”
彦青死死地闭着双眼,脑子里被震得七零八落,不知如何是好。
“还装睡?”振君道,“记得有一次我装睡,你都干什么了吗?正好,今天我就还至其人之身……”
彦青还未反应过来,呼吸已被他牢牢攫取,唇与唇迅速地胶合在一起。振君的舌长驱直入,在他的口中肆意蠕动着,
手不安份地继续抚摸,往下滑去——却猛地松口,振君轻声道:“我不信你心里忘了我,身子也会忘了。我知道你有
感觉!”又吻向他紧闭的眼睛:“睁眼啊,青!”
彦青把脸涨得通红,再也装不下去了,只得睁了眼。见振君把脸搁在他的枕上,微笑着将他的表情看了个彻底,不禁
慌乱着把被子罩住了脸。
“怎么像大姑娘似的,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青,你想我不想?”振君笑着去扯他的被子。
彦青病得没了力气,手中死揪着的棉被一下就被振君拉开,忽觉胸前坦荡荡的,又听见他问自己想不想他——
振君对他说过:“爱就是爱了,何必要违背自己的心意呢?”
振君对他说过:“我的下半辈子,你要不要?”
振君对他说过:“幸福是要靠自己撞见的,我既碰见了你,便是非你不可了。”
振君对他说过:“我总是对着别人挖心掏肺,把五脏六腑都给掏空了。”
振君对他说过:“你不懂我有多爱你!”
振君对他说过:“我们不过是赤条条的两个人。”
……
他以前怎会没想透?他怎会傻到真的要离开他?幼时的痛苦压抑,成年后在爱情上的挫折难道真让他连表露自己内心
都困难了吗?他想他爱他要他离不开他!他的心已说了几万次——现在,他要亲口告诉他。
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怎么了,莫非是发烧把声带也烧坏了?痛苦地强迫自己出声,却只有粗嘎毛糙的嗓音从喉咙
里挤出来,望着振君期待的眼神,都要急哭了。
“也许是声带充血,都是我不好,硬逼你说话!快休息吧,烧退了就好了。”振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