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抬起头,正和他目光相对。两人俱是微敛笑容,剎那间转过的念头也是一样。
这人倒是值得结交,不过总是不太喜欢……
「如瑄,你什么时候回来?」临走时,慕容舒意问了如瑄。
如瑄想了想才答他:「中秋吧!」
「中秋啊!」慕容舒意笑得过分灿烂了一点:「那好,我等着你回来。」
直到出了城门,如瑄还是没想明白,慕容舒意怎么会忽然间像吃错了药……
「我一直以为靖南侯该是城府深沉,没想到会是不失诙谐的性子。」
「嗯!」如瑄还没有回神,随口附和:「别人总觉得慕容应该威仪过人或者深藏不露,其实他只是个任性得厉害的孩
子罢了。」
「孩子?我看那倒是……」百里寒冰轻声地自言自语,转眼一看见如瑄疑惑的目光,笑了笑又问:「如瑄虽然谦和,
骨子里却极为傲气,想来靖南侯爷一定十分平易近人,所以才会处得如此融洽。」
「是吧!」如瑄一怔:「再怎么说……一个人总该有些朋友的。」
「嗯!」百里寒冰点头:「你正是青春年少,的确是该有些情趣相投的朋友。」
「正是青春年少……找些朋友应该的。」
如瑄跟着点头,随手拿起身旁的医书:「人说司徒朝晖是当世最有智慧的人,他有多大智慧我不知道,但他说孤独与
痛苦总是相伴不离,这句话倒是有些道理。所以我只是听了他的话为自己找些陪伴,免得成了那因孤独而痛苦的人吧
!」
他说完就低头专心看书,百里寒冰瞧见他发间的那几缕银白,才明白自己兴许是说错了什么话……
如瑄他是因痛苦而生了白发吗?那他为何事而痛苦呢?是因孤独吗?那他又因何而孤独呢?
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想过,自在淡泊的如瑄也会孤独,会因孤独而痛苦,会因痛苦而生了白发……
因为急着赶路,马车颠簸得厉害,百里寒冰靠坐在窗边,脸色不是很好。
「你是不是觉得难受?」如瑄终于忍不住说:「躺下来也许会舒服一些。」
「我没事。」百里寒冰摇了摇头。
车猛地颠了一下,百里寒冰往如瑄那一面倒去。等眩晕过去,他才要起身,却被如瑄一把按住了。
「你躺着!」如瑄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我知道你难受。」
始终是觉得辛苦,百里寒冰也就不再坚持。车里的空间狭小,他只能枕在如瑄的腿上,闻见了如瑄身上淡淡的药草味
道,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别睡着了。」如瑄推了推他:「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我还是希望你别睡得太多,这一路能够大多时候保持清醒。」
「好。」百里寒冰答应他,声音却有些昏沉。
「你听说过五台山的如晦禅师吗?」如瑄看了看情况,决定还是要找些话说。
「那个到处说自己是菩萨转世的疯癫和尚?」百里寒冰笑了一笑:「当然是听过的。」
「我曾经听他说过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是吗?」
「他喜欢说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可常常说得颠三倒四,叫人不能理解。」如瑄点点头:「那次说的意外完整,故事又
奇特,所以我就记下来了。」
「菩萨说的故事,倒是要听一听的。」百里寒冰强打起精神。
「是一个神仙和凡人相恋的故事。」
如瑄放下了手里的医书,开始说那个故事:「天上有一个很无情的神仙,他来到人间,爱上了一个凡人。他爱得很是
疯狂,不顾一切,执意要和这个凡人厮守一生,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但是后来……」
「后来呢?」百里寒冰见他没有再往下说,于是问他。
「后来?后来他杀了自己的恋人,回到天上当他无情的神仙去了。」
「于是……」
「于是故事也就结束了。」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结局急转直下,百里寒冰有些愕然:「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爱人,总该有原因的吧!」
「我也问了如晦这个问题。」如瑄笑了起来:「他瞪我一眼,说我蠢得无药可救。」
「为什么?」
「蠢人才追问经过,真正聪明的人只需知道结果就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百里寒冰也笑:「那我看这世上也没有他说的聪明人吧!」
「其实想想,他说的话也有道理。」如瑄说着说着好像有些走神:「不论经过如何曲折,最终只有一个结果。既然都
已经知道了后来,又有什么必要去问中间发生过什么?」
「我好像不怎么明白。」
「我也不是多么明白,只是模模糊糊有些感触罢了。」如瑄侧过头,拿起了放在身旁的书:「好了,你睡一会吧!可
以睡一个时辰,时间到了我会喊醒你的。」
「如瑄。」
就在如瑄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百里寒冰却忽然说:「你为什么不问我紫盈的事?」
「顾紫盈?」如瑄慢慢翻过一页:「听说她是因难产而死的。」
「这只是一个借口。」百里寒冰淡淡地说:「我总不能对人说,我妻子是服毒自尽的吧!」
「什么?」如瑄手里的书掉落下来,摔在百里寒冰的胸前:「你说她……」
「服毒自尽,用的还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厉害的毒,一眨眼连身体都僵成了那个样子。」
百里寒冰笑得不再自然:「她生了如霜之后就很不对劲,我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没想到她却是要寻死。她真是狠心
,不是说母子连心?她却毫不留恋自己的骨肉,那么决然地自尽了……」
如瑄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
「如瑄,我从来没有失败过,但是这场婚姻,我却是败得彻底。」
「你恨我吗?」如瑄问。
「为什么这么问?」
「你有理由恨我,若不是我,她不会死,你们会是神仙眷侣,你也……」
「不是你的错,如瑄,不是你的错!」百里寒冰说得有些苦涩:「只是她的不幸,我的不幸,你的不幸……就好像如
果我真的死了,也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如瑄哭了,只有一滴眼泪,从眼眶里直直地掉了出来,落在了百里寒冰的脸上。
百里寒冰一直很清楚,如瑄虽然看上去不是硬脾气的人,但其实,就算是比起性格倔烈的顾雨澜,如瑄的固执和坚韧
,也要超出许多。如瑄很坚强,也善于忍耐。
某一方面,他比起百里寒冰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死心眼。
他只要认准了一件事情,不管多么辛苦多么困难,就算是拼了命也会坚持到底。
别说哭泣,百里寒冰甚至从来没有见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可如瑄哭了,虽然只流了一滴眼泪,却是如瑄第一次在他
面前流泪。
「可惜我没来得及救她,但是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如瑄轻声地说。
「傻瓜!」百里寒冰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发,但是没什么力气。
如瑄弯下腰来,靠在他胸前,让他能摸得到。
这一刻,两个人就好像是回到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从前……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呢?」如瑄喃喃地说着:「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如瑄。」百里寒冰轻声地说:「其实……」
「什么?」如瑄侧过头来看着他。
「没什么。」百里寒冰移开了目光:「我们很快就要到冰霜城了,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
「唐家果然碍于慕容不敢动手。」如瑄直起了身子:「雨澜和漪明还好吗?这两个孩子,我也有些时候没见过了。」
「也许是渐渐长大,都稳重了许多。」百里寒冰微微一笑:「我让白总管送漪明去书院读书,已经离开一阵子了。至
于雨澜……除了身子虚弱些,太过爱静,其它倒也还好。」
如瑄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他:「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其实……」百里寒冰望着放在一旁的冰霜剑:「你不必跟我回冰霜城去的。」
「为什么?」如瑄低垂目光,盯着他异常完美的容貌:「你是不屑被我这弃徒所救?」
「我知道这毒发作起来极其可怖,我是不希望你看了难过。」百里寒冰叹了口气:「或者你还是送我到城外,就随慕
容侯爷的亲卫回去江南吧!」
「不用了,怎样可怕的痛苦情状我没见过?」如瑄淡淡地拒绝了他:「我说过了有办法救你,那一定是有办法救。只
要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总有办法解救,情况还没有糟到需要我说谎安慰你的地步。」
「如瑄。」百里寒冰突然伸手覆住了如瑄的手掌:「我从来不会觉得有愧于谁,唯有对你,我总觉得亏欠了许多……
」
「不必。」如瑄怔怔地看着两人迭放一起的手掌:「都是我心甘情愿,你不用想得太多。」
想十指相扣与之交握,想坦然抽出自己的手来,想执子之手贴于脸颊,想慌张不舍按在胸口……有无数种想法在如瑄
心里绕过,但他最终还是面无表情地这么看着。
应该装作不经意地放手,但这样亲近,下一次又不知要等上多少的时间……
反正……反正是他主动握着自己……多了这短短一刻也好……十指连心,恐怕只有这一刻,自己和他的心才贴得最近
……
「原来我根本……」没有离开过,根本就没有从这个人的身边离开过一步!
离开的只是如瑄的躯壳,如瑄的心,自始至终都留在了百里寒冰的身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说我是为偿还前世欠你的债,那我们前世结下的仇怨一定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百里寒冰闭着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昏睡了过去。
百里寒冰醒来的时候,看到如瑄皱着眉侧头靠在车窗上。
好似痛苦,又似忧愁,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粉碎!令人不知该怎么对待,如瑄就是这样的孩子。
不……如瑄也不是个孩子了,他已经长大已经离开,再也不是那个跟随在自己左右,声声喊着自己师父的如瑄了……
这次再见到如瑄的时候,如瑄正站在绫罗小叙的庭园里,和头上系着红色带子的青年说话。接着,鼓声响起,歌声激
昂,后来,琵琶呜咽,声声惆怅。
居然这般地洒脱不羁,这般地纵情声色,这样的如瑄他并不熟悉。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瑄这种随意放纵的样子
。
如瑄在他的印象里,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水,一阵柔和温暖的风,却从来不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那些浪荡子弟哗
众作乐的人。
他还记得自己要如瑄离开冰霜城时,如瑄那种不信又痛苦的目光。
这两年里,他甚至都没有忘记过那种目光,但是当他刚才见到如瑄的时候,他却觉得那也许是自己的错觉。
如瑄过得比他想象中要好上太多,比起枯燥无趣的冰霜城,那遍地皆是妖娆的江南,似乎才更适合如瑄。
那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真的了解如瑄,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徒儿」。
他和你,其实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你根本就不了解他,所以也不可能了解我为什么会爱上了他。
心里不期然地,想起了紫盈说过的话。那么,她爱上的是哪一个如瑄,是体贴细腻、温柔如水的那一个?还是纵情高
歌、洒脱不羁的这一个?
哪一个,才是紫盈说的那个「不了解的如瑄」?而且,那个他不了解的如瑄,她又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如瑄睁开了眼睛,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你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
百里寒冰动了一下,却看到如瑄唇角一抽。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枕在如瑄的腿上,也一直抓着他的手,急急忙忙放
开了:「如瑄!」
「我没事。」
如瑄把腿从他仰起的颈下抽了出来,随即拿了软垫填补,把想要起身的他按了回去:「你还是躺着比较好!」
「如瑄。」百里寒冰躺在那里,但却有些担心:「你的脚……」
「我真的没事。」如瑄转过头去,挪开了一些距离:「只是有些血脉不畅,很快就会缓和的。」
百里寒冰看着他用头抵着车窗,那只抓着外衣的手轻轻发颤。
「过来些,如瑄。」
如瑄回过头,看到百里寒冰朝自己伸出手来。
恍惚地,面前似乎多了漫天风雪,他也是这样面带微笑,这样朝自己伸出手来。不同的,只是那时他是弯着腰,自己
则是在仰望……记得,那手真是暖和……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想……想着要是能就那样,然后……然后永远、一直都不放开了……不!不该想了!不该这么
想了!不要去想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了,现在只要想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种无解的奇毒……难道说,真要应了当初的誓言……如瑄没有回握住他,看着他的眼神也有
些奇怪。
「你怎么了,如瑄?」百里寒冰不解地问。
「没什么,是我们已经到了。」如瑄用一种很低很沉很缓慢的声音说:「冰霜城……」
「到了吗?」百里寒冰垂下了手,他只看到窗外一片灰暗天空:「好快……」
「百里城主……」
「如瑄,你真的不打算认我了?」百里寒冰轻声叹了口气:「紫盈都已经去世了,我们也该把过去的事情放下了吧。
」
「百里城主,既然您这般善忘,我就再说一遍好了。」如瑄淡淡一笑:「我和您以前或许关系匪浅,但现在不过是大
夫和病患的关系而已。」
那笑容冷淡,甚至有些轻蔑,似乎在嘲笑他百里寒冰只是在一厢情愿,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
到今天为止,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待百里寒冰。纵然是他的敌人,对他也只有尊重畏惧妒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轻蔑嘲
笑。
尤其,这个人居然还是他百般迁就的如瑄。
百里寒冰抿紧嘴角,强自压下了恼火。
百里寒冰不喜欢假设,他向来都不是会拖泥带水、去浪费时间胡思乱想的人。作为绝世的剑客,他的性格就像他的剑
,一旦出鞘就一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可是在以后的某些时间,每当他抬起头看到灰暗的天空,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想一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
他会想,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么心高气傲自以为是……他还会想,如果他有细心留意如瑄非同一般的反常……当然,他
最常会想到的,就是如果自己不是……
唉——如果这世上,真有如果……
第九章
「如果……」
「什么?」
如瑄摇了摇头,把手里的药碗递了过去:「把它喝了吧!」
百里寒冰把碗接了过去一饮而尽,那药味道苦涩至极,他虽然咽了下去,也忍不住皱了下眉。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
漆盒,那里面放了许多浅绿的糖果。
百里寒冰疑惑地看向拿着漆盒的如瑄。
「是甘草糖。」如瑄这么解释:「那药很苦。」
「不用了。」百里寒冰好笑地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孩子,还需要用这些糖哄我吃药。」
「不是很甜,也有安神的作用。」
如瑄将他手里药碗拿走,把漆盒放到他手里:「你每日服药之后记得吃上一颗,等这些甘草糖吃光的时候,也就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