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笙假作慌张跪下,连称“不敢”。
李绩见状,哈哈笑道:“笙儿被本王吓着了吧,你只要乖乖的,本王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取你的命呢。”
窗外一阵嘈杂急促的脚步声,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喊话。
李绩放开紫笙,走到窗前,喝到:“谁在外面喧哗?”
庭院中的几个人见开门,以晋王帐下大将王渚为首,都簇拥过来,中间夹着一个个头瘦小的黄门官,伏地禀道:“宫
中丽妃娘娘有密报,皇上驾崩!”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李绩狂喜,马上准备抢进宫去,赶在张文绍一伙之前先发制人,忽然又想到什么,黄绢包着玉
璜,都在掌中;回望房内,紫笙仍然卧在帐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动作,便凑近王渚,下令道:“加派人手,给
我好好看住他!”
李绩走后,紫笙披条锦被裹住身体,下榻关门。外面人头攒动,灯火通明,闹成一团。
事情真的是进展的越来越顺利了呢。如今能即位的,只有李绩一人,龙之魄,已然是他的囊中物。
月色从没像今晚这么美,他松开手,蔽体的锦被滑落地面,乳白的光流溢在雪瓷样的皮肤上,慢慢溶解,最后在指尖
一闪而逝。
朦胧中,好像树影间有段飘舞的天蓝薄纱,轻盈地晃过。
是她?九香?
十日之后,新皇顺顺当当地即位。
张文绍甄孟桓一伙只有忍气吞声扼腕痛惜的份。张文绍是个识时务的,捧错了对象,和李绩作对,现在落得个告老还
乡全身而退就不容易,更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免得被扣上个谋反的帽子。甄孟桓本就胆小怕事,向来看着张文绍的眼
色,如今更是大气不敢出。
由于先皇去的突然,李绩下令登基仪式一切从简。不过作为正式昭告天下的的重要环节之一——祭天,却是马虎不得
的。
除却传统的意义,这个仪式也正是解开龙之魄封印的时机。
李绩一脸凝重,宫廷最好的绣师新制的锦绣龙袍上金线刺的金龙双目圆睁,衬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更显得英气逼人。
面前铺着黄绫子的供台上,除了祭典的五牲、馐馔,鲜果,红烛,鎏金盘,檀香,斟满美酒的银樽,还有一块泛着绿
光的玉璜,一份卷起来的古旧卷轴及一把镶翡翠的匕首。
祭天是神圣的,也是专属于新皇的和上天达成协议的私有仪式,因此必须要在传说声音可达天际的泰山之巅举行,且
不得有皇帝之外的第二个人窥视。文武百官均只能等在半山腰,伏地跪拜。所以,不论他做了什么有违祖宗章法的事
,除了天地,都不会有人知道。
三拜、九叩都已经完成。
李绩缓缓展开卷轴,铺在供台上,又仔细地读了一遍写在上面的字迹。
按照紫笙的说法,他需要用血注入玉璜,以玉璜为印,以血为墨,把玉璜扣在古诏之上。
但是,那个人的话,真的可以相信么?
李绩伸向匕首的右手停在半途。
祭天仪式上见血光,是大不吉。
即使万般宠爱,他从未真正信任过紫笙。这个冷艳的男人以仰慕晋王为名,投身府中成为门客。如果仅仅是这样,倒
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可他通韬略,善言辩,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音律,算得上一位地地道道的风流才子
。这样的人,理当早已闻名天下,却无一人知道他的来历底细。非仅如此,他还甘愿以身承侍,事事顺从,不得不让
人疑虑重重。
“臣是红尘俗人,受王爷洪恩,得享荣华,除此之外,臣无他念……”
哼!无他念!
李绩握紧匕首,刺破左手中指,把涌出的鲜血按进玉璜正中的小孔中。
玉璜似乎活了一般,竟贪婪地从伤口将血吮吸而入。眩红立刻充斥了整块玉璜,盈盈欲滴。
接触古诏泛黄的字迹的霎那,玉璜忽然大放金色光芒,直腾云霄。正午的太阳变得通红,似在燃着熊熊火焰,逐渐增
大、下沉,被五彩祥云氤氲缠绕着。
空中隐约仙乐飘渺,曦和之间隐隐现出巨龙形象,龙身通体透明,仿佛金光变幻而出。片倾,巨龙盘于李绩头顶上空
,温柔轻吟,金鳞洒下闪闪星光。
李绩大喜,伸展双臂迎接巨龙,奇怪的是,龙回旋良久,首尾上下翻腾摇摆,就是不肯降下云头,情形很像天地间隔
了一层屏障,阻碍在巨龙和李绩之间。
“皇上做不到的事,臣来替您做如何?”
软糯清冷的声音游过脊背,爬入耳廓,李绩专注仪式,万没料到山顶居然还有他人,大惊失色,待要回头看时,喉咙
早被匕首利刃顶住。
“皇上是想说臣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么……臣是想帮皇上呢,不过很抱歉,臣忘记告诉皇上一件事,龙之魄是无法与完
全凡人血肉之躯合而为一的,臣承皇上精血,是代替皇上将龙之魄收容最佳人选。”
“紫笙——你处心积虑,为的就是这个!”李绩又忿又恨,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中,反被利用,怪只怪自己瞎了眼,没
看出紫笙原本非人。
“我对你的皇位没有兴趣,有龙之魄相助,普天之下光照之处尽归我有。你若老实合作,我念在往日旧情,放你一条
生路,你还可以回去做你的皇帝,如何?”紫笙继续漫不经心地谈着条件,眼睛却紧密地注意着巨龙的举动。
缠绕在巨龙周围的云彩正渐渐散去,龙的形体也越来越透明。
“逆臣妖孽!”李绩大骂,恨不能把背后之人生吞活剥,趁紫笙抬头之际,以肘磕飞匕首,反守为攻,跃起反踢紫笙
小腹,不想踢到之处空无一物,心急之下力道狠劲,这一脚踢空,险些站立不住。
紫笙立在七尺之外,手指捏成个哨子形状,放在唇边。
霎时竹器被空气振动发出的高亢尖啸,仿如千万支箭,从四面八方射入李绩耳膜,脓血从七窍迸裂,扑地气绝。
空中巨龙没有了犹疑的目标,摇摆几下虬须,认准寄主,头下尾上,钻入紫笙头顶心,蝉翼般薄透的星光游走其身,
慢慢与身体融合为一。
紫笙阖上双眼,任汹涌的能量畅快地灼烧着每一寸肌理,由内及外,空洞的躯壳内逐渐有了活生生的感觉,他止不住
狂喜,终于……就要得偿所愿了呢……
正这紧要关头,川流中的能量似乎受到什么阻碍,竟硬生生僵住,随之一道亮蓝闪电伴着少女的娇喝凌空破出,刺眼
光影掠过之处,生生把紫笙左臂顺肩切落下来,断臂骨碌碌滚落,伤口处却不见血。
合体中受了干扰的龙之魄变得狂躁不安,在容器中横冲直撞,紫笙禁受不住,只得汇聚全身真气压制,痛的蹲下缩成
一团,苦不堪言。
“妖孽!事到如今,还不肯死心么?”九香脆生生的嗓音,骄傲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威慑力。
和五十年前一点都没变。
紫笙勉强抬头,见九香横眉瞪目,一手执着短剑直指自己眉心,另一手中抱着一只箜篌,再也压制不住,松了真气,
龙之魄得了自由,重又冲出容器外,飞入云中不见踪影了。
断落的手臂失了法力,化作一截竹笙。
短剑缓缓垂下。
“你是——紫……笙……”
“是,吾主神女九香。”
章二十二 再续前缘
“香儿,作为武器的笙就好像你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要爱护它,对它不离不弃。”
“喔,那么是哪一部分呢?”年幼的九香歪着小脑袋傻傻地问师傅镜真人,“昨天我就把它落到后山上啦,前天好像
掉在水里,可是我一点都没觉得痛啊。”
“这……”镜真人语塞,思索了好一阵,才回道,“是等你真的失去它的时候,会痛的那个地方……”
师傅说那句话的时候是多久前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
时间过的太久,彼时想过的,念过的,都渐渐遗忘模糊。
纤弱水葱儿般的手指,那天之后,就牢牢的抱着笙。
镜真人的教导很严格,九香进步也很快。
修行之余,九香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把包子似的小脸贴在笙光滑又凉凉的竹片上。虽然没有吹,只是静静听着,就好
像可以听到宛转美妙的天籁之音从笙的内部传出来,悠悠荡荡,似乎笙的身体里,通着遥远的天空深处。
镜真人对九香说,那是心的声音。
纯粹的,无邪的,天真的,爱着的心的声音。
虽然只是偶尔,镜真人也吹笛,吹给山间的鸟儿,林间的小兽听。
九香也喜欢听镜真人吹笛,笛声缠缠绵绵,只不过常常一曲过后,师傅的眼角却挂着一滴泪。
他的长笛上挂着串小小的紫铃。他常常抚摸着铃铛,轻轻叹气。
师傅的心里有一个小九香不能理解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镜真人决定离开昆仑山,云游四海。临走前,他把紫灵心留与九香做个纪念。
“这串紫灵心送给你,将来把它交给你最重要的人,无论天涯海角,它总能连着你们。”
从那时起,紫灵心就被挂在了笙尾上。
“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你了,不管在哪里,都一定能回来喔~”九香格外的开心,两只小手抱着笙使劲摇,把铃铛晃的
丁零当啷乱响。
师傅走了,独自一人的日子,孤单的九香唯有笙为伴。
小铃儿和笙的色彩好相配,都是深沉的紫,好像阳光沉入云海前海山交界处的颜色。
当这抹紫完全消失,天地间就剩下静谧的纯黑色。眨了一夜的星星揉着惺忪的睡眼离开后,又是一天的初晨。
周而复始。
昆仑山的清晨是罩在轻纱般的薄雾中的,山巅洒下点点被雾气剪碎了的浅金色阳光,抚弄着成片散落在坡谷间睡眼惺
忪的嫩草野花。
山坳的石凳上,裹着乌黑发亮的皮毛的狐狸舒服地把身体蜷成一团睡的正香,头埋在柔软粗大的尾巴里,眯着细长的
眼,一溜口水沿着微微张翕的嘴角淌下来,拉成透明的黏黏的丝状,在尖尖的小牙边上下徘徊犹豫了几秒,终于啪嗒
落下来把前爪的毛沾湿成绺。吃的饱饱的肚皮随着呼吸均匀起伏,胸脯蓬松的细茸毛也随之调皮地摇摆。
“真是的——为什么我一定要每天这么早起练习啊!”已长成窈窕少女的九香恨恨地把抱在怀里的笙丢进草丛,浑身
散了似的一屁股坐下来。
随着“砰!”的钝响而来的黑暗,属于小狐狸的美梦在惨绝人寰的哀鸣中结束了。
好在头没有被压住,它用两只前爪挠住石凳,使劲吸气让背部压扁,后腿用力并蹬,才将自己从九香的压迫下抽身出
来。
“你师傅不在了,又没人逼你,不喜欢就别练。”喘着粗气的狐狸抖抖身上的毛,没好气地说道,“反正你怎么吹也
不可能吹好。”
“谁说的,看我吹给你听!”九香气鼓鼓地捡起歪躺在乱草中的笙,粗暴地抹掉沾上的露水和草叶。
“不要不要……”狐狸拼命把耳朵捂住,绵细的乐音却还是借着空气从缝隙中钻了进来。
袅娜的丝竹声穿透雾气,盘旋在半山的云间,飘飘摇摇。
偶有早起的鸟儿,也被吸引来,收了羽毛,乖巧地停在枝桠上。
一曲终了,晨雾已散尽,天空垂下阳光的金线齐整细密地织满山坳。
“如何?”
“心浮气躁,怎么能吹的好。”狐狸小爪胸前一叉,傲慢地甩给九香一个后背,“你吹笙的样子好难看!嘴巴都吹成
猪嘴啦,小心嫁不出去。”
凭心而论,九香的水平虽然比起镜真人来总是差了一截,但以她的修为等级来说已经是相当优秀,通过笙曲也早可自
如地控制法力,不过为了报被当成坐垫之仇,故意找茬是必须的。
“什么?你说什么?你这只死狐狸!”
狐狸原以为九香说这句话的时候会暴跳如雷,自己难逃被揪耳朵暴打的命运,却只见九香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满
汪汪的。
“真的……真的……那么难看吗?”
原来她更在意的是这个。
在自诩容貌气质非凡,又精通音律的千年狐狸面前,九香始终拿不出自信。
娇纵的外表,其实不过是为了掩藏忐忑不安的内心而已。
偏偏遇到这只有事没事就以贬低取笑极少下山,不谙世事的九香容貌为乐的狐狸幻夜。
此时狐狸满脸黑线,但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山下人间的漂亮女孩子都不吹笙的,吹多牙齿会很早掉光光,脸部的肌肉也会松弛,而且这笙也太破旧了,不适合
你。”
这是个什么糟糕的理由啊……
九香垂头丧气地抱着笙默默离开了山坳,三天后,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箜篌。
“不离不弃……你是这样说的……那些过去的日子,那些你说过的话,都忘记了么……”
“我……”看着紫笙悲伤的脸,九香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什么也没说出来。
“竹子的身体,不会痛……不会流泪……我想要亲口告诉你,你丢掉我的那一刻,我是多么伤心,多么痛苦,多么失
望……我恨那只狐狸,只为他的一句话,我就成了被遗忘在灰尘遍布的残云阁里的废品。”
“是我的错……”九香早已被泪水糊了满脸,泣不成声,“别说了,好吗?”
“所以,我要得到龙之魄,获得一个有血有肉的身体。只想让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等和你重逢的一天,等我可
以有一个真正的人类身体陪着你……
紫笙慢慢的说着……似乎说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紫笙,紫笙……”扑过去紧紧抱住紫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那时我不该赌气的……我们回昆仑山吧…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真的……我发誓……”
紫笙的身体却在僵直着,渐渐的,变冷,变硬,他似乎努力想伸出剩下的一只手臂去搂住九香,但只费力的抬起一寸
,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九香最后看到紫笙的脸,挂着凄惨的笑。
龙之魄无法与一个可为容器的身体融合为一时,便会带走那个容器所有的灵力和魂魄。
碎掉的痛,才知道原来师傅说过失去时才知道的自己身体的那个部分,原来是心。
深紫色的断笙,像极了那天山顶日落的颜色。
章二十三 泪羽之殇
雾灵山谷间,桃树铺了满坡。
三月的清风偶然路过,扬起漫天飞花,落落似雪。
谷间隐着三间秀雅小舍,倚山为屏,擑竹为篱,自成院落。
石壁上天然一孔,汩汩冰泉源源涌出,注入下方一泊清潭,潭上嫩绿莲叶点点飘曳,空气中若有若无浮着尚不属于初
春季节的荷花清香。
泉水出口下,幻夜裸身靠着灰青色的岩石浸坐塘中,头微垂着,双目紧闭,流下的泉水浇透一头乌丝,湿淋淋聚成绺
贴服在身体毫无血色的皮肤上。
“他这样还能再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