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我就算了,何必要说这些呢?」
「妳觉得我不明白是不该的吗?」
如瑄回过头,微笑的脸上带着嘲讽。也不知是在嘲笑她,抑或嘲笑自己:「妳和他夜夜共枕而眠,不是一样不明白他
?」
顾紫盈又一次地在如瑄眼中看到了那种说不出的疼痛。
「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无情的人罢了!我是聪明,才知道他爱不得。」
她不愿辩驳,背转身去:「如瑄你有情,但因为都给了一个人,所以才变得无情了!我也是笨,什么人都不放在心里
,看中的尽是些无情的男人。」
如瑄看着她走出门去,一下子无力地坐倒在了椅子上,双目紧紧地闭了起来。
喜怒哀乐,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一个人,所以也就变得无情……谁说不是呢?原来真正了解你的,永远是你意想不到的
人……
屋里点着灯,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却半个人影也没有。百里寒冰不由得收住了脸上的微笑,站在门外若有所思。
不论是什么原因,现在已经是入夜时分,他的妻子没有理由不在房里。他想了想,脚尖一点,跃上了屋顶。没有费多
大工夫,他就找到了那抹紫色的身影。
不过,三更半夜的,她跑去后院做什么?
顾紫盈沿着九曲回廊,正走近了水榭。水榭里坐着一个人,用手撑着下颚,像是在远眺半残明月。
「这么好兴致,一个人在这里赏月吗?」顾紫盈语气有些奇怪,似乎是带着些许埋怨:「或者是在想着什么人呢?」
风里有着淡淡的酒香,百里寒冰一闻就知道那是桂花酿的味道。在这里,只有一个喜欢桂花酿的人……那个人转过身
来,果然就是如瑄。
「师母,这么晚了还不睡吗?」如瑄站了起来,倒是不怎么意外。
如瑄喊紫盈师母,他不是说喊不惯吗?
「对月浅酌,你倒是惬意啊!」
顾紫盈背对着,百里寒冰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却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很不一般。
「我真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你这么难过伤心,却还要一个人默默忍受相思之苦。」
「没有什么人让我伤心。」如瑄表情平静地回答:「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师母不也一样?」
「不,我是因为有人伤了我的心,所以才会睡不着。」顾紫盈在如瑄身边坐了下来,拿起了桌上的酒杯:「酒入愁肠
愁更愁,这道理如瑄不明白吗?」
「只是喝酒,没什么愁不愁的。」如瑄笑着:「师母别把如瑄想得那么多愁善感。」
「你别这么笑,你不知道你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和他很像吗?」顾紫盈放下了酒杯:「我不喜欢你这么笑。」
如瑄的笑容不自觉消失了,像是愣在了那里。
顾紫盈侧过了脸,百里寒冰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那种表情很奇怪,也许……是伤心……伤心吗?他的妻子为什么会伤心?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瑄的声音很轻。
「嗯!」顾紫盈点点头:「我懂的。」
「师父他……」
「我知道你紧张他。」顾紫盈笑笑:「你我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有什么好慌张的?」
百里寒冰第一次看到如瑄无言以对,只能叹气的样子。
「喝酒啊!」顾紫盈倒了酒,递给了如瑄:「这酒的香气淡而清雅,倒是像你。」
如瑄接了过去,仰头就喝了……看到这里,百里寒冰倒是有点吃惊。如瑄喜欢桂花酿,只是喜欢闻那种味道,如瑄是
不喝酒的!
「也不知道这月圆月缺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总是和伤心的事情连在一起?」顾紫盈抬头,远远看着天边。
「因为世事就像月亮盈缺,总是不能时时圆满。」如瑄的脸上有些红晕,应该是喝了酒的关系:「人多多少少都会有
遗憾,这时免不了联系到自己的身上,所以才有『此事古难全』的感慨。」
「此事古难全……」顾紫盈反复念了几次,面朝他问道:「如瑄,你觉得人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痛苦?」如瑄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拿起酒壶慢慢为自己倒了杯酒:「我想是不知足。其实拥有的已经不少了,却还
奢望着更多。」
「你是在说我吗?」顾紫盈木然地看着他:「我知道我贪心,嫁给了寒冰却爱上了你,只是这种事我怎么能够预料得
到呢?」
「谁都一样。」如瑄歪着头笑了笑:「是人都会得陇望蜀,对不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念念不忘。」
「如瑄。」顾紫盈问他:「这不是错误对不对?」
「不是。」如瑄喝下了酒,语气有些苦涩地说:「但妳清醒一点可好?我不希望妳因为寂寞而毁了我师父的美好姻缘
。」
「你为什么总是说他?」顾紫盈咬了咬牙:「好像在你心里,他比什么都要重要。」
如瑄的酒杯停在了嘴边,低垂的眼中一片黯然。
「那么你心里的那个人呢?」顾紫盈追问着:「她和你师父,到底谁更重要。」
「关妳什么事?」如瑄突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散发着某种顾紫盈不曾见过的光亮。
「如瑄?」顾紫盈有些被他的样子吓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这是怎么了?要是你不想答,我不问就是。」
如瑄仰头喝下了酒,桂花酿甘甜清冽,他却更希望自己现在喝的是粗烈的烧刀子。放下酒杯的时候,手上一个不稳,
杯子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低下头,盯着那些碎片发呆。
「我活着的这十七年里,没有什么能够和他相比。」如瑄喃喃地说:「只要他觉得怎样最好,那就怎样最好,任何人
都不能破坏,我也……不行……这么说,妳可觉得满意吗?」
顾紫盈听完只觉得眼前发黑,往前倒了过去。
如瑄没想到她一句话不说就倒过来,急忙伸手扶住了她:「妳没事吧!」
「如瑄……我只是不甘心,所以才一直追问……」顾紫盈闭着眼睛倚在他怀里,声音虚弱地说:「我并没有要伤你的
心思。」
如瑄习惯性地按上了她的腕脉。
感觉如瑄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尖剎那之间变得冰凉,顾紫盈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最近这些天一直不舒服吗?」如瑄原本泛红的脸变得惨白。
「有点吧!不过也是像今天这样,转眼就好了。」顾紫盈皱了皱眉:「我这是…… 」
「没什么。」如瑄扶她站稳之后就收回了手:「夜深露重,师母妳要小心身体,还是回房去吧!」
「如瑄……」
「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如瑄略微抬高了声音:「妳走吧!」
顾紫盈哪里见过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回去吧。」如瑄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转过身努力调整着呼吸:「我想一个人待着。」
「那好……我走了……」顾紫盈虽然不太甘愿,但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如瑄站在回廊上,不论抬头俯首,眼里都是残缺的明月。月影摇曳,水波荡漾,银色月华晃得他脑海一片昏沉。
该怎么办……怎么办?不如……只要做得隐秘,没有人能够发现的……不!不行!不行!怎么能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那可是……
他抓着栏杆的手被汗浸得湿透,突然一个打滑,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前倒去。眼见就要落进池里去了,被人拦腰一揽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拉了回来。
「如瑄,你这是想下水捞月吗?」耳边响起了熟悉不过的声音:「还是准备让冰霜城里多出个淹死的酒鬼?」
「师父……」
「我记得你不喝酒啊,怎么今晚好像喝了很多?」百里寒冰看了看桌上的倾倒的酒壶和地上的碎片:「有什么烦心的
事吗?」
「师父……」如瑄转过身来面对他,看着月色里百里寒冰笑意盎然的脸,神智逐渐清醒了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
「我刚刚从剑室出来,正想回房,经过这里就看见你了。」百里寒冰左右看了看他:「如瑄,才几日不见,怎么气色
变得这么差?是病了吗?」
「没事的。」如瑄闭上眼睛,把头靠到他的肩上。
「你今天是怎么了?」百里寒冰笑着问:「这么大了还对师父撒娇,羞不羞?」
如瑄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笑。
「如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百里寒冰用指尖顺着如瑄有些凌乱的发尾:「居然跑来学人家借酒消愁,有什么事
不能和我说说吗?」
「真的没事。」如瑄摇了摇头,把头靠在了他的颈边:「师父,你让我靠一会,一会就好了。」
百里寒冰的动作略略一停,然后露出宠溺的笑容,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瑄突然说:「师父你还记得吗?」
「嗯!」百里寒冰回答:「我记得,那时在下着大雪,你还差点被马踩到。」
「那个时候我又冷又饿,已经不太清醒了。」如瑄轻声地说:「你骑着马从风雪里出现,就好像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一
样。」
「傻如瑄!」百里寒冰笑出了声:「你那时死命抱着我,怎么说也不肯放手,我最后没有办法,就只能把你带回来了
。」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瑄叹了口气,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就好像……是上辈子了……」
「哪里有那么久,不过就是几年之前。」
「是吗?我怎么觉得像是过了很久?」
时时会想,自己是不是生来就在等待那个风雪漫天的日子,等着那一天,等着遇见这个人……
「也许,是我记胡涂了,我记性一向不好……」
「你觉得太久,可我觉得好像只是昨天的事。」百里寒冰侧头看他:「但是想到一转眼你都已经这么大了,我真希望
时间不要过得太快,你永远还是那小小的如瑄,那该有多好啊!」
「是啊。」如瑄抬起头:「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过了这些年?要是永远只是当初……那该多好!」
「傻瓜,怎么可能……」百里寒冰突然停下,看向通往花园外的小径。
过了片刻,如瑄也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瑄少爷!瑄少爷!瑄少爷你在哪里啊?」
如瑄一怔,然后响应着呼喊:「我在这里!」
朦胧的光线照了过来,原来喊人的是个手里提着灯笼的丫鬟。
「城主?」那丫鬟看到百里寒冰吓了一跳,连忙行了个礼。
「怎么了?」百里寒冰认出那是自己院里的丫鬟。
「方才夫人难受得厉害,突然就晕过去了。」丫鬟答道:「还请瑄少爷过去看看。」
如瑄脸色微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是吗?那就快些过去。」百里寒冰皱起眉头:「怎么突然会晕倒了呢?」
「师……」如瑄才要开口,就见百里寒冰回头看着自己。
百里寒冰乌黑的眼眸沉静得像水一样。
「如瑄,来吧!」百里寒冰朝他伸出手:「我带你过去。」
如瑄递上了自己的手,百里寒冰一把握住了……如瑄冰凉的手指颤了一颤,百里寒冰抓紧了他,足尖一点,已经踏上
了院墙。
「师父……」如瑄的声音在风里不太分明:「你别担心,不会有事……」
如瑄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顾紫盈苍白憔悴的脸。
「如瑄。」百里寒冰看他许久都不说话,轻声地喊他。
「只是一时气血不顺引起惊厥,不碍事的。」如瑄站了起来,低头抚了抚十分平整的衣服,抬头时脸上带着笑容,「
恭喜师父。」
百里寒冰一怔。
「师母她不是生病,而是有了身孕。」如瑄声音平稳地说:「差不多已经两个月了。」
「真的吗?」百里寒冰脸上流露出了欣喜,但转而又有些忧色:「不过紫盈她这样,没有什么问题吗?」
「不用担心,各人的反应不同,就算是激烈一些,也属于正常范畴。」如瑄走到桌边,拿起准备好的纸笔写了起来:
「好好休息,再服用些安胎养气的药物就行了。」
「如瑄,我百里家就要有后了吗?」百里寒冰站在床边,弯腰帮顾紫盈盖好了被子。
「嗯!」如瑄的笔尖一挫,弄花了一片,只得把纸揉了重新写过。
看着床上沉睡的妻子,百里寒冰的脸上漾出了笑容。等回过神来想到如瑄,才发现桌边只剩了笔墨,人却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走了。
如瑄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院里的桂花树下。月光透过繁盛枝叶,斑斑驳驳地洒落在他身上。从这里看过去,那素淡的
身影绰约飘渺,像是随时都会消散不见……
百里寒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种想法简直有些可笑。
「如瑄。」他带着愉悦的笑容,慢慢地走了过去。
「我已经找人去配药煎煮了。」如瑄略略避开了他的视线:「师父怎么不在屋里陪着师母?」
「她不是还要休息一阵才会醒吗?」百里寒冰走到他的面前,柔声说道:「趁着这个时候,你和我一起去给祖先们上
香吧!」
「是……啊!那可不行!」如瑄点头之后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顿时慌张了起来:「我不是百里家的人,不能踏足祠
堂的。」
「你虽然不姓百里,但是在我心里,你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百里寒冰一脸无所谓:「来吧!和我一起去给祖先们
上一炷香,祝贺我百里家终于有后了。」
阴暗的祠堂里,充满了浓郁的熏香味道。如瑄跟在百里寒冰身侧燃香叩拜,接着帮他把香插上了香案。
「后代寒冰在此向百里家列代先祖启告,夫人紫盈已有身孕,我百里家终于有后了。」
百里寒冰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瑄站在那里听着,目光从香案,先祖们的画像,一直上移到了屋脊。
人真的是很奇怪,明明是孑然一身地来,却要背负起不能推卸的责任。就像祖先,就像后代……
长明灯从高高的房梁上垂落下来,昏暗的灯光照在漆黑的牌位上,照得人心中惶惶。
百里寒冰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停驻在如瑄的身上。
如瑄背对着他,站在光和影的交界,仰头看着屋顶,依旧是那样茫然而又孤寂的模样。
最近传授雨澜武功口诀的时候,他免不了想起如瑄。
雨澜和如瑄小的时候有些相似,一样的安静,一样的聪明,只是雨澜性情冷淡高傲些,如瑄则温柔贴心,让人忍不住
地心疼。但是现在的如瑄,已经长大了……
「如瑄。」百里寒冰喊他:「你怎么了?」
「师父。」如瑄回过头来,眼眸里闪过百里寒冰不了解的东西:「对你来说,人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呢?」
「最大的痛苦?」百里寒冰想了想:「似乎是没有。」
「嗯!」如瑄转过身去:「这也算是吧!」
「如瑄,你是怎么了?今天好像总有些奇怪。」百里寒冰走到他的身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呢?」如瑄摇了摇头:「我们的痛苦完全不同,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如瑄?」
「师父,如瑄喝了些酒,可能是醉了。」如瑄扶着自己的额头:「若是言语上有什么冒犯,还请师父见谅。」
「没什么。」百里寒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只是我不明白……」
「要是没什么事,徒儿先告退了。」如瑄拱手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如瑄。」在他踏出门外的一刻,百里寒冰喊住了他:「这两年出门在外,你好像连性格都变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