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吴歌 一 独自愁(出书版)+番外 BY 墨竹

作者:  录入:08-22

如瑄觉得自己老了……从背负起这个沉重的、能把他压得窒息的秘密起,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他才只有十七岁,却变得忧郁而多愁,看见一片落叶,一点寒霜,就会觉得离逝去的日子不再遥远。

就像现在看见闪烁的灯火,他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如同是这摇曳不定的灯烛,只要一阵风或者烧尽了灯油就要灭了,半

点也由不得自己。

他叹了口气,长长久久。然后站起身,把烛火吹熄了,慢慢走到床边躺下去。

院子里扶疏的树木影像投射在墙上,看上去狰狞恐怖,像是转瞬就要把一切吞噬……

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如瑄不再叫做如瑄的时候,他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其实在当时,如瑄就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忘了这漫漫长长、好像没有尽头的这一天。

那一天,是百里寒冰迎娶妻子的日子。那一天,冰霜城终于有了女主人。

女主人……

站在人群后的如瑄弯起嘴角,无声无息地笑了。他是在替百里寒冰高兴,他知道不管自己愿不愿承认,顾紫盈和百里

寒冰也会是天作之合。

夫妻交拜的时候,百里寒冰的脸正对着如瑄,但是他的眼睛里只有蒙着盖头,看不到脸的顾紫盈。

百里寒冰向来偏好白色,穿着大红喜服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如瑄从不认识的人。

像百里寒冰这样超凡脱俗的人,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婚事如此庸俗不堪,如瑄始终想不明白。

有情人……一个眼神就能算是许下了终身。

如瑄毕竟还年轻,他总觉得海誓山盟应是在从容静谧之中、眼波流转之间完成,而不是在这吵吵闹闹,让人心烦意乱

的亲朋好友之间,完成一个流传千百年,早已形式大于意义的可笑仪式。

其实……怎样也好,他只是在后悔,他后悔自己不远万里赶来,居然是要看着一个心目中神仙一样的人,做一件凡人

才做的傻事。

其实这也就算了,只是何必……要让他亲眼目睹……

直到多年以后,直到如瑄不再叫如瑄的时候,他关于这一天的记忆,就是周围嘈杂喧闹,还有到处是刺目鲜红。

大家都很开心,人人都争着向新人灌酒,作为主人的弟子,如瑄微笑着劝大家适可而止,说了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新人们入了洞房,宾客散去,仆役们在收拾……

如瑄远远站着,目光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等到一切都收拾完毕,仆役们回房休息了,如瑄才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

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那一晚,如瑄拿着他八岁时就能倒背如流的黄帝内经,在灯前独坐。

直到灯芯燃尽,只剩月光,他还是拿着书没放,一页一页翻到结束,再从后面往前翻。周而复始,直到天明。

天色从暗到明,窗外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喜鹊,吱吱喳喳吵个不停。

如瑄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觉得自己应该会豁然开朗,心里的痛都应该不会再有了。

这时,有个冒失的人推开了他的房门,他回头去看就愣了一下。

「如瑄。」推门进来的竟是百里寒冰。他随意地披着大红的喜服,头发任意披散着,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

他自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师父?」

如瑄站了起来。因为血脉突然畅通,他的四肢酸麻,然后如同针扎一样疼痛。但他毫不在意,甚至带着微笑问:「怎

么这么早啊?」

「你怎么了?」百里寒冰被他满眼血丝,一脸苍白的样子吓了一跳,转眼看到了桌上的书籍,有些傻眼:「你一夜没

睡吗?为什么?」

「也许是太累了,反而睡不着。」如瑄轻描淡写地带过:「新婚燕尔,师父为什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你也取笑我吗?」百里寒冰苦笑着:「今早要去祭拜先祖,我总不能披头散发地去。偏偏这头发除了你,还真是没

人对付得了,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靠得近了,如瑄闻见了百里寒冰身上淡淡的女子香气,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酸发涩,腥甜的味道在嘴里徘徊不去。

他趁着去床边拿梳子的时候,张嘴把一口艳红吐到了手巾上,然后塞到了枕下。

这不算是病,只是心郁难解。把闭塞的鲜血吐出来之后,就会畅快许多。

想完这些,如瑄真的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

梳子在乌黑的发丝间穿过,如水的头发聚在手中,慢慢挽起……其实,这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他可以更快地做好这

件事情,只是他不愿意。

一直以来,他都自私地渴望这头发永远梳也梳不完。因为这是他和这个人最最亲近的一刻,这一刻会让他觉得自己对

于这个人来说是无可替代的……虽然明知是痴心妄想……

他为这个人别上了精美绝伦的蝴蝶玉扣,那是他花了半年所得的诊金,向江南一带最有名的匠人订制的,目的只是想

要博得这人一个惊讶的眼神,一句喜爱的赞美。

翩翩飞舞的玉蝴蝶,停在这乌黑的头发上,真是完美至极。只可惜这个人正匆匆忙忙要走,根本没有留意……

看着红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他从袖子里取出了没有来得及为这个人别上的另一只蝴蝶玉扣,呆呆地看着,然后默默

收回了袖里。

他和这个人,注定了……不可能成双成对……

原本,如瑄是准备立刻离开冰霜城的,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因为他的师父要求他,尽力救治他的师弟直到痊愈。

师弟……就是那个叫做顾雨澜的孩子。

从名义上来说,顾雨澜是城主夫人的侄儿,相当于是城主的亲人了。但是冰霜城有太多的规矩,其中有一条就是除了

城主的亲传弟子之外,任何人不得修练冰霜城独有的内功心法。

这种内功有利于顾雨澜的身体,只要坚持练习,他的体质就能慢慢强健起来,直到可以承受拔毒的程度。

这些是如瑄告诉百里寒冰的,百里寒冰听了进去,在第二天就让顾雨澜拜入自己门下,教授他这种不能外传的心法。

也就是这样的,一切一切都在用看不见的速度朝无可逆转的方向改变着。

像是从前,总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存在,但是时间过去,却会发现未必如此。

没有什么东西是无法替代,也没有什么人是无法替代的。

就像是有一天自己不存在了,对于他来说,也许会有一瞬的遗憾惋惜,但是不久之后,自己的模样会在所有人的心中

变淡。或许他偶尔也会想起,但也只是想起,那种转瞬就忘的想起……

真的是,没有谁会因为另一个人而痛苦一生……

看着拜师的场面,站立在百里寒冰身后的如瑄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不久前,他在长江边遇到了一个轻生的女子。

医者仁心,他自然是要上前阻止的,说的也无非就是些蝼蚁尚且偷生之类的老话。

但令他惊奇的是,那女子目光清澈,神情从容,一点也不像一个正在自寻短见的人。

他劝说了许久,那女子笑着说不必再劝了,说自己是一定要死的。

如瑄看着那种从容不迫的表情,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会选择毁灭一切的死亡。

只是因为所爱的人死去了,所以想要殉情?这太轻贱生命了,如瑄说,你死去的爱人不会希望这样,他会希望你好好

活着,去寻找一个新的人,另一个能代替他给你爱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去死。那女子说,如果我现在不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他忘记。

一个新的人,一份新的爱是很好,但是我不愿意,我这一生,只要有他就足够了。因为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

苦一生,就算曾经爱得死去活来也是一样。我所以要死,就是因为不希望有一天忘记了对他的爱。

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真的吗?

「一切烦恼,不过心魔。」灵光闪过脑海,如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他曾经和五台山的如晦和尚开过玩笑,说了无牵挂之后,索性出家做了和尚。

一向嘻笑疯癫的如晦,居然很认真地说他有深厚的慧根,要是心甘情愿舍身给佛祖,那么会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他回答道,我有太多的烦恼,六根不得清净,没有办法斩断尘缘。

当时如晦说的,就是这八个字。

「一切烦恼,不过心魔。」

如瑄一直不懂,什么叫做一切烦恼,不过心魔。但是这个瞬间,他却突然有些明白了。

就是这一句话而已: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爱和欲望,恨和痛苦……也许,什么都是假的……

如瑄出神的时候,那个女子当着他的面跳进了滚滚长江,一眨眼就被急流吞没了。

就算是明明知道这种做法极端偏颇,但是如瑄心里,是羡慕着这个女子的。

生死相随,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她这样的幸运,因为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痛苦一生,连生死相随也只是一时

的冲动。只要过了这个时间,惨烈的殉情一定会变成傻事一件……

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如瑄今天才能平静地看着百里寒冰成亲,再看着那个病弱的孩子成为他的师弟。

唯一终于完全不再是唯一,自己不再是他唯一的弟子,更不是唯一最和他最亲近的人了。

也许失去了这种唯一才是好事。失去了,就不会心心念念想着自己在他心中有多么特别。或许过些时间,一转身自己

会发现,什么愁肠百结,也许都只是自寻的烦恼。

决定要忘记一切的如瑄却没有想到,他很快就会陷进一个更加无法控制的麻烦中去了。而对如瑄来说,那个麻烦几乎

毁了一切……

第四章

多年之后想起,事情似乎起源于某一日的午后。

那时,如瑄正坐在自己的院子里,挑拣着需要的药材。

阳光暖洋洋地晒在他的身上,像是驱走了所有的阴霾,如瑄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久违的微笑。

坐在他身边帮忙的漪明察觉到他的转变,跟着轻松了起来,不断逗他说笑。

「漪明真是个好孩子。」如瑄摸了摸他的头:「才这么小就知道逗人开心。」

「瑄哥哥,你又说我是孩子!」白漪明不怎么高兴地抱怨:「我很快就会长成大人的。」

「大人……作大人有什么好的?我真是希望永远不要长大。」如瑄恍惚地笑笑:「长大了你就知道,一生中最快乐的

时光已经一去不回了。」

「不要!」白漪明固执地坚持:「我一定要快些长大,等我长大了,瑄哥哥你就不会总说我是小孩子了!」

如瑄转过目光去看身边的白漪明,在那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某种异常坚定的决心。

一定要快些长大,那样的话,他就不会把我看成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

这种念头,自己好像也曾经有过。

「唉……」虽然隐约知道不太妥当,但如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解才好:「漪明……」

「如瑄公子!」

如瑄转头看去,却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愣了一下,才知道起身相迎。

「夫人。」他在距离顾紫盈很远的地方停下,语气中也不想掩饰自己的生疏:「是不是师弟那里有什么问题?」

「不是的。」

顾紫盈把他的客气疏远当成了性格内敛的表现,也不怎么在意,笑吟吟地说:「雨澜自从跟随寒冰习武之后,身子已

经好了很多,说起来还要谢谢如瑄公子呢!」

「这些是我应该做的。」如瑄垂下眼睫,淡淡地问:「那不知夫人找如瑄所为何事?」

「其实……」顾紫盈倒是有些犹豫,好一会才说:「我今日来找公子,是为了向公子请教一件事情的。也就是……」

如瑄听完猛地抬头,表情诧异地看着她。

「不可以吗?」顾紫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只是想要……」

「我明白了。」如瑄打断了她:「那就请夫人进来说话吧!」

转身的时候,他只觉胸口有些发沉,却不痛。其实也没什么好痛的,那里空空一片,什么也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痛

两人随即在院中的石桌旁面对面坐下,白漪明站在如瑄身旁,也是不声不响。

「是不是我太唐突了?」气氛实在压抑,顾紫盈有些不自在地说:「毕竟这也算不上什么事情,我却特地跑来打扰你

。」

「夫人关心师父,这如瑄能够了解。」如瑄把目光从自己的双手上移开,表情平静地说:「我只是一时想不出怎么和

夫人说清楚。」

「那就好了。」顾紫盈抿嘴一笑:「你不知道,寒冰他的头发有多难梳好。」

「是吗?」我怎会不知……

「加上我总是笨手笨脚的,非但发髻梳得难看,还拉断了他不少的头发。他倒是不在意,不过我总过意不去。」

顾紫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没有陪嫁的丫鬟,伺候我的丫鬟们都不太会梳男子的发髻,说是你一直帮着寒冰梳理

头发,你不在时他宁可随意披着。所以我想,或许你能教教我怎么把男子的发髻梳好。」

「师父也不是嫌别人梳得不好,只是这些年的习惯罢了。」如瑄弯了弯嘴角:「梳理头发这种事情也不是多难,更没

什么诀窍,完全是熟能生巧的事情。」

「是吗?」顾紫盈朝他微微一笑,把一直握在手中的梳子递给他:「那你示范一次给我看看好吗?」

她说得那么自然,如瑄不知不觉就接了过来。

「这……」如瑄看着那把梳子,认出了是百里寒冰房里的东西:「夫人想要我怎么示范?」

「我和寒冰的头发应是差不多长的。」

顾紫盈拔下了头上的珠钗,让长发披散了下来:「就劳烦如瑄公子了。」

「漪明。」如瑄轻声地吩咐:「你帮我去屋里把镜子拿来。」

如瑄用手挽起顾紫盈的长发,用梳子理了几下,不过片刻就梳成了简单又漂亮的发髻。

「看起来倒是简单。」顾紫盈朝着桌上的镜子,左右转头看着:「不过还是要好好下点功夫的。」

如瑄没有应声,只是再一次帮她打散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女子发髻。

「多谢如瑄公子。」顾紫盈惊讶于他的灵巧。

「夫人不用客气。」如瑄放下梳子,退了几步。

「还是要谢的。」顾紫盈看了看垂眉敛目的如瑄,又看了看满眼好奇的漪明,尴尬地笑了笑:「那我这就走了。」

「夫人走好,如瑄不送了。」他心里倒是希望顾紫盈立刻就走的。

其实刚才那么做已经算是逾矩,虽然他动作轻灵,除了头发,再没有碰到顾紫盈半分。但顾紫盈怎么说也是他的师母

,梳头这种接触身体的事情也是不应该做的。

如瑄知道自己只是一时失常,等到答应以后他就开始后悔了。但同时他心里也在奇怪,这顾紫盈是大家闺秀出身,自

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却不知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不合规矩的要求?

「你不用和我太生疏了。」顾紫盈临走时对他说:「寒冰总说视你如同亲人一样,你我自然不能疏远的。」

听到这句耳熟的话,如瑄终于明白顾紫盈今天来找自己的原因。

他就觉得奇怪,顾紫盈怎么会刻意跑来和他学习怎么梳头,想必是百里寒冰要求她和自己多多「熟悉」的缘故。

「如瑄明白的。」想不出有什么必要,不过他还是笑了:「请夫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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