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也许过不了三天。泪羽潭水虽然可以暂时压制天火之焰,但在红线延到心
脏之前,恐怕他就要耐不住潭水的寒气倒下了。”离俞无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水面,似是自言自语。“倒是你,刚
登基不足七天就跑出宫来没问题么?”
“啊,没事没事,朝中的杂事交给张文绍和甄老头就可以了。”柳易成摆摆手。
“这国家的命运交在你手里,还真是悲剧。三代之后,妖孽亡国,看来预言说的一点都没错。”离俞讪笑,终于偏过
头来看着易成。
“那件事,决定了?”
“嗯。”虽然只是轻轻一声,离俞答的很干脆。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再也醒不过来……”
“那又怎么样?现在不是一样看着他去死。”语气平淡的像白水,仿佛这完全不是攸关生死的大决定。
“可是,那也不用今晚就……”
“今夜是月蚀太阴之时,错过今夜,很难保证法术成功。”
“还是太操之过急了,你有问过小幻自己的意见吗?”
“不需要。”离俞简短地截住了易成的话,“他答应过我,只要帮你得到龙之魄,就任凭我处置,轮不到你来指手画
脚。”
“你——”易成挥拳击向离俞,却被离俞单掌轻易挡住,反推回去,趔蹶几步,很不光彩地翻倒在地滚了几滚。
“放心,我会陪着他。”离俞随手接住几瓣风中零散飘舞的粉红落花,握在手心,张开手指时,花瓣已被揉烂出汁液
来。
扑落残花,他才慢慢说道:“那狐狸,也是怕寂寞的呢。”又说,“你还不走?!”
“为什么我要走!我也要陪着他!”易成越发难过气恼,脾气上来开始耍赖。
“别女人似的唧唧歪歪。”离俞颇不耐烦,“你觉得对不住他就趁早去抹脖子。再说,他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易成顿时矮了半截,对幻夜,他确是有愧于心,纵然想过无数种方式补偿,惜时下已然无能为力。但若真说幻夜于他
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倒也很难,只是觉得如果少了他,就冷清了许多,空荡荡的。
他红了脸,想不出怎么回答离俞,浑身不自在,这时候总该有谁跳出来伶牙利嘴地骂他一顿才解得冷场的尴尬,于是
突然发觉少了一人,便忙问:“怎么不见青音?”
离俞冷言道:“要是被她看到,你认为你还有活路么?”
易成想想也是,不但自己没脸见她,以青音的脾气,自己死上一万次也未必能平愤。
“我借口让她寻族中长老求解救的方法,让她回青碧去了。不然那丫头在这里,也是很麻烦。”
“嗯,也是。”易成只好含糊应对。
“主人,洞冥草准备好了。”一个嗓音粗哑语气却扭扭捏捏的声音突然从背后蹿出来。
易成定神看时,见过来一人,身高八尺,五大三粗,面如黑炭,却头上梳成两个丫鬟髻,用蓝布条包起来,脸上涂着
红粉嘴唇抹着胭脂,穿一身花花绿绿的裙子,肥壮的身躯把裙腰撑开了口,露出肚皮上黑色的体毛,左手单手托着一
雕花檀木盘,盘中坐着五寸来高小酒罐一个并两只酒盅,右手抱着一堆似在泛着幽幽绿光的奇怪植物。
“知道了,琼莲,烦劳你把洞冥草扎成婴孩手臂粗细的捆,沿潭水每隔一丈安置好一束。” 离俞说完,又像安慰小孩
子似的拍拍他,柔声道:“去吧,不用担心。”
琼莲单膝跪地,小心地把托盘放在离俞脚边,行个躬身礼,才退下了。
柳易成看直了眼,磕磕巴巴地问:“这位是谁?”
“琼浆莲罍。那日在迎家酒馆,可还记得放在门口的上古酒器么?”
易成左思右想,恍惚好像有那么个物件,又记不真切。
“喔,是了,那时酒后闲聊你错过了,幻夜夸赞了琼浆莲罍几句,他感恩赏识就跟过来,甘愿为仆追随幻夜,不比某
些只会伤他害他的人。”
易成知道离俞借机骂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离俞摆出酒杯,道:“来一杯么,试试琼浆莲罍的味道。”
虽然只是掌中小小一杯,清冽酒气却四溢香飘,闻之即醉。
易成也不推脱,接过一饮而尽,顿觉脑后晕眩,身体软绵绵不听使唤,哼了一声便倒地不起。
离俞收起酒杯,喃喃自语:“这样……就没有人再打搅我们了……”
是夜,太阴流光精华洗净碧空,浩瀚墨海杳杳无星,唯见一轮圆月通透如镜。
插在泪羽潭畔的洞冥草束在黑暗中隐隐散出幽幽绿光,吸引浓重的阴气灵漂浮围聚在潭水附近。
潭水尽头,火烫吻啄的触觉唤醒了昏迷中的幻夜。
“离俞……”身体下意识地抗拒,又无力地倒在离俞怀里。
“嘘,别出声……”离俞托起幻夜下颚,在冰冷颤抖的唇尖封上一个吻,轻轻说道,“要吓到那些暗精灵们的……”
孟夏将至,天幕中竟见几朵盈盈细雪飘飘落下,纤纤雪花渐落渐多,纷纷洒洒。
“冰墓?!”
“抱歉,私自做了决定。”
“为什么……”
“我想要你活着,难得一见的千年老狐就这么死掉未免太可惜了。”离俞笑笑,虽然是和平时一样带点狡黠的笑容,
却出乎意料的温柔。
“不要乱来,以你的功力,施行冰墓这样的元古法术太勉强了。若被阴气反噬,你数十年修为岂非毁于一旦。”
“你怎知我会毁了修为?未免也太小看我了。”离俞继续善意调笑,绕至背后,贴紧他的下身,“第一次的时候,也
是这样,在夜晚,还是在昆仑山的天池了,不过那时你可没这么听话。”
幻夜咬紧了唇,阖上眼,却并不躲避,听任身体在一次次爱欲的冲击中失去重量。
柔滑冰冷的潭水,漾起层层涟漪。
“还记得么,那时我许给你的……”
雾气朦胧的眼眸中,忽然亮起闪烁的光。
数只卵石大的光球,宛如无数金色萤火汇聚,蔓延水波之上。金光辐射之处,水波璀璨如点点繁星,似是苍穹翻转,
落于水面。
“好美……”幻夜不由得轻叹。
“这蔓金苔其实早就寻得了,一直留着,想不到却是这个时候才能给你看到。遇水而燃的蔓金苔,相传可以带走想人
们丢弃的旧日的记忆。你说过要忘了被我占有的耻辱,趁它们还没熄灭,只要碰触,就可以做到了。子时将过,时间
不多了,我要准备施法,将来假使缘份未尽,也希望不再相见。”
离俞说毕,扔下幻夜,趟水上岸,再未回头。
鹅毛大雪自天而降,化作钻石般的冰晶,携着陷入沉睡的幻夜慢慢滑入潭底。
潭水逐渐凝固,将至日升,终于全部冻结成冰,昔日绿波归于静止,光滑如一块硕大的碧玉。
一页纸笺飞入风中,人去矣,莫流连。
章二十四 我爱芳邻(终章)
柳易成始终认为,被人叩头行礼远不如自己给人作揖打跪来的舒坦。
特别是行礼的人是脸黑的赛过六月雷雨天,拉的比板面长的青音。
“都七年了,劳太上皇您年年亲自来看,真不敢当。”
左腿弯下去三寸,右腿干脆只往左脚后错了错,手抬起来不过腰,算是见过礼了,然后自顾自坐下,拿个笸箩做针线
。
一刻钟,柳易成没敢出声。
两刻钟,刚进三伏天,空气潮了,汗嗒嗒的流了满脸。
三刻钟,腿酸得站不住,身上像长了跳蚤。
一个时辰后,专心纳鞋底的姑奶奶终于抬了头,冷不丁来一句:“贵人来了,也不看坐。”
旁边除了他俩,根本没别人。当然,也没人送上椅子板凳。
“别客气,别客气。”易成会意,赶快就地坐下,舒展舒展腿。
琼莲正好从屋里拎着壶茶水出来,见柳易成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怔了怔,想转回去多拿个茶杯,被青音叫住:“不
用麻烦了,太上皇不渴。”
“是,是,路上喝干了两竹筒龙井呢。”
从宫里跑出来,赶了一整天路,早干的嗓子冒火,但青音发话,哪敢顶嘴说半个渴字。
青音也不理他,自己喝了水,又拾起鞋底,手中针线龙飞凤舞,针针下的又狠又准,好像手里的不是鞋底,而是诅咒
术里用的稻草人。终于听到嗤地一声,刺完最后一针,从笸箩里翻出块白布,麻利地把做好的鞋子包好,交给静候一
旁的琼莲:“给离先生送去。”
易成大为惊奇,七年没有音讯,青音也从未提起,还以为白鲤鱼早就人间蒸发了,忙问:“他还活着啊?”
青音翻翻眼白:“离先生一直游走江湖,哪比的上太上皇宫中抱儿子养尊处优,不问天下事。”
天下事和离俞的下落怎能扯到一起?话说知晓他生死的不就只有你么。你不说,我又何从得知。自从那日被药酒迷倒
,次日醒来就只看见变成冰块的泪羽潭,白鲤鱼消失的无影无踪,难道我就该去满街找么?
易成自己嘀咕了一阵,终觉还是谦虚点比较好,便说:“在宫中也没那么好养啊优的,成天在那帮老头围攻下窝囊受
气,幸好头年退位,还是外面自在。”
青音挑挑眉毛:“活该,说起来那孩子是谁家的?见过一次,倒是聪慧的很,完全不像你这般无耻模样。”
“楚王的遗孤。”易成哭丧着脸,皇后改嫁了,儿子是过继的,皇位拱手送人,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
“喔,同姓皇族血亲,怪不得没闹出什么风波来。”青音若有所悟。
其实柳易成退位,是宫里上上下下从朝堂上的丞相到厨房倒泔水的一致投票同意的。大家欢天喜地,差点就要放炮庆
贺了,新皇年纪虽小,但才智过人,将来大有可为,和只知好吃懒做斗鸡走狗的柳易成天壤之别。
“对了,刚才你说白鲤鱼还健在,瞒了我七年,怎么不告诉我。”柳易成才突然想起刚才是要问这个来。
“我有说过离先生死了么?你有问过么?”青音又白了他一眼,“天不早了,我要去准备晚饭。”
“多谢费心。”
“山里艰苦,手头不宽裕,饭菜只够一人吃的。”
“剩菜,窝头也行。”
“没有!”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姑娘不招待乞丐。”
“别这样嘛,我们好歹也做了一年邻居,深山老林的,我空着肚子,走不出去的。你忍心看我倒在路边做饿死鬼么。
”
甩给他的是一个后脑勺。
“没有一年,大半年也总是有的啊……圣人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曰,远亲不如近邻嘛~”
青音站住:“还曰什么了?”
易成缩缩脖子:“没了。”
“你怎么老跟在我后面?”
“怕你饭做的不够。”
“……”厨房里飞出个大铁锅。
易成眼前金星突突直冒,不知道是砸的,还是真的看见了金星。
本来太阳已经西沉,这会子竟亮的如同正午。
四周黄橙橙的,光线强的刺眼。
头晕的站不住,他软瘫在地上。胸口火辣辣的,好像有两股罡气在横冲直撞。终于罡气汇而为一,冲向头顶,顿时头
痛欲裂,天顶盖像被从内硬生生被锥子钻开。
一条巨龙腾空而起,口中衔着颗心脏大的赤红珠子。
金光缠绕的飞龙冲上天顶,摆动长尾扫去暮色中积云,旋回以头击向泪羽潭,七年不化之永恒冻结瞬间粉碎,晶莹的
冰屑伴着碧水激起九丈高,正中卷成漩窝,将巨龙吸收入,随后潭水倒流,似是从内而外被龙一饮而尽。
潭水干涸后,金光也完全消失,天色恢复了日落后的昏暗。
潭底丛生的水草,交织成柔软的薄毯,幻夜仰卧其上,曲臂遮目,轻轻呻吟:“胸口……好烧……阳光……好暖……
”
恰逢月中集市,长安城几条主街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杂耍艺人旁边空旷之地,摆着个卦术摊子,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倒比看杂耍的还多些,惹得领班师傅故意吆喝
的嗓门大了三成,把手中的水流星舞的嗖嗖作响。
卦摊主人年过耄耋,从头到脚一身素白,头上顶着的方士巾下一头苍发如雪,清瘦的面容虽然皱纹横布,眼神却犀利
地胜过青年。他看卦也与普通江湖术士不同,求问者只需掷六枚铜钱一次,丢下一两银子在桌上的刺绣布袋中,他便
能说出此人心中所问之事及吉凶。屡占屡中,人气越来越旺,不过他只肯说一句,再多也闭口不答,因而虽然人多,
排队倒是也快捷。
好容易轮到柳易成,他大咧咧伸出手去:“我看手相。”
先生头也不抬:“断子绝孙之人,不看。”
易成刚想说什么,那先生掏过背后一杆铁幡劈将过来,幸好及时抽手,卦摊台子应声断成两截。先生也不收拾,掂起
钱袋和铁幡扭头便走。
“哎——那个——离——”话音未落,人早已消失在往来川流车马人烟中。
易成急的跺脚,适才躲在暗处观望的青音连骂几声猪头,快步追上去。
不出一炷香功夫青音回来,易成见只有她自己,忙问:“怎么样了?白鲤鱼同意回来见小幻不?”
青音佯装叹气,幽幽道:“离先生只说当年惜惜娘子的心情,他已于心有戚戚,主人赤凌丹竟能成功羽化随天龙魂魄
救他一命实是上天恩德,造化有灵,然时已逝,朱颜改,人妖殊途,尘归尘,土归土……”
“哇,他说这么罗里八索一堆你都还记得住。”
易成扼腕,惋惜一阵,心下却不由大乐:那就是他不回来了?这可是他亲口说的,不怪我不找他回来。
“但是——”青音突然话锋一转。
易成心又揪住:“但是什么?”
“鸠占鹊巢,是可忍孰不可忍。”
“什么意思?”易成先要发作,转念一想,是了,这怨不得他说,雾灵山庄的房子千真万确是鲤鱼的,便软下来,“
那又如何,要我缴租子么?”
“租子倒是不必,离先生也无意出让给你。”
“那……后面呢?”易成隐隐觉得事情有点不妙。
“后面的……离先生说就拜托太上皇您了。”青音已完全掩盖不住得意,嘻嘻笑起来。
“拜托我,什么意思?”
“雾灵山房子太小,住不下五个人,最好再找僻静处修个大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