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易宁已走近前来,听李先生如此说,知道是责怪自己搅扰煦云功课,不觉有些尴尬。永延笑道:“既是如此,我与王兄也不好在这里聒噪。这样,我先带王兄四处转转认认路,待煦云练完了再一道用膳可好?”
李颖宇点点头,不再理睬两人。煦云眼睁睁瞧着宁哥来了又搭不上话,直急得快哭了,但偷眼瞥见师傅严厉神色,只得强忍泪光赌气站好,一心求快快将刚学的招式练熟了去找宁哥与王爷。易宁打量着眼前情景甚是诧异。以永延的显赫身份,这李先生竟毫无畏惧恭敬之色,反而颇为目中无人我行我素,说是清傲自许,却又为何肯投身王府西席教读?疑惑间见永延毫无介怀的样子,想想怕不是这王爷放下身份礼贤下士来着?倒是暗自佩服得紧。其实永延本就有心与易宁独处,早知道以李先生的性子如何肯轻轻放过煦云懒怠松懈,不过白问一句罢了。此时见易宁脸上神情不禁淡淡笑开,招呼道:“王兄这边请。”易宁心忖既来之则安之,多想无益,便道了声别过,又安抚煦云两句,便跟永延一同出了练功小院往王府内宅走去。时已初冬,阳光虽略带凉薄却还算明媚,直晒得人身上懒洋洋的。前几日刚看过成恩泽府邸的精巧绝伦,此时看王府时只觉自有一派大气洒落的天然之态。满眼古木参天入云,窗前瘦竹峻峭,假山嵯峨池水蜿蜒,隐约有衣着鲜丽的侍女穿行其间。西侧垂珠门进去是王府内宅,也不知是几进院落甚是深远。东西厢房自是下人所居,各有一片极大的空场,摆放些兵刃器械,显见得是将来易宁指点府中侍卫仆役习武之处。左转右折得也不知道走了几处院子,易宁记心甚好,却也只勉强记得半数。永延一面指点方位一面详说府中事宜,讲到府中清客时忽然大大感叹一番,抱怨自己不知为何这般歹命,请来的先生全是些脾气怪僻难以应付的。易宁一听便知,忍俊不禁,心想王爷也非当真事事如意,看他气鼓鼓模样,忽然觉得很有些可爱。两人走了半晌终于到了煦云初入府时进的书房,永延带易宁看了看这处清幽小院,便让他先歇息着。一面正命丫鬟上茶伺候着,转眼瞧见易宁正对着满架书卷怔怔出神,便笑道:“不过是些摆设,闲来无事时打发打发时间,装装样子,也省得被先生骂不学无术。”易宁虽听永延如此说,但细细察看时发现书卷大多都已翻得甚是陈旧,又想起永延之前谈吐举止,心想王爷在自己面前也不忘装傻,倒有趣。只不知他明明渊博聪慧,为何偏要妆副纨绔子弟模样徒惹误解?早有巧笑小鬟奉上香茶,永延让道:“王兄请用茶。”易宁心念一动道:“在下既已入府任职,今后便当为王爷效力。还请王爷不必再以兄相称,在下着实受之不起……”永延也不等他说完便笑道:“也是,你我也算莫逆,再叫什么王兄就生分了。不如今后我直呼王兄名讳易宁,听起来也亲切些。”易宁一愣,知道王爷故意曲解自己本意,偏生他一番话说得无可挑剔自己竟反驳不得,只好苦笑。永延却全然不理会他心思,在书案上翻了一阵抽出本册子递过来,易宁本以为是风花雪月四书五经,正觉为难,细看时才知是内功心法,正诧异时永延解释道:“我也多少习过武,虽天资愚钝未有大成,但多少也经过些指点。之前见你施展轻功,身法虽精妙运息之间却略见滞涩,怕不是内功上有什么问题?”
易宁百般回绝不掉,只得谢过永延。正说话间有人来禀,说是有客求见。永延蹙眉寻思一阵,便让易宁先歇着,交代丫鬟好生伺候。易宁直叹这王爷竟如此婆妈,却也知其好意。待他走后在房中打量打量摆设,闲来无事便翻看起那本内功心法。他以前拜的师傅主练外家剑法,内功上并不精深,易宁又非正式拜师入门弟子,因此也未认真教过。易宁所习内功多为自己琢磨试行,与寻常心法大相径庭,现下读着这本心法下意识间气随念动,呼吸吐纳。没一阵忽觉气息在全身经脉中乱窜,忙闭目凝神却怎样也无法使内力收归丹田,暗道不好,额上已有冷汗浸出。正手足无措时突觉有一股极柔和的内力自后心及丹田源源传入,导气归息百川入海,顿觉舒畅。好容易安定下来睁眼看时,只见王爷正一手按他背心一手按丹田,姿势甚是亲呢暧昧。三十一好容易导气归元平定内息,易宁睁眼看时只见王爷正一手按他背心一手按丹田,姿势甚是亲呢暧昧,不由得惶惶地瞪大眼直直望向永延。虽然尴尬,却也暗惊于王爷内功修为竟如此精深。永延手下催动内力源源不断传入,仍是一脸轻松,笑如春风。半晌,易宁才讷讷开口道:“多谢王爷……我已经好多了。”永延见他已无大碍,才笃笃定定放开手,笑道:“谢是不敢,这次倒是我的不是了。原想着你内息不纯,才让你习练正宗心法。谁知你竟是无师自通与一般内功大异,若非我及时赶回,怕是要抱憾终生了……”说到后来,虽仍勉强笑着,眼神中愧疚之意却甚是深刻。易宁只觉心里一跳,半晌才道:“王爷不需自责……只怪我学艺不精。”
永延听了淡淡一笑,拾起方才掉落地上的册子抖抖尘土,沉吟着道:“现下却该如何是好……”易宁见他如此苦思心里甚是歉意,忙道:“王爷……”话说半道忽听永延击节笑道:“可不就是了。既然寻常行功方法不通,我们何不以你的心法为底独创一套?我虽不擅技击之术,对调息养身之法却还有些研究,再加上你天资极佳,必有所成。再说来日方长,咱们研究他个一二十年,说不准还能成个武学宗师呢。”
易宁直听得目瞪口呆,相处几日已知王爷心机深沉但在自己与煦云面前颇不拘束,却万没料到竟还有如此天真烂漫如孩童的时候,好好说着正经话居然就拐到做什么武学宗师上去。转念时又想王爷聪慧过人,没准真能说到做到--胡思乱想着自己也觉好笑,不禁莞尔,觉得若当真跟王爷这样相处十年二十年,倒也是赏心乐事。他一面想着,王爷只顾喃喃念着:“云门、中府、周荣,转库房、屋翳……屋翳……”略停一停问道:“方才你险些走火入魔时,内息过屋翳后窜往何处?”
易宁一愣,知道他念的都是些穴位,但刚才气息乱窜自己哪还说得清楚,只得道:“那阵子我只顾慌乱,却不曾记得……”永延蹙眉想想,又展颜道:“无妨。”说着把书撂到一边,站到易宁身前拉过他的手:“你平日如何运息,且在我身上相应穴位指点我知。”
易宁觉此举未免失礼,禁不起永延再三催促,只得在永延身上虚指起来。永延低声念着穴位名称,不时解说一下,易宁听得有些懵懂,却也不是全然不知。穴位遍布全身,易宁指到背后穴位时不得不将手臂伸过永延腰间,不知不觉间已渐没了距离。靠得近了易宁隐隐闻到永延身上清爽如泉的气息,忽然有些恍惚,只觉得就这样待着也好……
永延一直闭目专心于易宁的运功之法,脸上却微微有些痒,睁眼看时才知是离得近了被易宁的发丝拂过,渐渐就觉得血气上涌身体发热。顿时心知不妙,暗暗提醒自己切不可操之过急,只得强忍着,一面凝神想着内外调息……待大概指点完时忙不着形迹地后退一步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去找煦云和李先生,待吃过饭再接着研究?”
易宁也未多想,应了一声便跟永延一同向外走去。到得后花园时早有人布好酒菜于凉亭之中。永延让人去请煦云和李先生,也不等他们到便邀易宁对饮起来,说了阵子话,两人才到。煦云仍是那身白衣短打,提着小巧木剑,额上犹隐隐见汗,却颇显活泼轻灵,见易宁永延在座忙快步赶来。永延递过手巾让他揩汗,又问剑学得如何。煦云立时眉飞色舞说个不停。好一阵才发觉宁哥与王爷正含笑望着他,方觉自己太过聒噪,不由得声音愈来愈轻,脸上也火烧火燎地红起来。却听李颖宇在一旁冷冷哼了一声。四人围坐桌面,少不得寒暄几句。李颖宇对谁也甚是倨傲轻慢,好在易宁本就不拘小节,又想到煦云从学于他,更不会计较。倒是永延微微扬眉,神色甚是不以为然,转眼间却又笑意盈盈。辛苦熬了一上午,煦云早饿得前心贴后背,刚要动筷时忽听李颖宇道:“煦云,我昨日教你念的书可还记得?”煦云一怔,知道师傅是要当着王爷的面考较自己,便起身朗朗背起来。李颖宇颔首,才让煦云重新坐下,又转头向易宁道:“王教头如此年轻有为,必定是文武双全,在下这点末技自然入不了王教头法眼--”易宁微微蹙眉,心想此人怎地如此咄咄逼人,便道:“在下一介武夫,胸无点墨,蒙王爷青眼有加甚是惭愧,倒是久仰李先生才学文名,着实佩服得紧。”
“哦?”李颖宇自斟自饮,好暇以整地一笑,“原来如此……真是可惜这副好皮囊了。”声音不高却是清晰入耳,易宁听得明明白白,猛忆起儿时因家贫无钱入塾读书没少遭同龄孩童欺侮,不由得微有愠意,但也不便发作。一转头间正对上王爷极专注的眼神,心下忽然一缓一暖,没再发话。李颖宇本想激易宁出手,没想到他看似年少气盛,竟能忍得下,心中寻思此人也算出众,又瞥见煦云眼中隐隐有惧意,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话已惊到他,不免心里暗叹一声道:“若非为了你,为师又怎会失礼于人前?”
三十二自 由 自 在
李颖宇几句冷冰冰的刻薄话出口,席间气氛已见尴尬。永延一切看在眼中只作不在意模样,给煦云讲了好些官场笑谈,逗得他笑个不停,这才算略有缓和。好容易熬过这一顿,四人在园中闲逛。煦云本想趁机会跟宁哥说些体己话,却被李颖宇拦住道:“近来初冬景色最好,我本想诌两句,竟一直未得,你且赋首诗来。”永延见状暗笑,拖着易宁往前赶几步,拉开些距离才道:“我们走快些,莫扰他们晚课。”易宁也是心同此理,并不反对,只略挣动下把手臂自永延掌握中抽了出来。两人独处下来少不得又说起修炼内功心法,多半是永延详加解说易宁细听谨记,不时插话问上两句,不觉间已走了快半个园子。忽然听到前面隔着假山曲径通幽处竟隐隐有琴声传来。本来两人说得兴起并未细听,但那琴声极是古雅,飘飘摇摇地蜿蜒而来,不待听时直入心底,等留了神用了心时却又怎样也捉摸不定,倒勾得人忍不住循声而去。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赶了过去。假山后小径边,一处飞檐翘角的精致凉亭里,青石桌凳朴拙厚重。桌上一炉香,一尾琴。色红而焦,奇声古韵。琴后一人盘膝而坐,红衣胜火长发束冠,冬日的灿烂阳光中是一张绚烂如花火清澈似水玉的容颜,只见他五官极尽精致,墨色的眸清冷如玉白梅花,长而弯翘的睫毛在看不出笑意的眸子中投下黯影阑珊,衬得那双极漆黑凝定的眸更加深邃沉静,细长的眉轻扬出孤傲,风过时衣衫烈烈飘动,使他整个人看来好象要御风而去一般。寻常人看时早忘了呼吸,哪还寻得出词来形容其万分之一的绝世风华?举止间无尽风流雍容之态,偏又透着一派温雅漠然。手挥五弦目送飞鸿间似是全心沉浸于琴却又超脱红尘之外。那人十指奇快仿佛丝弦烧红不堪勾留,把一派悠扬古韵奏得既已为山九仞,又有不妨功亏一篑的潇洒自如。身边有一少年身着浅色衫子,只比煦云略大些,身形纤细,一双眼流盼生光神凝镜水,着实是暖玉含春光照琪花。见永延来时立刻迎上前笑道:“延儿你可来了。我们本要直接寻你去,谁知连抓几个下人问时都不晓得,园子这般大我也懒怠走,索性央红衣弹曲,不想也知你没一阵必闻声而来。今儿个可饱了耳福罢?该怎么谢我?”他笑起来着实好看,眼中先露出一点点笑意,渐渐漾开到唇角,恰如云散日出。听得此话易宁微微一怔,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副撒娇使性子的神情,如何会以长辈口吻称王爷为延儿?再看永延时却也是理所当然模样,不由得心生疑虑。永延早听出琴声熟稔,也料到必是如此场面,不免暗叹两人来得倒真是时候,脸上却仍是笑得温文尔雅,装模作样谢过一番。这时煦云和李颖宇也循声而至,看到两人微微一怔。煦云看到那红衣青年已是呆了,心想天下竟还有如此美貌之人,看着便不记得收回目光,忽然对上那浅衫少年恶狠狠地瞪来,心里一颤便下意识躲到了易宁身后。嘉祐见煦云面露畏惧之色已有三分得意,三步并作两步跨下亭子,冲到煦云跟前一把把他拖出来,厉声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厮,我从前来时怎么不曾见过你?这般没个尊卑只管盯着主子瞧,当心我挖你双目出来!”煦云被他扑头盖脸一番训斥吓得没了主意,讷讷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手腕上又痛,一双大眼早盈满泪光闪动,只是叫疼。嘉祐也不禁心下一软,但转念想素来只有人哄我没有我哄人的道理,便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放手,反而暗加了三分劲道。再想喝斥时眼前一花竟多出一人。原来是易宁心疼煦云,虽大约料到这少年身份尊贵也无暇顾及,只闪电般在他腕上一击,嘉祐吃痛自然一松手,反应过来时不禁大怒。想他自小到大无论师傅师兄,连谢灵武季永延在内哪个对他不是万般宠爱?便是再胡闹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只要软语央求几句也就过关。如今竟有人敢捋虎须,一口气如何咽得下,手腕翻处已拈得三魂夺命针在手,一咬牙便刺了出去。永延原只在一旁笑看,知道这小师叔脾气虽爱胡闹,也不会当真伤到煦云。谁知易宁竟沉不住气出了手,永延素知嘉祐性情见他脸色有异,当下便挥袖卷出欲拦上一拦,但易宁本离嘉祐极近几乎贴身而站,永延动作便再快也来不及。只见易宁周身一颤,眉间立现淡淡黑气,显是已中了招。那一刹,永延只觉心口猛然绞拧也似的痛。三十三易宁虽料到自己出手那少年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却没想到那少年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出手竟是极阴狠的暗器,细若牛毛却破风而来速度极快,欲闪躲时念及煦云尚在身后,终还是用自己的左肩受了一针,初时并无感觉,渐渐地就觉伤口剜心剖肺的一阵痛后转为麻痒入骨,眼前也阵阵金星乱舞,知道针上淬毒,心下顿时一凉,暗忖这条手臂怕是要废了。少年却似并无住手之意——易宁知此前自己出剑或可一挡,只是兵刃无眼出剑必伤到少年,偏他与王爷又是旧识,于是索性闭了眼任他打杀。接下来却没了动静,睁眼看时只见少年已被王爷拧住手腕,指间毒针闪动诡异的光直看得人五色神迷只觉要被吸过去一样,连躲在易宁身后的煦云也是一阵心惊。
“延儿你!”嘉祐接连被阻拦,自然气极,转头看去才发觉竟是自己最喜欢的小师侄,恨恨挣脱开来犹未解气,正想开口骂时忽然对上永延的目光,那双素来春风含笑的眼此刻竟是入心入骨的寒。不由得心里一慌,讷讷无语。永延见他安分下来收了三魂夺命针,才缓缓放手,扫了一眼易宁才淡淡笑道:“煦云是这位王捕头的堂弟,并非府中下人。便是多看了二师叔两眼也绝无恶意,不过一时忘形失态,还请小师叔万勿介怀才好。”
嘉祐呆呆瞧着他一脸温良恭谦让的笑容竟觉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寒。自幼便欢喜这笑如春阳的小师侄,欢喜到不知不觉间也常常模仿他的笑容,只淡淡一抹已足慰人心,虽不知有几分真心实意,却多少还是暖的热的。可如今这般疏远冷淡礼数周到的笑容又算是什么?转头看到怯生生躲在易宁身后的煦云,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想想一切皆因他而起,小师侄居然为了一个懦弱小倌儿便不护着自己了。不由得心里酸酸的醋意大起,一赌气便纵身跃起转眼便出了庭院,踪影全无。易宁微微一怔,恍惚间只觉这孩子身法好生熟悉,但毒力渐渐发作,意识阵阵朦胧,想运功逼毒时才发觉真气竟散在四肢百骸聚不起来。永延看得心里绞痛,一眼瞥见煦云满脸茫然,不由得苦笑。当下也只有向亭中一直默不作声只顾抚琴的红衣躬身行礼道:“永延请二师叔不吝赐下解药。”
琴声戛然而止。红衣缓缓起身,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已飘飘然落到三人面前。打量一番才冷冷开口道:“延儿,你忘了师门规矩罢?”
永延敛容正色道:“永延不敢。惹小师叔生气是永延之过,情愿受罚。但三魂针毒性极烈,若不尽快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