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真要多谢公子了。”永延笑得甚是温良无害,缓缓转身对易宁和煦云使了个眼色。众人见风平浪静正松口气,煦云茫然不解但也乖乖坐回原位,易宁心下略一寻思已是明镜也似。忽听永延向卫笱一声清叱:“大胆贼人,竟敢逾制冒领御用供品,王易宁还不听令速速将其拿下!”
易宁反应极快,应一声“是”闪电般拔剑。卫笱听得惊雷也似心头一震眼前一花,颈上已多了柄明晃晃秋水也似的长剑。他的随从根本还没明白已呆若木鸡。卫笱刚才还暗喜自己飞来横财,现下自然恼羞成怒:“你算哪根草?凭什么治大爷的罪?我告诉你,我舅舅可是--”
“刚挂出牌子的两淮盐运使嘛。”永延闲闲接道。易宁倒是一怔,没想到王爷也认识这无赖。
“既然知道还敢耍大爷我?”卫笱碍于脖子上凉飕飕冷冰冰一动也不敢动,只破口大骂:“无凭无证单靠嘴皮子,信不信爷找我舅舅去灭了你满门?”
“凭证?”永延眯起眼慵慵一笑,“不就在你手里拿着么?” 话一出口,众人都望向卫笱手中的珍珠。自 由 自 在
“除了你这种无知无畏又没见识的人以外,都瞧得出这是极品合浦东珠吧?”永延如数家珍,“如此尺寸光泽,除了大内御前,谁能用得起?若是不信,随便寻家古玩店的掌柜还是当铺里的朝奉一问便知。”
““这不是你捡到的吗?你也没说是你的。”卫笱顿时矮了三分,哼哼道。
“可我也没说这不是我的。”永延只随便一伸手,珠子已落回掌中,续道:“而且我还再三问是否确定这是你的,你可是口口生生信誓旦旦呢。”
“这……这不是你用来跟我换那小倌儿的吗?”卫笱慌乱之中忽然想起连忙抢白。永延冷哼一声:“笑话,我何必用自己的东西换自己的人?”
煦云听了脸上顿时飞红,易宁心里又是猛地一跳,手上却没有丝毫颤抖。卫笱这才明白自己竟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犹不自知,细瞧去眼前这人虽衣着朴素唇边始终带一抹微笑,但眼神里却透着深沉阴狠,举止极倨傲无人,终于发觉自己开罪错了人,一时竟觉双腿发软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永延看也不看他:“就凭你也配知道我是谁?”
二十四这时候店小二急急跑去叫来的巡捕也上了楼,一见堂中对峙的双方便傻了眼。倒都认识,一个是自己人,一个是名震京师的流氓无赖,也知道定然是卫狗儿闹事,可想想两淮盐运使就不知该如何是好。永延见官差一到,围观者都被驱散,便终于亮出身份。卫笱一听就身软腿颤立时跪了下去。永延命巡捕把他下了狱,吩咐不准任何人探视,等自己明日过去再做打算。若是他舅舅来了就让他去刑部候着。衙差们喏喏领命押着卫笱离去,楼下众人看到皆拍手称快。煦云却不知卫笱素日恶行,瞧他可怜哀求之相竟起了些怜悯之心,低声央永延放他一马。永延微微皱眉,却仍笑道:“此事回头再说,你瞧我这一身腌臜,少不得须先寻个地方换下才好。”
易宁这才想起永延方才跌倒,知道他是故意让卫笱无防备之心。踯躅片刻才上前讷讷道:“萧兄不曾烫伤吧?”
永堰一怔,呵呵笑道:“无恙无恙,我可是瞧准了分寸摔的,多谢王兄关心。”又转头向煦云打趣道:“也得多谢小云的红袖添香呢。”煦云忍俊不禁咯咯笑起来,一时间气氛甚是喜乐安康。三人一出知月楼,先就近寻了家成衣店进去。永延本是打算随便买套衣裳替换,因瞧见这店里样式颜色都好,干脆拿了几件塞给煦云径自就给他比划起来,一面说着:“你近来长得倒快呢,先前做的那几件素净衣裳现在看着都有些不太合身了,不如趁今儿个挑几个喜欢的样式,回头我差他们使好料子做。”
易宁听着想起王爷方才目中无人的倨傲模样,再看看现在对煦云的婆妈温存模样不禁觉得好笑,一时忘形间唇角微微露出抹笑意。煦云瞥见知道宁哥心情尚佳,自然也开心得很,抱着一堆衣服要易宁也换上试试。易宁尴尬地想要推辞,永延已把方才试的衣裳抛给他,笑道:“你就换上试试吧。煦云说得有理,看你这身衣服洗得泛白,怕是穿了有年头吧。以后跟在我身边岂不被人说我亏待兄弟?”易宁听到兄弟二字微怔一怔,想着如果不是煦云,自己与七王爷怕是绝无兄弟相称之时,忽然有些黯然。换上了才觉得这身衣裳稍嫌宽松,想想刚才看王爷穿起来分明极是合身,直如玉树临风。不由得诧异看来斯文秀气的王爷竟比自己更强壮么?一面想着,店里的学徒已上前将衣服不贴身处针脚收了收,将将收拾停当。好容易出来时煦云见了不禁低低惊呼一声。只见易宁一身月白长衫挺括洒脱,配薄底快靴更显得精悍利落。有些凌乱的头发重新理过,一改平日的落拓潦倒,竟平添了几分潇洒书卷之气,他又生得眉如直剑目若朗星,越发英气逼人。煦云看得心中小鹿乱撞,忽觉得耳热心跳,想着自己若能与宁哥长相厮守与子偕老,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一面又想起王爷答应过不几日便让宁哥也进王府任职,以后自然能朝夕相处,顿时已忘了方才在知月楼上受的委屈,只念着自己前世修得好福气,居然遇到王爷这般善心之人。永延听煦云惊呼便循声望去,瞧了一眼笑道:“王兄果然是神清骨秀——我自命英俊潇洒,这回可是被王兄比下去了呢。”说着斜瞥向满面绯红的煦云,调笑道:“现在我真有些后悔来这儿了。”易宁听着只淡淡一笑,煦云看得竟忘了呼吸。三人换过衣服,一同向月老庙走去。有了先前的教训,永延和煦云都乖乖跟着易宁,再也不敢乱走。虽然跟谢灵武见过一回仍是不明所以,但想想也别无他法,索性一心一意陪两人游玩起来。煦云秀丽脱俗我见犹怜,永延举止不凡雍容贵气,易宁敛了素日的冷冽漠然,竟也有了几分淡雅从容。三人一道走来甚是醒目。越接近月老庙,街市上越发热闹。果如人们传说一般各色小吃一应俱全,短短几百步路,光面点摊就有七八个。其余糖葫芦面人细巧点心更是举不胜举,比起煦云逛过的夜市更热闹不知多少倍。煦云早看得五色神迷,只恨自己在知月楼吃得开怀,现在说什么也再吃不下去了,越想越觉不好意思,又奇怪近来怎么地饭量大长,却没想到自己正是十来岁少年,长得正快。永延在一旁瞧着忍不住偷笑,觉得闲来无事时看煦云脸上瞬息万变也有趣得紧。二十五在街市上逛过一圈,三人便进了月老庙。只见里面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善男信女都虔心祷祝求神护佑结下姻缘。易宁却是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求签问卦的东西,陪着煦云和永延千难万险挤到里面去,也不过是上下打量打量慈眉善目的月老像,然后再护着玩心大起的两人到处乱转。煦云早听说此处求姻缘是极灵验的,忍不住就想求根签看看。永延何等剔透,早看出他的心思,便一味怂恿起来。又说既然都来了,索性就各求一次算算运势。施过香火钱,又拜了一拜,三人各从那签筒中求得一竹木签条,由上所载辞句可知永延与煦云都是上上签,易宁的签却竟是中下。煦云便有些不快,连连说不准,非要易宁再求一回。易宁是不在意的,为哄他也只好再求一次,一看竟是下下签。这下子连易宁都有些发怔,他摇签筒时心中却在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以及进王府后准备做的一些打算与安排,却不曾想求得的竟一次不如一次,一时间沉吟不语。一旁替人解签的老者却是善心,眼瞧着他连抽两次都面有难色,已明白个中深意,呵呵笑道:“这位小哥,签上虽是凶险,其实尚未至绝境。第一回的中下签不过是说若想事成必得历些挫难,后来这位小兄弟硬要你再求一回,份属强求,便成了下下。小哥儿当明白这是神灵不悦,要你凡事随缘,不可强求。阴极生阳,否极泰来,只要你以平常心,度过劫难,自然能绝处逢生,事随人愿了。”
易宁淡淡听了谢过,并未放在心上。倒是煦云咬着下唇黯然不语--自己命定美满,宁哥却要历劫,莫非自己与宁哥……一时便后悔自己巴巴地来这里求什么劳什子签,弄得没意思。想着想着眼中已带了水气出来,泫然欲涕。永延一直没言声,如今看着两人神情有异,也略皱了皱眉,低头瞧瞧自己签纸上的诗解,忽然微微露出抹笑意,将纸悄没声地拢进袖中,招呼着两人去其他地方逛逛。将月老庙周围好玩的地方逛过一遍,天色已是不早。易宁想起家中兄长不知自己去向一定担心得紧,便说要送王爷和煦云回府。煦云难得能央到易宁陪自己游玩一日,心中实在恋恋不舍,却又不敢任性强求使易宁为难,一时间低了头沉默不语。永延见了淡淡一笑:“还是先找个地方用了晚饭再做打算吧,何必如此匆忙。”煦云连忙称好,易宁也不好推辞只得应了。永延十分高兴,道:“邱记酒家的杏花酒配他们的密制烤鸡是极品,我好久不曾吃过一直惦念得紧,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吧。”因担心去得迟了邱记会客满,永延便让易宁带路抄小道赶去。走了一阵路过座荒废宅院,易宁远远瞧见忽然想起数月前这里曾出过命案,虽不是什么疑难案件,只是家族内部争财起的纠葛,却也最后闹得家破人亡,未卷进案里的自觉颜面无光纷纷迁走,原本的奢华庭院无人打理已透出衰败气象,一时心里感慨微叹一声。永延见他神色有异便问发生何事,易宁不愿吓到煦云,只淡淡说这里曾死过一女子。永延还想再问,没两句煦云已吓得不轻。时近黄昏,暮色深沉寒鸦乱飞,远远的有炊烟袅袅,近处却人迹稀少,庭院墙头已有杂草丛生随风摇曳。煦云眼瞧着一片凄凉阴森,不由得抓紧易宁的衣袖怯怯说宁哥你莫吓我。永延也曾听说过此事,又见墙内亭台楼阁远近有致精巧玲珑,颇有江南韵味,却是荒破不堪。暗暗道声可惜。再转目看周围景致,忽然心里一动,已有了主意,偷笑得意一番跟着易宁继续前行。到邱记酒家时还是晚了一步,不大一间厅堂里满满当当坐得尽是慕名而来的食客。易宁正想提议不如换一家馆子吃饭,永延却已吩咐伙计装了两坛杏花酒三只烤鸡,又切了两斤熟牛肉包了各色细巧糕点,结结实实装了一大竹篮。三人提篮的提篮抱酒的抱酒,走出馆来。煦云不明所以,还不住问王爷这是要去哪里吃。永延只摇首微笑道:“只管问什么?跟着我走就好。”
易宁原疑惑这七王爷哪里会认得路,可别再迷路才好。没想到跟了一程发觉他竟走得熟门熟路胸有成竹,正再欲问时,前面大路一转却是迎面围墙。这堵高墙青砖灰瓦厚重沉实,里面住的人家显然非比寻常。易宁正努力回忆这是哪里,永延却拍着他的肩笑道:“我一直听说王兄身手不凡,正好现在见识一下,请问王兄可能翻得过这堵墙?”
易宁一听便知是在激自己。虽不知这是谁家,里面是何等地方,但一想永延做事向来出人意料却并不算十分妄为,再加上煦云也在,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搅进什么祸事来,便点头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好。”永延微笑,然后将酒菜全部递与易宁道:“劳烦王兄先将咱们的吃食都带进去,只在墙角下等候便好,我和煦云随后就到。”
易宁莫名其妙,却又不知该如何问,迟疑一下,只一提气也不见如何动作,已轻飘飘跃上墙头。低首看时永延正立于煦云身边仰脸瞧着自己微笑,眼中似有赞赏之意。煦云几时见他施展过武功,早看得发呆。天边一抹红霞凄艳,映得他脸上绯如桃花。二十六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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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上墙头转身向里张望,易宁不由得微微一怔。只见里面竟是偌大一处庭院,楼台水榭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剔透精妙,抄手游廊垂花门,院中一方水塘碧波潋滟满池碎金,隐约有鱼儿浮现潜游,假山精致流水潺潺,林木葱郁枝叶繁茂,虽已是深秋近冬时节,院中却百花争艳旖旎富丽,恍若春满江南水乡……一时间心中大惑不解,不知此处主人是谁,竟有如此闲情雅致将天下美景都收罗了来。而王爷与这家又是什么关系?若素不相识,怎知此处是人间仙境?若是相识,为何不走正门却是翻墙而入?易宁一面想着一面跃下,轻巧如落叶坠地。这园子主人定是仗着墙高厚实,也不怕被人潜入,连守卫也懈怠得很。忽听不远处有衣袂带风之声,转眼望去果见是王爷揽着煦云猫儿般落地无声。不由得暗暗吃惊,这一副酒色如命荒唐放纵模样的王爷竟有如此佳妙身手,须知煦云虽瘦小也有几十斤份量。再看自己提着满篮酒菜,忍不住嘲笑自己竟也沦为跟班随从之流。
“王爷,这里究竟……”煦云刚才被王爷揽在怀里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虽是害怕得紧,对园中景色却一眼也不曾少看,才落地站稳就急急发问。永延并不回答,对易宁微微一笑,才向两人道:“你们可知这里住的是何人?”
易宁不语。煦云只是摇头。永延又笑:“这里就是卫笱的舅舅,新任命的两淮盐运使在京城置的宅院。”
煦云愣了一下,一时竟想不起卫笱是何许人也。倒是易宁皱了皱眉,心想这两淮盐运使成恩泽谋得差使不过数月,也不曾听闻有人在城中大兴土木,如何会冒出这样一处规模极大的园子?永延一眼看出易宁所思,解释道:“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从江南运来的,莫说你们眼见的亭台楼阁,就连这土壤都是从江南挖了来。那盐运使成恩泽富甲一方,是极贪图享受的一个人,又怕此处被朝廷发现生出事端遭御史弹劾,建造时都在夜间,请的工人也是一色外地人,吃住都在城外,完工全部赶回原籍。我原也不知道京城里有这样一个地方,倒是快意阁里的一个小倌儿常来这里,闲来当奇闻异事讲给我听。若不是方才路过那处荒废宅院觉得有些江南味道,大概早不记得还有这么个地方了。”停一停又笑道:“反正那成恩泽素来惧怕他嫡亲妹妹,今晚少不得去刑部闹上一遭,家里也必早被那卫笱搅得鸡飞狗跳,哪会有人想到来园里赏玩?我们且寻个僻静所在,一来不辜负这夜色幽雅,二来也瞧瞧热闹。”
煦云听得吓了一跳,细寻思去倒也觉新奇有趣,再看周围景色清丽,天色暗时早挂出灯来,湖光山色灯影摇曳让人几疑此非人间,一时又兴奋得很。易宁听着心里早已通通透透,暗忖这七王爷行事当真出人意表别具一格,但看他如此一心一意哄煦云开怀,或许自己……
真的可以安心放手了。由易宁先行探路,三人在园子的西北角找了片干净空地,又确认了附近并无暗哨守卫后,这才将带来的饮食一一取出摆好。易宁正准备将包着烤鸡的油纸打开,煦云却突然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怎么了?”易宁见煦云一脸为难模样还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温声问道。煦云斯斯艾艾半晌才说刚才走得匆忙,王爷忘了向店家拿碗筷,现在空对美酒珍馐竟不知该如何下手。永延一掌拍开酒坛封泥,听到煦云如此说便笑了起来,顺手倾了些杏花酒在手上洗了洗,然后凑过来从易宁手中接过烤鸡,竟就直接用仍带浓重酒气的手撕下条鸡腿递给煦云,笑道:“席地而坐露天而食,对此湖光山色清新景致,还讲究什么肉割不正不食?用手取食才爽快淋漓。”
煦云愣了愣,心想王爷平日是何等的体尊贵重,居然也有林下之风放浪形骸的时候么?又听永延耐烦不怕琐碎地道:“你可曾听说叫化鸡?将整鸡去脚爪肋下取脏,用刀背敲断腿,翅,颈骨入坛,加酱油,绍酒,精盐腌渍一个时辰,取出,将丁香,八角碾末,加山奈末遍抹鸡身,炒锅入熟猪油,炸葱,姜起香后捞去,再将虾仁,鸡肫丁,香菇丁,猪肉下火腿丁,虾米入炒锅颠炒几下,加绍酒,酱油,绵白糖炒至断生,待凉后塞入鸡腹,鸡头塞入刀口,腋下放丁香用猪网油包紧鸡身,外用鲜荷叶包裹数层用细稻草扎紧,取藕上清泥碾成粉加清水拌和起粘平摊湿布上,捆难置泥中间用湿布兜起,使泥紧粘揭去湿布,用油纸包好戳孔,将鸡埋在炉灰中,旺火烤上半个时辰取出,用湿酒坛泥封孔烤过,再用小文火烤半个时辰,最后微火烤不到一个时辰,取出敲去泥,去绳,荷叶装盘,淋芝麻油而成……这邱记的烤鸡味道虽好,因少了那外面的一层荷叶一层泥,因此便少了份清香酥烂,如今赏着满湖残荷,闻着泥土清香,再吃起这烤鸡来,不就如同坐在江南品着那叫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