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绫罗小叙就成了苏州城里极为有名的去处。
虽说一样都是勾栏楚馆,但比起苏州城里其它的青楼乐坊,绫罗小叙硬是多了几分风雅清静,于是便成了「风流却不
下流」的士大夫们最爱流连的地方。
庭园被楼台环绕,宛如偌大的一个天井。在那中央,却别有匠心地设计了一方绕水平台。
六七人散坐在人工造就的狭小水道两旁,轻盈的碗碟顺着水流在曲折的水道中漂流,一旦停在谁的面前不动,谁就要
照着其中的要求作诗嬉戏。
这是时下文人们热衷的一种游戏,叫做曲水流觞。
碗碟最终在一个穿着蓝衣的青年面前停下,他淡淡一笑,用修长的手指夹过置于其上的纸笺。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一听他念出了题目,原本有些意兴阑珊的众人立刻振作起精神,开始起哄。
「怎么每回古怪的题目都这么巧停在我前面?」话是这么说,倒也不见他生气,脸上还是带着笑的。
「如瑄,你不是想要借词推托吧!难道你忘了早先订下的规矩不成?」离他最近的锦衣青年刻意大声说着:「现在跟
你说好,今天要是一个转身又不见你,我可不会善罢罢休的!」
倚在二楼栏杆上俯看的客人们都跟着哄闹起来,一时间只听见怂恿激励的声音不断,原本显得静谧优雅的庭园一下子
纷乱起来。
如瑄抬眼望了四周,看到群情激动的模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个锦衣青年举起手来,嘈杂的声音即刻停了。
「既然靖南侯都这么说了,我这升斗小民哪里敢有异议?」如瑄一手拈着纸笺,另一只手懒洋洋地屈指弹着:「就算
上面写了要我彩衣娱众,我不也得认了吗?」
「你倒真是会说!」靖南侯慕容舒意瞪着他:「上次那张『登高远眺思故人,泪失前襟泣声悲』的纸笺,不是你写的
吗?」
「不是。」如瑄立刻失口否认。
「那说辣椒擦眼睛的总是你了吧!」慕容舒意激动起来:「你倒好,说一句话,让我眼睛整整肿了三日。」
「那时是司徒先生在问,不知怎样才能让人不由自主失声悲哭,我不过了说朝天椒擦在眼上是无害的罢了。」如瑄转
头朝另一边看去:「你说是不是,司徒先生?」
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司徒朝晖笑着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
「算了算了,事情过去那就算了。」慕容舒意一想起前些时候自己站在屋顶上泪流满面,放声痛哭的悲惨经历,更是
下定决心要好好报复他一番。「你可别想岔开话题,我们都等着看你如何『长歌楚天碧』呢!」
「唱就唱吧!」如瑄接过司徒朝晖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挑眉回答:「这有什么难的?」
「好!」慕容舒意大声说:「取鼓过来!本侯爷今天要亲自为如瑄奏乐!」
如瑄知道他这是有意捣乱,才要开口,却听见对面的司徒朝晖说了一声:「把我的琵琶也一同取来!」
「你这家伙!」慕容舒意拿了身旁擦手的巾子丢他:「是如瑄应题,你来凑什么热闹?」
「这游戏大家有分。」司徒朝晖往一侧闪过,笑意盈盈地说:「怎么只准侯爷你击鼓,不许我书生弹琵琶吗?」
「你老老实实地说清楚,什么时候和如瑄这么要好了?」慕容舒意佯装不满:「还有,论交情我们两个也不错吧!可
怎么一轮到我倒霉,你就会在旁边看好戏,从来也不说要帮我的忙?」
「不是也有?」司徒朝晖和如瑄对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笑意:「我上次也有问,怎么能才让王爷你哭得浑然
天成啊!」
说笑之间,鼓和琵琶都取来了,众人也都各自站好了位子。
慕容舒意把阔长的袖子挽起,用带子系在臂上,额间还扎了艳红的飘带。他本就长得俊秀,这样一来越发显得唇红齿
白,看上去好生英姿飒爽。
「瞧你倒还认真起来了。」如瑄也站了起来,伸手敲了敲那面比自己还高的羊皮大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就别
敲破了音,害我跟着跑调子啊!」
「你这是小看本侯爷!」慕容舒意仰起头,得意地说:「不信你问问司徒,本侯爷的鼓乐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之人还
无缘得听呢!」
「嘴上说可是人人都会,手下才见功夫。」坐在一旁的司徒朝晖五指虚按琴弦,轻轻调着音色,一派闲散舒适。
慕容舒意知道自己嘴上功夫远不及他们犀利,也就懒得继续抬杠,扬槌击上了鼓面。
第七章
鼓声响起,一声一声,雄浑壮阔。
司徒朝晖顺着音色指动勾弦,琵琶声清越流敞,就连震天鼓响也无法将之盖过。
如瑄靠在鼓架上轻敲着拍子,只听见他高声唱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慕容舒意本是想要趁着他音高之时故意捣乱,却每每被司徒朝晖的琵琶滑弦带过。到后来只见司徒朝晖五指轮转,慕
容舒意终究是跟不上了,只得恨恨地停了下来。
这时如瑄正唱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笑着望向慕容舒意,慕容舒意原本正在瞪
他,听到这里也是放声笑了出来。
鼓声骤然停下,歌声也已渐歇,却听见琵琶由急至缓,最后泠泠成调,说不出的凄婉伤怀。
如瑄一怔,用低沉的声音跟着曲调吟唱,配着三声两断的琵琶,有种说不出的凄凉缠绵。
「白雪停阴冈,丹葩耀阳林。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果欲
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慕容舒意站在那里,握着鼓槌的手垂了下来。听到这悲凉哀泣之声,他心里倒是后悔起来。
不该让他唱的,好好的游戏行乐,被这种沉重忧伤的歌声一搅,谁还会有兴致……
如瑄的歌声让原本欢声笑语的庭园沉寂了下来。余音还在绕梁,突然听见「轰」的声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转眼一
看却是身分尊贵的靖南侯把鼓槌朝着鼓面掷了过去,才有了这一声。
「唱完了没有?唱完就散了!」慕容舒意挥挥手:「你们也是!没什么好看的了,散了散了!」
「要散那就散吧!」如瑄笑了一笑,有些步履不稳地站直了身子。
司徒朝晖把琵琶递给仆役,负手站在那里,饶有兴味地看着似乎有了些醉态的如瑄。
「等一下!」大家纷纷乱乱往门外去的时候,慕容舒意一把拉住了如瑄。
「不是你叫散的?」如瑄慢吞吞地回头看他:「正好我也倦了。」
「我们散了,你不如今夜就在这里留宿吧!」
慕容舒意凑近他耳边:「明珠姑娘可是对你朝思暮想了许久,如瑄,你倒是作一回怜香惜玉的人啊!」
「不了。」如瑄摇了摇头:「我不惯在外留宿,这就回去了。」
「你这人也真是,不知多少人等着明珠姑娘秀目垂青,你却总是百般推托。」慕容舒意捶了他一拳:「她怎么偏偏对
你这无情的睁眼瞎子念念不忘?」
「侯爷这是在吃醋?」
「也不是没有。」慕容舒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不过既然流水无情,我也无意去逐那流水就是了!」
如瑄也不回头,举手道了别,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了。
「司徒,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慕容舒意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你说最近这段时间,如瑄是不是变得有些古怪
?」
「有吗?」司徒朝晖系着披风的带子,慢条斯理地问:「哪里古怪了?」
「哪里不古怪?」
慕容舒意一脸困惑:「虽然认识好些年了,可我记得他以前从来不喜欢和我们出来喝酒玩乐,就连找他说话也一脸懒
得敷衍的样子,只喜欢待在屋子里摆弄那些草药,我还以为他是个呆板无趣的人呢!
「到了这两年,他却突然变得开朗活泼起来,据说就连在家里也是镇日浅酌自弈,几乎都不再踏足药庐了。」
「不是好事吗?也许他终于理解了人生苦短,必须及时行乐的这个道理。」
司徒朝晖斜睨了他一眼:「倒是侯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关心朋友,居然还找人打听他平日在家中的生活?」
「只是觉得百思不解。」慕容舒意叹了口气:「他这样醉心医学的人,突然之间爱上玩乐,就好比你突然之间说放弃
风花雪月,决定要考取功名去为国效力一样的不可思议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司徒朝晖有些不满地瞪着他:「你的意思是我放浪形骸,不思进取喽!」
「你本来就是……」看到司徒朝晖的目光,慕容舒意咳了一声:「好了,说到放浪形骸不思进取,本侯爷才是天下第
一,你顶多也就是懒散了那么一点点而已,这样总行了吧!」
「你也是无聊,人家埋首医药你说人呆板无趣,现在一起尽情嬉戏,你又说人行为古怪,你到底要他怎样啊?」
「现在的确很好,我也高兴多了个凑乐的伴。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大大不对!」慕容舒意得出了结论:「如瑄突
然之间从单纯变得放荡,也许是受了什么刺激……」
「你以为人人和你一样?」司徒朝晖忍不住笑了出来:「再说,只是这样就说成了放荡,那慕容侯爷你要称作什么呢
?」
「我说司徒,你就不觉得这其中……」
「侯爷,你好好烦恼吧!」司徒朝晖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定这个天大的谜题,终有一日就能被你烦恼通透了。」
说完,司徒朝晖笑着下了台阶。
「你这是要去哪里?」慕容舒意朝着司徒朝晖的背影大喊:「不会这么早就回去睡觉了吧!」
「清秋月明媚,当然是要泛舟赏月,彻夜听着歌声曲乐,寻找作诗的灵感去!」
「等我等我!要去月夜寻诗怎么少得了我?」慕容舒意一听大喜过望,三两步追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寻,记得叫
上几个姿容出色的歌姬……」
已经敲过了二更,如瑄一个人在空旷宽阔的街道上缓步走着。清冷明亮的月光照射下来,几乎可比落雪成白的景象。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如瑄在夜晚寂静的街道中央停了下来,遥望着明月,想起了刚才拿到的这张纸笺。
深藏心里的东西,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被诱了出来,把自己吓上一跳。
就像今早梳头的时候,见到发梳上缠了一缕白发,细细一看,才发现鬓边额际的黑发下面居然掩藏了不少丝缕斑白。
如果说整日费心思考,殚精竭虑之下长出白发还算有道理。但这两年,他明明是什么也不想,只是饱食终日,却添了
这么许多白发,就怎么也说不通了。
慕容舒意总说司徒的琵琶最能破坏心情,今天看来倒也不是夸张。若不是他那三两声的转手拨弦,自己又怎会突然觉
得感伤,和着零碎纷乱的拍子唱了一首《子夜歌》。
在欢声笑语里唱断肠歌……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煞风景的?
「算了!」他摇摇头,决定不再多想,轻声哼着曲子继续往前走,浑然不觉方才站立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
子。
如瑄突然停了下来。
离开了绫罗小叙,他就能感觉,总有一道视线在自己身上徘徊不去。
心蓦地急跳了几下,因为那视线让他觉得熟悉,却又知道不可能是自己想到的那人,那人此刻应该远在千里之外……
于是他只能站在原地,不再举步,也不敢回头。
「如瑄。」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如瑄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
寂静的街道,两人的身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着,许久没有谁开口说话。
「百里城主。」如瑄仰起头,看着天上明月:「是什么风把百里城主吹来了苏州?」
「没想到,你会在苏州。」
百里寒冰的声音……
「这天下说小不小,说大也是不大,凑巧遇到也是平常。」如瑄平淡地说:「不过,要是知道百里城主今日会来苏州
,我一定远远地避让开,毕竟我是你逐出门墙的不肖子弟,见面只是徒增尴尬罢了。」
「如瑄,你……是不是……」
「百里城主多虑了!」如瑄勾起嘴角:「离开冰霜城也有不少时日,我也渐渐想清楚了。其实你当时那么做理所当然
,只是我毕竟少年气盛,加上自以为在你心中有些地位,一时觉得无法接受,才会说出那些话的。」
百里寒冰不再说话。
「按理我应该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百里城主,只可惜你我必须形同陌路。」如瑄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当没遇
见过对方最好,城主保重,如瑄告辞了。」
等了很久没有回答,如瑄自顾自举步走了。
他知道百里寒冰不可能跟来,离开的念头也没有半点迟疑,但是脚步却不知为什么一步慢过一步。
有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地方……心里有个声音对如瑄反复念着。他终于没能忍住,朝后望了一眼。
那时,如瑄对自己说:我只是看一眼!
到后来,他也问过自己,如果那没有回头看那一眼,一切是不是再也不同……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最后他不得不
承认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那时,就算没有感觉奇怪,他也会找个借口回头看的……
百里寒冰身影晃了一晃,幸亏及时把手中的剑撑在地上,才没有摔倒下去。
如瑄停了下来,然后转身,没有一丝迟疑地跑了回去。
跑到百里寒冰面前,他伸手去扶,却在指尖就要触及百里寒冰时缩了回来。
「你受伤了吗?」尽管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愚蠢,但他还是问了,还是用一种无法掩饰的慌张语气。
百里寒冰抬起了头。
如瑄见他脸色异常苍白,嘴唇还泛着诡异的青紫,立刻知道他是中了剧毒,完全是依靠内力压制毒性,才能支撑下来
。
他急忙伸手想要为百里寒冰诊脉,却被百里寒冰挡住了。
「你不需救我。」百里寒冰盯着他的眼睛:「你和我不是形同陌路了吗?」
「我学医,本来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如瑄已经平静了不少,回望着他的眼底一片坦荡:「别说是路人,就算是仇人
需要救治,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只要我能够救的,就不会袖手旁观。」
百里寒冰虽然没说什么,但似乎对这答案非常满意,甚至主动伸出了手。
如瑄在诊脉之前,先把手背到身后,然后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现在需要的是稳定平静,而不是只会抖个不停
的手。
「竟是『当时已惘然』!」如瑄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月……」
那个名字哽在喉中,他一下子说不出来,但按在百里寒冰腕间的手指,忍不住颤了一颤。
「就是无涯阁主。」百里寒冰似笑非笑地说:「看来蜀中唐门已经是黔驴技穷,只能借着月无涯的手来除去我了。」
「果然是他的手法……」如瑄的脸色极为难看,说完这一句之后许久发不出声音。
「我已经百般提防,却被他一路引到了这里,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人说月无涯狡诈狠毒天下无双,真是半点不错。
」百里寒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看得如瑄心头一紧。
「月无涯是当世第一的用毒高手,这『当时已惘然』更是……」如瑄说不下去。
「据说月无涯因为不曾研制出解药,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使用这种奇毒。」百里寒冰替他说完:「看来唐家这
次非但耗费万金,更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让月无涯亲自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