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青很难过,好不容易去了心病,想把真心告诉给他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莫非方才的恶梦成真了吗——默默
地拉起振君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颊边,又移到唇上,轻轻地吻着手心手背和每个指尖。
振君,我的答案,你懂不懂?
望向振君,已是愣住了,眸子晶亮着,隐约泛起了水气。
*** *** *** *** *** ***
昨夜一折腾,倒真的出了身汗,振君在旁陪了一夜,睡得也特别安稳。清晨时分,烧已退了,嗓子也不痛了,睁眼却
见振君不在,不由得悻悻然。
起床梳洗了一番,忽听见枪响,惊地颤了颤,出门见到振邦握着把驳壳枪正瞄向一旁的花盆。“啊!妹夫的病好啦?
”振邦见到他道。
“是呀,烧退了。”彦青问,“大哥练枪吗?”
“上次去北方做买卖时得的,一直藏着,倒忘了,今日里想起来,便拿出来练练。”振邦笑道,“要不,你也来试试
?”
“不了,火药味儿太重。”彦青道,“今天有船吗?我想早点去乡下一趟,可别担误了正事。”
振邦笑道:“妹夫真是急性子,病刚好,怎么就念着生意呢?还是多休息一阵子吧!”
彦青道:“在床上呆了好几天了,闷得慌,不如把去乡下办事当散心了。”
“好好好,妹夫放心,我去给你安排船,你先去看看我妹子吧!”振邦说着,叹了口气道,“她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
彦青的心紧了紧,颤声道:“我就去看她!”
推开凤莲的房门,彦青吃了一惊。没想到几日不见,她竟消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又陪着她在房里吃早饭,凤莲显得很
高兴,还让彦青说给她听留洋在外的的种种趣闻,扬起头来冲他笑:“只盼着下辈子能跟你一起去法兰西。”
彦青一阵心惊肉跳,安慰说等她好些了,就带她去。
她幽幽地望着他,问:“真的?”
彦青用力点头:“真的。”
她原对生命显得很淡然,告别的时候却嘤嘤地哭起来,,握住彦青的手也不愿放开。临走的那刻,凤莲欲言又止,最
后只说:“等你回来再说吧。”彦青也没多想,只点了点头。
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很多年后,彦青依旧记得那天凤莲穿着一件杏色的旗袍,端坐在床上如他初见她时的那般美。她的眼中总有一团忧郁
迷惑的莹光,象一只困于笼中的小猫,一辈子也没能逃出生天。
*** *** *** *** *** ***
彦青有点心神不宁,想去振君房里和他告别,却没见着人影,连阿福也不在。二管家过来告诉他船已备好,正停在码
头上等着。
彦青只得先走了。
上了船,也不去舱里坐着,只站在甲板上望着两岸的风景。振邦人呢?难道昨夜只是场梦吗?
正遇着渔船归航,鱼鹰凄惶的叫声穿透了他的耳膜,钻到了他的心头——
彦青不安着,猜想前路还有什么在等着他。
第七章
不下多久,小船已驶出了内河,眼见水路逐渐开阔了起来。水面上的风大,彦青在甲板上站着,多少觉着些寒意,又
不想回舱,就怕里头黑洞洞的,岂不是闷得慌?
舱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丢出一件厚实的罩衫来。彦青正诧异地接住,忽听有人在笑:“你难道还想再冻病一次不成?
”
彦青一听那声音,又惊又喜,却板起脸道:“谁在里头诡诡祟祟的!”
里面的人说:“那你怎不自己进来看看呢?”
彦青将衫子往身上一披,说道:“谁要看你?风景比你好看!”
里面的人朗声笑道:“哈哈,我倒想看看你,你可比风景好看多了。”
彦青微微一笑:“你怎会在船上?刚才还寻思着不知你去哪儿了,想告个别也没见着人影,正骂你呢!”
“难怪!我就说嘛,背脊一直发凉,怕是有人在身后说我坏话吧。”
彦青笑着别过脸去。
阿福从窗里探出身来:“沈少爷,快进来说话吧!你们隔着几丈远,说着不累吗?小的听着都嫌累呐!呀,二公子别
拉——”还没说完,已被拖进舱:“臭小子,主子说的话,是你该瞎听的吗?出去出去!”
阿福怏怏地出了舱,走过彦青身旁,偷偷笑了,低声道:“二公子嫌小的碍事呢!”
彦青的脸红了红,咬牙道:“臭小子,玩笑开到我头上来了,看我今天怎么惩治你!”说着,作势要打他,却见他吱
溜一声跃进了河里,扎了个猛子,探出脑袋来:“少爷们说话,小的躲远点!”
彦青急道:“这水冷得很,不比六月天了,快上来吧!”
阿福道:“没事,小的腊月里还玩水呢!好久没舒舒筋骨了,难得出来一趟,就让我再游会儿吧!”
彦青看他在水中生龙活虎的样子,不禁笑道:“那你可得看着船,别游丢了!”
*** *** *** *** *** ***
暗湿的船舱内,凌振君斜靠在窗边,微扬起嘴角,眼神灼灼地望着他走进来。
“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躲船上了?”彦青问道。
振君伸手将他拉着坐下,说道,“今天一大早有个老同学来找我,正和他在厅里聊着呢,遇见六子在安排船。我心想
你这小子大概是病一好就想溜吧,这可不行!于是在船上埋伏好了,专等你来,要给你些颜色瞧瞧的。”
“怎么是溜?我这是办正事呢!”彦青道,“你也真是的,老同学千里迢迢过来,竟把他给撇下了?”
“他才不管呢,那小子在天津开的酒楼倒闭了,哭丧着脸过来问我借钱,我说钱可不借给你,要么把店面一起盘给我
!那小子忙不迭地答应了,哈哈!”振君一脸得意道。
“你要他的酒楼干嘛?”彦青不解。
“还不是为以后作打算?既然我已决定不成婚,家产自然没我的份了,在家里让大哥供着,我也不自在,倒不如去外
头闯闯!酒楼生意是难做,我想好了,现在世道乱得很,交通不便,若是做南北行准赚钱!”振君又叹气道,“况且
,还有你,我要为你的将来作好打算——可正和他谈着价钱,你却又要走,我能不慌了神吗?”
彦青一把握住振君的手,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么,振君?从前我从不以为一个人能真正地被另一个人所改变,现
在明白了,原来真的可以!是你改变了我!你使我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我被你爱着宠着,被你需要着……振君,除
非我死了,除非你对我倦了厌了,否则,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辈子不离开!你信我不信?”
振君望着他眼中噙着的泪珠已滚落到了腮边,柔声道:“我信我信!我昨晚就信了!你呀,亲完我的手就睡着了,害
我瞧着自己的手,心猿意马了一整夜!”
彦青回想起昨夜的境况,不好意思地转过脸,把泪擦了:“你就是爱胡说八道,惹我伤心!”
振君把他的脸扳转向自己:“你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又吻着他未干的泪痕,低声道,“还喜欢流眼泪,让我心疼!
”
彦青轻轻一笑,以前总觉得他们的未来太过渺茫,自己从不敢往深里想,如今和他紧拥着,心也蹋实了。听着船舷边
上水花飞溅开来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彼此都觉着从没靠得这般近过……
*** *** *** *** *** ***
凌家在乡间三十里绵延的土地上种满了罂粟,在不久之前还火红地燃烧着,肥沃了凌氏家族的每根血脉,秋末时节却
已然见不到影了。
彦青面对着一望无际枯败的茎叶,隐约从其间嗅到了星点馥郁,仿佛每寸泥土都凝着温热的胚胎,急待来年生养出更
加鲜活的腥红。
离罂粟田不远是个大宅子,当年凌老爷子在古里镇上站稳了脚跟后,为光宗耀祖而建的它,待造好后本人却是极少来
住的,先前还有几个远房亲戚借住在里头,但随着老人们一个个的离世,年轻人再不愿守着古旧的宅子一辈子,纷纷
到镇上或城里去了,空剩下这个萧瑟的屋子,任由它渐渐破败了。
唯一留在宅子里的是个皱巴巴的老头子,叫祥叔,刚建好那阵就做管家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有些聋。想是难得
见到人来住的,彦青和振君一到,就跑前跑后帮着搬行礼,拾掇吃喝,欢喜得很。
早前振邦派来打点的刘先生也不好意思在外头的商栈里住着,过来朝少爷姑爷他们拜见后,也收拾了东西住了进来,
又把乡间的事务原原本本地向两人通报了:“是这样的,几个租地的大户忽然说要退租。唉,偏在这节骨眼上!少爷
们该见到了吧,秋收以后的地还未锄呢,这可如何是好?一开春就要播新种的!”
彦青沉吟道:“他们究竟有什么不满?你和他们谈过吗?”
刘先生说:“早谈过了,他们只说是时局不稳,不想被田地给拖累了。”
彦青道:“真是奇了,这年头得块地种种也不容易,别人想都想不来呢。”
振君在一旁道:“确实奇了,凌家待他们也不薄啊!明年他们不种地,喝西北风去吗?最奇的是大家竟在同一时间提
出退租来,明显是串通了要给我们好看!”
彦青皱眉问道:“现在已来不及找其它承租人了吗?”
刘先生答:“有是有,可都是小户,没人要租那么多。”
彦青想了想,说:“这么办吧,明天你把他们都给请来,我见见。”
待刘先生去了,振君望着彦青道:“你想怎么办?”
“我希望他们是为了钱。若只是要趁这时局多捞些好处,便好办了。”彦青又道,“还有,我看凤莲是撑不了多久了
,如今只想把这事快点了结,好赶回去陪陪她。”
振君点点头:“可怜的凤莲——我这妹妹小时候很是活泼,总跟着我们男孩子乱跑,和我挺亲近,后来出了事,身子
坏了,话也少了。”
彦青问:“究竟是怎么出的事?问过她,只说是自己调皮爬到了花面缸里。”
振君叹了口气:“开始确实只是在缸里躲着玩儿的,却正巧撞见振秋自杀,就吊死在她面前!她是给吓住了!”
彦青惊道:“五年前?”
振君道:“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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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祥叔给他们准备好了两间卧室。彦青正要进自己的房间,却见振君朝他眨眼睛,贼贼地笑着。
彦青看出他的意思,不禁窘了起来:“有什么事那么好笑?”
“我们多久没那个什么啦?”振君的笑意更深了,“嗯?”
彦青瞪他:“什么什么?你不会小声些!旁人听见了怎么办?”
“谁会听见?阿福那小子今天游得太累,早睡了,老祥就更别说了,我和他面对面都得提着嗓子,否则准听不见!”
振君拉着彦青往屋里去,回头把门给锁紧了。
彦青望着振君眼中的莹光闪动,全身燥热着,长衫已被扯开了,腿间在他的手蠕蠕抚弄下冲动起来,炙热的喉间迸出
了一串低喘……两人反身倒在了床塌上,享受着彼此赐于对方愈加深刻的啃噬与占有……
一星一点的幸福终于汇聚成浪潮,濡湿了彦青干涩的心房。他感谢上天让他遇到那么好的人,他感谢振君在他彷惶胆
怯的时候拉了他一把,他感谢自己最终战胜了过往——谁说过,世上最苦是相思,最甜是相守,最珍贵是失而复得,
是真的,他清楚那种感觉,他告诉自己再不放手,永不要失去——
激情过后,谁都没有开口,只紧紧地拥着,倾听对方的心跳。
振君望着他:“瞎想什么呢?不理我,竟自己一人偷笑了。”
彦青笑道:“你猜?”
“我要你说给我听。”
彦青一咬唇:“想你。想你给我穿喜鞋,想你搂着相公来气我,想你在迎恩桥上要掐死我,还想你……想你……”
“还想我真是可恶,见着都想揍两拳,偏就是怎么忘也忘不了,是不是?”振君温柔地笑道,亲吻他的发际。
彦青噗哧一声笑了:“你呀,没个正经。”
“好,说正经的。”振君下床点了盏油灯,从丢在一旁的衣杉口袋里拿出件物事,递给彦青道,“送给你的小玩意。
”
接过来一看,原是个普通的银制挂件,指甲大小,圆鼓鼓的,象是给满月的孩子戴的。彦青不禁笑道:“送我这个呀
,闪闪发亮的,让我挂哪儿啊?”
振君不好意思了,一把抢过来,嘟哝道:“不要就算了,以后再给你买件贵重些的。”
彦青忙说:“我要我要!”又把物事拿了回来,凑在光线下看,见上头镂刻着两个小人,都是书生打扮,手拉手在笑
着。
振君凑上来说:“那是我与你。”
彦青白了他一眼:“骗人,明明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
“厉害厉害。”振君伸手把那挂件翻转身来,道,“我就是为这两句话买的它。”
彦青望着上头的字,轻声念道:
“朝夕相对,举案齐眉。”
正念着,心波一颤,猛得怔住,把它在手心里握紧了,回头靠在振君的肩上:“我喜欢,我真喜欢啊!”
*** *** *** *** *** ***
第二天一早,阿福过来通报,说是那些退租的大户们都到了,在堂里候着呢。
振君道:“好,我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都卖得是什么药!”说着要推门出去,却被彦青拉住:“他们不知道你也在,
不如让我先去瞧瞧,万一他们不服我,再亮你这张底牌也不迟!”
振君把嘴一撇:“竟说我是一张牌!看我怎么收拾你!”既而把彦青拦腰抱着,朝颈子上就是一口,还把他戴在脖间
的挂件含在嘴里。
彦青笑着一把扯过,将它塞到了衣领内:“他们还在等着呢!”转身出门,走远了还听见振君在喊:“大忙人,别忘
了我也在等着呐!”
真是的!彦青心里骂着,把手按在脖颈上,低了头偷偷笑起来。
“呦,新姑爷来啦!”大堂里已有人在喊了,抬眼往里一瞧,见两边椅子上坐满了人,富贵打扮,却是滚着“福禄寿
喜”等字的绸袍子,应是早就不时兴了的,要说这些人几十年来跟着凌家也赚了不少,穿着如此可笑确实怪了些。
“怎么没见祥叔老刘他们?”彦青问阿福道。
“天没亮就出去啦,刘先生抱怨他房里太潮,墙上还渗水,非要拉着祥叔去找个泥水匠来。”阿福一脸不屑,“他就
是事多!”
彦青笑道:“由他去吧。”
说着,走进大堂,与众人作揖道:“多谢各位前来,凌家有今天也都是靠大家齐心,如今你们要退租,不是趁年关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