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人双目闭着,似是已经睡去。
雾气之中,似有一个霓裳人影蹑足走了过来,她的动作异常小心,生怕惊动了那人。
走到池水边,她弯下腰来,像是想跟平常一样探一探水温,可是她的手指才碰触到水面,就又缩了回去,然后她站在
那里愣愣地看着池水中的人,过了很久,久到时间都像是静止了一样,她终于垂下了眼,似是轻轻地叹息,最后,她
恭身行礼,礼毕,她转过身,不再看那人一眼,身影再度慢慢消失在雾气之中。
雾气始终弥漫,池中人这时微微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死气沉沉,看不见一丝光,像极了黑夜里的天空,无边无际。
陆贰
地牢里阴暗潮湿,渗着丝丝的腥臭味,牢门厚重,以特殊的材料制成,里面的声音丝毫都传不出来,杨宗月来到门口
,两边的看守恭谨地向他行礼,他微微一点头,便示意他们打开牢门。
看守取出钥匙开锁,牢门打开之际,一股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杨宗月眉头也不皱一下,便一步跨了进去。
地牢里火光攒动,发出轻微的“呲呲”声响,从门口走进去是一条不长的甬道,两边各燃着四支火把,出了甬道便是
刑房,各种刑具一入眼底,刑房中间摆着一个极大的火盆,里面的炭烤的殷红殷红的,发出的红光看起来不显得热,
反而有一种阴森恐怖,心里发寒。
刑房边上有四个小牢房,皆是关押犯人所用,里面的人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刑房中的动静,此际,刑房里便锁着一个
人,她整个人被悬空吊起,头垂得低低的,头发蓬乱,身上满是鞭痕和血迹,一见便知道是刚被用过刑。
杨宗月负手走入刑房,狱卒一见他连忙起身相迎,拜见说道,“小人见过凤阳王。”
“嗯,她怎么样,还是不肯说吗?”杨宗月视线转向刑房里的犯人,淡淡地问。
“回凤阳王,她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肯说,小人什么手段都用尽了,可是还——”狱卒低垂下头,生怕凤阳王怪罪下
来。
杨宗月却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而且不无赞赏地看了那人一眼,微微笑着点头便道,“有骨气,杨某实在很欣赏这
样的人,更何况,还是一名女子。”
“凤……阳王……你……要杀、便杀……我、绝……不会……背叛了……开明……”声音微弱,甚至带着丝丝的抽气
声,但她的话意依然坚决,到了这种时候,她的心心念念里,也只有开明。
杨宗月闻言收起了笑容,深邃的眼眸锁住了眼前的人,低低地说道,“朱璃,我实在欣赏你对开明的忠心,只不过,
我们身在不同的立场,成王败寇,我想你总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朱璃那一日原本跟着所有天香阁的人一起被押送到刑场,可半路却被凤阳王的人截住掉了包,之后便一直被囚禁在凤
枢院的地牢里,再也见不到天日。
“好……一个……成王……败寇、只是……我朱璃……真是……死……不瞑目……”朱璃恨恨地说着,双目蓦然睁开
瞪着杨宗月,像是想把眼前这个人生吞活剥了下去。
“天香阁能混入那么多人进入大凤宫中,我断定里面必定有你们的内应,但太后寿宴那日,那个内应却像是消失掉了
一样,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杨某向来不信有人做事能够计划到这般周密,几乎是天衣无缝,不留下一丝痕迹。”杨
宗月看着朱璃的双眼,缓缓地说道。
朱璃闻言却似是冷冷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宗月此时深深注视着她,忽地又道,“我甚至怀疑,你也不见得知道此人是谁,对吗?”
朱璃神色微动,却没有答话。
杨宗月看着她半晌,低低喃道,“那一日太后被困,凤王的兵符被半路劫走,长生殿又被你们的人马控制,若是走到
最后一步,那么便是逼太后凰青改国号,立开明,我相信你们甚至连诏书都已经拟好,只不过——”
杨宗月说到这里,蓦地心中一动,他眼眸精芒乍现,盯住了朱璃便道,“好一招丢车保帅,若真的是这样,那么……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地便对狱卒下令道,“她已经没有用处了,杀了便是。”说罢他转身离开刑房,走出房门的时
候,他回过头看了朱璃一眼,最后对她说了一句道,“朱璃,一切还没有定论,你们开明之国,果然非同小可。”
朱璃微微怔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总觉得随着杨宗月的这句话,风波将会再起。
杨宗月一离开地牢就立即找来了徐量,徐量见他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大人,开明国那叛党是否说是了什么?”
杨宗月摇摇头,只说了一句道,“你随我来。”
徐量当即不响,跟着杨宗月一路回到凤枢院,待安排好人守在凤枢院门口,再关紧了房门屏退众人之后,杨宗月在低
低地开口嘱咐道,“此事非同小可,只有我知你知,再不能与第三人言,知道了吗?”
徐量跟随凤阳王已久,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慎重,此时不由点点头说道,“下官知道了,请凤阳王吩咐。”
杨宗月这时点点头,又道,“开明国在大凤十年,根基已深,这一点不得不加以防备,这一次我们能将天香阁一举歼
灭,并非是应了天意,而是因为一个人。”
见他这么说,徐量忍不住问道,“大人所说之人,难道是——”
杨宗月这时摇摇头,说道,“不是他,这个人你绝对想不到,是当今太后,凰、青。”杨宗月一字一顿,将这个名字
说了出来。
“太后!?”徐量闻言惊叫出声,“是她?这怎么可能?”
杨宗月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又道,“包括将天香阁的人带入宫中的,也是她。”
“大人的根据是什么?”杨宗月说得太过肯定,徐量即便是再不相信,也要问个清楚。
“根据只有一个——”杨宗月看着徐量,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凰青,是开明国人。”
徐量被这句话惊得一动不能动,他愣愣地看着杨宗月,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可知道太后祭祖带了多少人马?”杨宗月这时问道。
“祭祀相关人等将近五百,但护卫少说也有一万。”徐量回答道。
“是了,那日太后遇刺,舞者被掉了包,那么谁能知道,相国暗中埋伏的人手是不是也已经被掉了包?”
“大人难道怀疑相国也是太后的人?”
杨宗月摇摇头说道,“相国必定不知晓这件事,但他身边说不定早有开明国的人埋伏,之前我怀疑他跟天香阁暗中串
谋,但现在想来,应该是他身边的人透露了这个消息。”
徐量一听便明白道,“那么说来,太后是利用出行祭祖,将那些开明国人暗中带进了宫中?”
“嗯,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进入凤京的办法,这一点你我本就最清楚,不是吗?”
“这一点下官当然清楚,所以这件事下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若真的是太后……那么她在寿宴当日……”徐量这句
话没有说完,因为谁都知道寿宴当日凤飞殿被天香阁的人控制住,甚至太后本人也被那些人用剑指着威胁,难道——
徐量猛地想到某种可能,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你想的不错,这只不过是一场戏,那天她甚至故意将相国临时找去凤飞殿,就是为了证明她的确是被人挟持,凰青
这个人相当狡诈,她既不愿意让出太后这个位置,也不希望被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且依我的推测,恐怕当初她想
要杀掉应皇天,便是为了这个理由。”杨宗月沉着嗓音低低地道。
“大人的意思是,这件事应太傅也知道?”徐量忍不住又问。
“他当然知道。”杨宗月垂下了眼,说罢却转开了话题又道,“寿宴当日,凰青假装自己被困,若计划顺利,她便可
以公然继位,则天下大统,还记得那日天香阁之人引开凤骁之,为的恐怕便是届时要用到的大凤国之玉玺玺印。”
“难道,她要改大凤为开明?”
“未必,她心思缜密,既然稳坐太后之位,也不需要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况且国号什么时候改都可以,她大可以借口
凤休离留下遗诏,将开明和大凤从此合并,天下既到了她的手里,复国根本不必再费一兵一卒,而计划一旦有变,凰
青也绝不会站出来相助天香公主,这就难怪当初我怎么都想不透究竟是谁在幕后操控,王宜出事,我与凤骁之皆以为
天香阁只是为调人入宫而偷取御印,那个人既能调入那么多的天香阁人,又能全身而退,不动声色,情愿弃车也要保
全自己,在整个大凤宫之中,除了她还能有谁?”
长长一番话,让徐量恍然大悟,开明国的人竟然做成了大凤的国母,这是任谁都意想不到的事,如今被杨宗月说了出
来,理由凿凿,实在没有再怀疑的必要。
“如此一来,当今的凤王岂不是也拥有了开明的血统?”
徐量这一问,让杨宗月眸底的颜色加深了几分,他微微点一点头便低语道,“十年前凤休离会指名让应皇天做凤骁之
的太傅,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大人是说,先凤王也知道这件事?”
“凰青是在大凤五十九年被凤王迎娶入宫的,她深得凤休离的喜爱,而且知书达理,早已是内定的皇后人选,滇池一
战之前,她已为凤王诞下王子,待战事一平息就立即被封为皇后,所以我想凤休离得知她真正的身份,已经是更后面
的事,那时凤休离虽然还有其他的妃子,但谁都没有为他生下王子,甚至其中还有一个刚刚怀孕就患病身亡,所以凤
骁之理所当然成了唯一的继承人。”杨宗月这时缓缓地说道,“等凤休离掌握了凰青是开明国人的证据的时候,一切
依旧注定,而且凤骁之是他的亲身骨肉,即便没有纯正的大凤血统,我想身为父亲的凤休离也万万不会将唯一的儿子
换掉,这原本就是他的私心,所以这件事,他一定也不会说给任何一个人知道。”
徐量听懂了,只是他想不到事情竟会是如此,但凤骁之已身为凤王,现在就算知道了他可能拥有开明国的血统,也没
有任何办法更改,他这时不由看向杨宗月,出声问道,“那么大人您打算怎么做?”
“我?”杨宗月微抬眉,然后垂眸淡淡地道,“我凤阳王一族誓守大凤,从来都只有这样一个目的而已。”
徐量听后微微一惊,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难道大人您想——”
杨宗月看着他,忽地说道,“既然被我察觉到太后拥有不同寻常的身份,那么势必要查明背后的真相,这个真相当年
凤休离一定发现过,而且对于凰青,原本我就有铲除她的打算,只不过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就要稍稍做一些更改了。
”
“做何更改?”
“原本我打算先对付相国,但既然凰青是开明国之人,我反而要拉拢相国来帮我一并对付凰青了,他们上次在镡城里
留下的那些后患,如今我倒是可以用上了。”杨宗月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极为自负,他的眼底这时泛起了一丝算计的
光芒,徐量熟悉这种表情,他知道只要是杨宗月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够做到,因为这个人做任何事都会为自己留下后手
,若以下棋来比喻,那么他手里所有的棋子都是活的,无论走哪一步,进退都显得十分得宜,每一颗的利用度都极高
。
“那么大人,我是否可以开始先行动起来,将刺客的名单泄露一部分出去?”徐量问。
“嗯,同时你也通知一下罗青。”杨宗月点点头,又道,“对了,上次功劳最大的那个人,听继将军说他的名字叫江
为,你让他来见我。”
“是,大人。”徐量应道。
陆叁
大凤七十七年四月初,表面上所有跟开明国余党有关的事宜全部了清,凤王颁下诏书,申明天香阁一事绝不会牵连任
何一个开明国的人,朝中开明国的官员在事件中表现出对大凤忠诚的人都加了官进了爵,以表明大凤对他们的信任和
重视。
此时凤轩殿的议事厅里,凤骁之留下杨宗月和毕瑱两人,一同商量应皇天之事。
事实上寿宴那日发生那么大的事,应皇天的人是不是出现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即便他没有参加寿宴也是无妨,因为
连太后本人都没有露面,所以就不存在什么抗旨不抗旨的争辩了,目前凤骁之最想查明的,始终是应皇天和杨宗月在
镡城时遭遇到的行刺之事,这件事中间虽然有天香阁的人插足,但这些杀手始终都是大凤的人,甚至还包括了最早太
后派去的侍卫张德方,太御姚顺和太监胡福三人,但正是因为后面三个人的证据已经确立,而下令的人又是太后本人
,所以凤骁之才会觉得为难,便留下两人商议。
“陛下,罗青手上已经有了跟这件事相关人物的名单,并且有人证足以证明,陛下不妨从这个名单着手,顺便想办法
将这件事跟太后撇清,毕竟太后是国母,若太过实事求是,恐怕会有损大凤朝廷的威严。”先开口的人是杨宗月,他
像是已经无所谓在镡城派人刺杀他的人是不是太后一样,此时只是就事论事地道。
这当然也是凤骁之想听的,于是他便问道,“这份名单如今在哪里?”
“名单还在罗青的手上,他说今日之内就会呈上来给陛下御览。”杨宗月回答说道。
凤骁之点了点头,便转向毕瑱问道,“相国,不知道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比较好?”
毕瑱这时看了一旁的杨宗月一眼,随后面对凤骁之说道,“陛下,凤阳王的意见微臣其实也赞同,只是不知名单中的
那些人——”他的话没有说完,杨宗月就明白过来,于是开口说道,“相国是担心名单上的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恐
怕会将太后抖出来,是吗?”
毕瑱闻言看着杨宗月,便问道,“不知这一份名单杨大人见过没有?”
杨宗月摇摇头,说道,“还没有,不知相国为何要这么问?”
毕瑱顿了一顿,没有立时回答,只是说道,“名单之事,我确实有这一层担心,只不过既然杨大人还没有见过名单,
那么自然会这样说。”
杨宗月听他这么说不由抬了抬眉,便问道,“相国的意思,是说已经见过了那份名单?”
毕瑱这时却摇摇头说道,“那倒不曾,只不过略有耳闻,而且名单之中的那几人,我看未必会就此作罢。”
“这么说来,难道名单已有泄漏?”凤骁之不由皱起眉说道。
杨宗月这时沉默下来,似是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若真有泄漏,那么其目的必然也是一样,依臣看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