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男子的声音十分严厉。 “大人!”狱卒的语气虽有些诧异,却十分恭敬:“方才宇字房犯人突然大闹,我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忙赶过来查看……”
话未说完已被男子打断:“这算得什么,我也听到了。这里哪天晚上没人叫嚷的?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是是,大人说的极是。”狱卒连声应着,又大着胆子问道:“大人惫夜辛劳可曾问出什么?” 男子冷哼一声:“本来是要问出来的,可惜让你们一闹,少不得重来一遭了。”
狱卒一听吓了一跳,忙不迭告罪连连。男子又训斥一番才让他们退下。待狱卒全数退去后,男子不紧不慢踱回易宁躲藏之处,才到牢房门口,忽然眼前寒光一闪,已被利剑封住去路。剑光明晃晃如一泓秋水,谢灵武只静静瞧着不动声色,眼中却有一抹讥诮之意:“王兄就是这么答报在下相助的?”
王易宁眼神比剑光更冷,手腕未有半丝微颤:“相助?谢大人是指那晚诬我入狱之恩么?”还想再说之后的事,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脸色渐白。谢灵武沉吟半晌,从容不迫道:“王兄,咱们怕是有些误会罢。”
十八易宁瞧着他从容不迫的神色倒有些犹豫不决了——其实并无十成把握断定那晚之人便是谢灵武,只是目前为止他的嫌疑最大。以剑相逼只为试探,对方反应如此镇定自若,或许……当真不是他?两人对视一阵,似乎都想从对方眼中读出些什么。半晌易宁忽然收剑入鞘,沉吟着道:“既然谢大人如此说,想必是知道些内情了?如无不便,还请谢大人为在下解惑……若真如谢大人所说只是一场误会,在下自然是要谢罪的。”
谢灵武不错睛地瞧着他收剑入鞘,浓眉才略微舒展开来:“换了谁莫名其妙被牵连进来受场牢狱之灾,都难免心存芥蒂,我原也该给王兄细细解说一番。只是此处不便详谈,我尚有公务在身不容耽搁。可否请王兄明日到知月楼一聚,好让我一一解答。”
易宁心下暗忖:他若真是那夜行人,现在咄咄相逼,紧迫仓促之下他必然会露出破绽……只是谢灵武入公门时间远长过自己,江湖经验极是老道,自己便是言语间逼迫也未必能抓到多少把柄,如不小心惹得他反目与自己动起手来,自己又绝非他敌手,只有吃亏的份。惊动狱卒倒也不要紧,怕只怕未惊动别人已被他制住,到时再来一番轻薄羞辱……想到此处不由得血气上冲,强自镇定下来又想道若明日在酒楼中倒对自己更有利些,只是惜于那时他必然早有准备,自己如想弄清真相就更难了……
衡量片刻,毕竟多年捕快生涯出生入死磨练出的沉稳冷静占上风,易宁叹口气心想算了,但凡真凶迟早露出马脚,来日方长,自己何必急于一时?于是点头同意,转身准备离开。谢灵武问道:“可要我送王兄出去?”自
由 自 在 易宁淡淡道:“我既然进得来,自然能出去,不劳大人费心。” 才走出几步,忽听谢灵武道:“王兄方才说,若真是场误会,自然向我赔罪……”
“是,那又怎样?”易宁回头冷冷瞧着他。谢灵武缓缓道:“万一我当真是构陷王兄下狱之人,王兄又当如何?”
易宁的动作僵住了。手在不经意间紧紧攥住了剑柄。低头沉思一阵方复向前走去,始终没有只言片语相答。
——若是真抓到那名男子,我又当如何?第二日天色阴冷,寒意侵袭。易宁昨夜自天牢归来,只睡了三个时辰不到,便早早起身出门,以防兄嫂见了又说他不晓得爱惜自己,不让他外出。虽是出来了,却并没什么事要做,时候又太早。抬眼瞧时天边刚露了鱼肚白,街市上已开始有人来人往赶早集。几处早点摊上白雾腾腾热气扑面,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易宁这才觉得着实饿了,想想昨天只顾喝酒也没吃多少东西,夜里又奔波一路,早就该肚内空空。于是随便在自己当职的衙门旁一家小摊上坐下,要了碗馄饨。自筷筒中拣出双干净些的筷子,刚埋头吃几口忽觉身后有人站定,正要转头看时一双手早蒙上来,一个声音在耳边调笑道:“你可知我是谁?”
易宁本觉对方并无恶意并未防备,听得这话不禁一颤,闪电般抄住蒙住自己眼睛的手拧开,忽觉掌中手腕细瘦纤弱甚是熟悉,一怔转身,才发觉竟是煦云,满脸惊骇地望着自己,季永延站在煦云身边,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怎么是……你们?”易宁见两人都是如昨日一般衣着素朴,心知他们必定又是私下出游。猛想起自己方才反应激烈,忙拉起煦云的手细看是否伤到。煦云刚才虽吓得不轻,但现在被易宁握着手不由得心跳不已,反而飞红了脸不作声。季永延见状,立即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拿过煦云的手轻揉起来,举动虽不突兀却十分独断。易宁忽然明白过来便默默坐回原处,心里却颇有些不是滋味。季永延见他神色不对,笑着解释道:“王兄请勿介怀。方才我与煦云见你一人独坐,忽然想起幼时常与府中下人做盲人摸象的游戏,就一时顽心大起想跟你开个玩笑。煦云蒙住你眼睛由我出声来骗你……不想却吓到王兄了……”
易宁静静听着心里也知道不过是恶作剧,可一想到方才双眼被蒙一片黑暗时那声低低的调笑,便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看着煦云纯真羞怯的笑容,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笑不出也接不上话,只得转而问王爷为何会带煦云来此。永延微笑道:“昨日我回王府后看煦云一直担心你直闹得坐立不安,只好答应他今天来看你。其实依我的意思自然是午后再出来,煦云却急得睡也睡不踏实,一大早就敲门硬把我拖起来,说你素来勤勉,在职一天就不会懈怠,所以一定要赶早。我本还不信,谁知果然在这路上遇见了,稍迟些可就扑空了呢。”
一番话说得煦云满面绯红连细白匀净的颈子也泛起血色,只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连连摆手道:“其实……其实是王爷……”永延也不等他斯斯艾艾说下去,抢着道:“王兄身体不适,自当好生调养。如何还吃这些粗劣油腻东西?好在煦云早料到你来衙门,早饭一定是胡乱对付的,所以特地熬了香稻粳米粥配几色清淡小菜,还热着呢,快吃吧。”一面说着一面拉煦云坐下。易宁这才注意到王爷手上竟还提着个彩莲塘鸳鸯纹三层食盒,心里微动,只觉得就连这晨风清冷中也隐隐带了丝暖意。十九用过早饭,易宁的脸色渐有了些红润。煦云与永延看他已无大碍便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今日的行程来,喜兹兹说着既然出来了,易宁也莫去什么衙门,正该好好换换心情,索性找地方玩个痛快。易宁自然明白两人是为他好,也无意扫兴,但想起与谢灵武的知月楼之约,心下不由得沉重起来。不去自然不行,姑且陪他二人逛一逛等时辰快到时自己再推说身体不适好了。这边想着,那边煦云和永延已定了要去京城据说最灵验的月老庙玩,那里是出了名的有求必应,热闹得紧,附近尽是京城有名的面点小吃。易宁寻思一下觉得那里离知月楼也还算近,便点头同意了。煦云喜不自禁,抢着跟易宁走在一起,可一走在他身边就有些微紧张,竟找不到话说,易宁又一心惦记着中午的知月楼之约,两人一路沉默不语很是沉闷。永延在一旁忽然笑道:“煦云,那日小饮行令,李先生让你以飞、红二字赋诗,你可还记得自己说的什么?”
煦云一下红了脸嗫喏道:“王爷怎地又……说好不提的么……”自 由 自 在
永延笑得促狭:“我还记得当时你被李先生逼急了说出句柳絮飞来片片红,看似无理,细想想倒有意思。我这两日一直琢磨着呢,方才见朝霞映得满天皆是艳红,忽然就有了主意,你可要听听?”
易宁听着柳絮飞来片片红,忍不住也觉好笑。想想煦云素来文思缓慢,催得急了说出这等有悖常理的句子也不奇怪,只好奇王爷有了什么主意。煦云想起当时被众人笑得无地自容,红着脸却也好奇,一双琉璃也似的大眼转向永延。永延一笑,曼声吟道:
“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谁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
煦云一愣,低念了两遍忽然拍手叫起好来,永延似也颇为得意,两人谈笑间旁若无人,全忘了还有个王易宁在身边。易宁看他们俩有说有笑的模样,只得叹口气在后跟随,半句话也插不上,走着走着就又寻思起案子的事了。回过神时,易宁忽然发现煦云和永延已停下脚来,站在路口争论该往左走还是右。本觉有些奇怪,细听了听才明白那两人竟是迷路了,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往月老庙的路极是好认,易宁也就一直未加注意,只是跟着他们。现在想来这两人,一是生长于深宫大内,行动间前呼后拥跟从无数,另一个自幼住在临风楼,少有机会单独外出,会认识反倒奇怪。忽又想起,从王府去自己家的路与刚才的早点摊相距甚远,会在那里遇上只怕也是那两人迷路误打误撞……
这样想时,易宁只觉得不止煦云,连那总是一脸高深莫测笑容的王爷竟也有了几分可爱。易宁自入公门从衙差做起,对京城大街小巷莫不熟悉,倒不至迷路,原想上前告诉两人还是由自己带路,季永延却一拍手笑道:“反正是迷路了,索性我们也别去什么月老庙,就在这小巷里随意走走转转,好比传奇里说的——皇帝微服体察民情,省得你们老当我是王爷,如何?”这样一提议,连还在小声抱怨王爷带错路的煦云也觉得有意思起来,直嚷着要吃冰糖葫芦要泥人儿。易宁听着两人三不搭两的你来我往,只觉得哭笑不得。虽觉有些麻烦,心情却意外地舒畅许多,便不再作声紧跟上去。三人在胡同里没头没脑地乱走,煦云和季永延都是少有这种经历的,此时如脱了缰一般抓住易宁问个不听,连人家在外面晒咸肉菜干也觉稀奇,一会儿又挤到煎饼摊前眼睁睁瞧着人家如何做煎饼。一转眼又看到私塾里趁先生不在拥出来玩耍的孩子,跳绳踢毽,弹珠沙包……每样都看得王爷跟煦云心痒难熬跃跃欲试。孩子们回去念书时煦云一脸的依依不舍,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永延见他孩子般赌气模样,心里也觉好笑,在腰间摸索一番,自金线荷包中摸出几粒五色琉璃珠递给煦云:“这虽然比不上他们的用着顺手,却也凑和着用得。”煦云顿时破涕为笑,接过就满心欢喜地跟永延玩起来。易宁静静瞧着这一大一小玩得孩子般天真烂漫眉飞色舞,眼中不禁透出一抹淡淡笑意,却忽然怔住了。恍惚间想起幼时似乎只有在深夜独自守着小小一方菜地看满天星斗,心里有微薄的凉意。玩了一阵抬起头来,永延一眼看到易宁表情冷漠如故但眼神茫然,似是在想些什么,不由得心里一动,便招呼他一起玩。易宁惦记着约会哪里有心情玩这种孩子把戏,便推说自己不会婉言谢绝。永延笑道:“哪有人一开始就会?我跟煦云也不过是随便玩玩。这次出来本是为陪你散心,现在你却候在边上无所事事看我们玩,这又算什么?”煦云也上前拉着易宁佯嗔道:“宁哥你不陪我玩,我就不放手。”易宁无可奈何,瞥一眼笑得狡黠的王爷,只得跟两人一起玩起来。煦云学东西本就迟缓,一时半会儿的怎么也上不了手。易宁倒是后来者居上,又天性执着刻板,被永延三两句就激得认真比试起来。永延自恃聪明总使些取巧的法子。易宁一板一眼却天资甚高,几个来回便晓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虽是小孩子游戏,两人倒玩得不亦乐乎互不相让。煦云索性退出一心一意轮番为他们加油助威。玩到后来总算略分高下,永延仗自己心机过人胜得一筹,居然比戏弄到朝中最厌恶的大臣还要开心,得意忘形间就将手搭在易宁肩上,易宁看了一眼倒也不甚介意,两人好似平常人家里的兄弟一般甚是默契和谐。煦云在一旁瞧着他们喜笑颜开,想起平时易宁的冷漠神情,王爷的笑容可掬,一时间觉得自己真是好福气,能有这两人相伴身边。二十三人笑闹玩耍了半晌,易宁看时间不早,欲脱身离去,却又着实放心不下必又会迷路的两人。于是对两人说自己约了人商谈公事要先走,半真半假地敷衍一翻,将两人送到离王府不远的大街上。想想自己此去不知凶吉如何,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对煦云说:“你也不是孩子了,要知道照顾自己……”话一出口自己也觉怪异,煦云也是一脸诧异地瞧着他。易宁有些尴尬,但说出口的话哪收得回去?只好转向王爷说:“还请王爷以后多照顾煦云……”话音未落便飞也似地转身逃开了。来到知月楼时却不见谢灵武人影,易宁上二楼拣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早有伙计送上茶来,殷勤问着要些什么酒菜,他只淡淡说稍等一阵再点,便打发开了。早晨还是阴霾凄寒的天气,现在却渐渐暖和起来。阳光穿过窗棂洒在人身上竟还有些微微的灼热。易宁眯起眼看着楼前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之前独坐的情景恍若隔世。忽然间想,如果自己也有青梅竹马的玩伴,该也是如方才一般开心又热闹吧?又忆起七王爷对煦云的蜜意轻怜,想起王爷为煦云轻揉手腕时的温柔体贴,想起拿五色琉璃珠当弹珠打时自己无意间瞥到的那张细致秀雅又轮廓分明的脸庞,闲潭落花般深邃的眸,眼角勾勾的总带着抹笑意……温文尔雅中又带着天潢贵胄的清华之气……如此的人中龙凤,难怪煦云会倾心相赖。想到此易宁忽然一愣,煦云并没有说什么,自己怎么会如此确定煦云已动心动情,他何曾对自己吐露只言片语?倒是自己一番思绪总在王爷身上打转,事事放在心上辗转反侧无数回……也许是因为煦云现在给自己的感觉已经不再是个幼弱孩童了?看着这两人站在一起金风玉露也似的一对儿,自己多少还是有些羡慕的吧?只是想着——也许煦云今后再也不需要自己了……
以后怕又是要孤单一人了呢……易宁想着,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一番,心想几时竟这般婆婆妈妈了。又喝了几口茶,径自闭目养神。勉强平定下来,已有一人不慌不忙拉开自己对面的椅子坐下。易宁淡淡寒暄几句,便叫了店小二来点菜。谢灵武客气几句便作主要了冷盘热炒。小二下去后谢灵武瞧着易宁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心知他怕是已豁出去拼死也要弄清真相。虽觉有些天真得可笑,却也颇为佩服。两人各想各的心事,一时间无语。客人虽不少,菜上得倒快,不一会儿已流水价端了来。谢灵武挟了一口细细品尝,半晌才摞下筷子望向易宁。易宁不由得心下一沉,却听他说:
“这儿的菜果然地道。”
什么?易宁以为自己听错,茫茫然看着眼前不苟言笑的脸。谢灵武却又赞了几句,然后说起自那次协力追捕采花大盗后,觉得与易宁甚为投缘,早就想跟他把酒言欢,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今天风和日丽美酒佳肴,可以和王兄相坐对酌实乃人生快意之事云云。易宁有一搭没一搭听得心不在焉,心想他向来沉默少语,如何今日这般聒噪?若说是为让自己放松戒备……于是冷冷道:“多谢大人,可惜易宁此来却并非为叙旧言欢,只想搞清一些事情,只要大人能给在下合理解释,在下以后一定好生奉陪谢大人开怀畅饮。”
谢灵武听着也不见愠色,只端起酒杯小啜一口,将此案大致讲了一遍。原来那些涉案墨吏结党营私多时,刑部早就有所察觉,只是苦于手无实据无法查处。那宝亲王日前从酒肆胡姬处无意中得到一重要物证,欲上呈圣上却又担心被指为伪造诬陷,所以与刑部合计决定演出苦肉计,故意放出风声引对方来盗取证物并行刺亲王,再将刺客擒获,顺藤摸瓜抽丝剥茧找出幕后黑手。易宁听得将信将疑,问道:“既然刺客意在行刺亲王盗走证据,为何反而于得手后丢弃密函并嫁祸于我?你们既然将我下狱,后来又是如何抓住真凶?天牢中那人当真就是刺客么?”
谢灵武解释得甚是耐心:“虽然宝亲王早料到那些人必派人行刺,却万没想到对方也是算计良苦。他们先派人制造刺杀假象,欲嫁祸于路人后引开刑部注意,意图待我们放松戒备后使人潜入宝亲王府留下伪造书信,准备回头在皇上面前先行诬陷王爷与刑部勾结——不过他们却没料到那日路过的竟是王兄,正因为王兄的身份及素日品行,负责调查的捕头才会看出破绽,将计就计,在真正的凶手出现前布好陷阱,捎住他抓到了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