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龙赵虎兄弟平日里负责帮义学采买诸物,在外跑腿居多,林鸦儿可不知他一身武功,只道他一个下人,自己又高居
树顶,他对自己无可奈何,遂道:“我累得很不想下去,你既然有事找我,不如你上来好了!”
赵虎早听说了他席卷罗师傅家财逃跑的事,要不是因为他是个孩子怕落下以大欺小之名,早就狠狠揍他一顿了。见他
如此惫懒无赖,遂道:“我跟你说,你快点下来——我数到十,你要不下来,被我捉到可别怪我揍你。”
(十)
林鸦儿自来狡狯,只道他虚言恐吓,笑道:“那我也数到十,你要是能上来,我就请你吃酱肉——这清江浦的酱肉味
道好得很呢,你想不想吃?”
赵虎看他拎着一块啃剩下的酱肉逗狗一般,心底越发有气,自顾自数到十,忽的腾身而起,一把抓住林鸦儿扯下来,
狠狠掼在地上。
林鸦儿正自得意忘形,忽见他大鸟般扑过来,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禁不住“啊”得一声惊
呼,还没等他爬起来,屁股上已经重重挨了一脚!林鸦儿疼得一声惨叫,给踢飞出去老远,翻了个身拼命挣扎两下,
头一歪扑倒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赵虎给他聒噪得心烦,本想揍他一顿给他个教训,忽见他没了声息,头软软垂在一边一动不动,心说这小子怎么这么
不禁打?偏这时候皇甫骏跟着过来,刚好听到林鸦儿一声惨叫飞了出来,过来见他扑地不动,赵虎还一挽袖子过来,
只道他还要打,连忙喝道:“快住手!”
赵虎心说我摔他是屁股先着地,那一脚也是踹在肉厚的地方,全不在要害上,怎么会打昏了他?皇甫骏过来扶起林鸦
儿,见他疼得小脸皱成一团,额头上又是汗又是土都和泥了,禁不住埋怨赵虎:“小孩子家,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
赵虎心中虽委屈,不敢跟主子辩驳顶嘴,过来一探他的脉息,分明正常得很;才要喝破他假装,林鸦儿先自呻吟一声
,慢慢睁开眼睛。
皇甫骏见他醒了,松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赵虎气哼哼地道:“他脉息一点事而没有,这小子分明是装的。”
皇甫骏想起他上次骗自己的事,这才恍然,心说这小子狡狯之极,必是打不过赵虎才故意示弱。林鸦儿见被人看穿,
立时改坐为跪,向赵虎道:“你从树上摔下来试试,看看屁股是不是摔成几瓣?这么大的人,欺负我小打不过你?唉
哟,唉哟,疼死我了——干爹,您要为我做主!”
皇甫骏没想到这孩子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口一个“干爹”叫得顺流——他没有孩子,给人做“干爹”可不陌生!
他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跟这小孩子也生不起气来,遂道:“你既然叫我干爹,那就跟我回去。”
林鸦儿知道今天是走不脱了,只得道声“好吧。”一边起身一边拼命揉着自己屁股,哼哼唧唧地叫疼,一瘸一拐得跟
着他走了几步,又道:“干爹!”
皇甫骏道:“干吗?”林鸦儿道:“干爹救了我,我还没谢谢干爹呢——干爹带我回家,我总得给干娘带点见面礼。
”
皇甫骏心说你又搞什么鬼?摇头道:“不必,你干娘不在这里。你也不用再挑什么金钗啦,珠花啦之类,没人要!”
林鸦儿奇道:“干娘不跟你在一起,你一个人住?”赵虎约略知道皇甫骏和阿衡的关系,知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喝
道:“小孩子家家,你管这么多干嘛?”
林鸦儿“嘿嘿”一笑,道:“既然没人要,那珠花不如干爹赏了我作见面礼吧?等我以后有了钱,再好好孝敬您!”
皇甫骏想起昨天被他摆了一道的事就有气,“哼”了一声道:“昨天的事,等回到学里我好好跟你算算账——见面礼
我也给你预备下了。”
林鸦儿一听说要带他回学里,立时苦了脸——义学里的规矩他也知道,不许不禀明妈妈私自出门——他偷跑出来好几
天;何况还有打伤罗师傅的事,就是没有珠花的事,回去也非受重罚不可——所谓见面礼,自然不是戒尺就是藤条!
他机灵狡狯,看出皇甫骏喜欢他,拉着他可怜兮兮地道:“干爹,我这几天在外头,没得吃,没得穿,实在没办法才
拿那珠花去卖钱的。”
皇甫骏想想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独自在外,说的也是实情,遂问道:“你从学里跑出来,这几天住在哪里?”林鸦儿
往树上一指,道:“我还能住哪儿?又没钱住店,天黑了只能爬到树上胡乱睡一宿。”
皇甫骏道:“夜里冷不冷?”林鸦儿道:“怎么不冷?夜里常给冻醒了,有时候一翻身还会掉下来呢。”皇甫骏越觉
得他可怜,道:“谁让你一个人跑出来的?”
林鸦儿道:“我不是害怕吗——罗一刀认出我来,扭住我就打,我一急才推倒他的,没想到他又跌伤了——我怕挨罚
,就偷偷跑出来了,到晚上才想起来没吃没喝,可我也不敢回去,只能一个人在外面瞎混。”
皇甫骏道:“你跟我说实话,罗裁缝说得是不是实情?你以前是不是趁他出门卷了他家财走了?”林鸦儿道:“他倒
不说他怎么待我的——我跟他学徒半年,一天到晚光让我伺候他,他却什么真本事也不教给我,还动不动就打我骂我
!我呆不下去了,可是我爹娘都死了,我又没钱,所以只能从他家拿点钱走啊。”
皇甫骏教了他一个多月,同龄的孩子里属他学得快,又嘴巴甜有眼色,一向就喜欢他,听他这么一说,这事可也不能
全怪他。遂道:“你拿了罗师傅家多少钱?”
林鸦儿道:“他那时候才开裁缝铺不到一年,家里统共能有多少钱啊——连东西一共就值几十两。”皇甫骏道:“才
几十两啊,那就好办了——你既然认我做干爹,回头我给你一百两,你去还给罗师傅,再好好跟人家赔个不是,这事
也就了结了!”
(十一)
林鸦儿一听大喜,一下子蹦到他怀里道:“干爹,你对我最好了——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皇甫骏让他灌了一路迷汤,到了学里让他在阿衡房外跪下乖乖认错,自己先进去求情——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直说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可怜,虽然胆大妄为,也是情非得以,让阿衡从轻发落,打两下意思意思就得了。
阿衡昨天就听他说了林鸦儿偷人首饰、骗他背黑锅的事,今天抓了他回来居然满口里替他求情,料来是被那小滑头灌
了迷魂汤;也不说破,让他带林鸦儿去惩戒室面壁思过,自己招手叫了赵虎来细细盘问。
赵虎让这小子用苦肉计算计,一路上虽把林鸦儿的手段看得清清楚楚,无奈这小子对皇甫骏的脾胃,什么都听他的也
无可奈何——阿衡既然问到,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这小滑头一言一行都说了出来。
阿衡心中有了数,仍是照旧忙手头诸事,直到皇甫骏耐不住性子,又进来找他:“阿衡,你忙完了没有?林鸦儿在惩
戒室跪了半个时辰了。”
阿衡抬起头来:“论起他犯的错来,就罚他跪三天三夜也不冤——那小滑头叫你几声干爹,你就当真了?”
皇甫骏把他手中笔拿下来,握住他的手道:“这孩子挺可怜的,本性也不坏——这几天跑到外头,没吃没喝没地方住
受得罪也不小,你就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快去发落了他吧。”
阿衡让他拉到惩戒室前,听得皇甫骏咳嗽一声,这才走过去推门,白他一眼道:“给你干儿子报信呢?”
皇甫骏“嘿嘿”一乐,推着他进门。果然见林鸦儿乖乖朝墙跪着,明明听见有人进来,身子仍是纹丝不动。
阿衡道:“对了,你去把“颜氏家训”给我拿过来。”皇甫骏看他言语平和,暗暗放心,笑着一握他的手,转身去图
书室取书。
阿衡也不言语,走到书案后椅子上坐下,静静打量着林鸦儿。林鸦儿是好动不好静的性子,跟干爹商量了半天,要搪
过这一回,在“雒先生”跟前一定要扮乖巧装可怜。哪知道他进来半天不闻一点动静——林鸦儿背后渐渐出汗,终于
耐不住性子偷偷回头,要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
这一回头正对上阿衡的眼光,林鸦儿吓得眼睛眨巴半天,赶紧回头面壁。阿衡抿嘴一笑,道:“别装了,转过身来吧
。”
林鸦儿被他看破,脸色微微一红——这位雒先生斯文秀雅,据说是当年朝廷的三甲进士,在外面作过官的——说起来
是干爹的表弟,可是学里的事好象还是他说了算。林鸦儿三个月来刚认完三字经,还不够资格跟他上课,可也听人说
了他一肚子学问——料来并不好唬,因此不敢放肆,乖乖挪动两只膝盖转身面向他。
阿衡看他跟自己对视一眼,一双眼骨碌碌转得飞快,又迅速低下头去——从这一双眼睛,就可知他伶俐跳脱,难怪他
机变百出,哄得一群大人团团转。
阿衡道:“你叫林鸦儿?”林鸦儿点点头,阿衡道:“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林鸦儿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大出意料之外,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眼睛忽闪了两下道:“会写——孟师傅
教过。”
阿衡从书案上拿了纸笔走到他面前,道:“写给我看看。”
林鸦儿接过笔来,阿衡看他握笔如握杖,就知道他没拿过笔——林鸦儿跟孟小山学三字经是先学会背,然后会认字,
学写字也是用短树枝在地上画,这笔头软软的他可没用过,一只笔先横拿,再竖拿,一笔下去跟刷子刷浆糊一样,一
张纸上写了个“林”字就占满了,右边那个“木”还给挤到了纸边上,写得又歪又扭。
林鸦儿自己也觉写得实在难看,看了阿衡一眼,低声道:“我没用过这个。”把纸放在一边,反过毛笔,拿笔杆在地
上又写了个“林”字,这回平顺多了,然后又写个“鸦”字——写得上大下小,那个“鸟”字下半截歪扭到一边。
阿衡道:“张着大嘴没牙的秃尾巴呆头鸟”。林鸦儿看看自己写的字还真像他说的,“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使劲把
“牙”字下半截拉长,又用力抹平写歪的地方重新写。阿衡待他改好了,又拿了一张白纸来让他写个“鸦”字,用软
笔头那边自然还是写得歪歪扭扭。
皇甫骏拿了书回来,看师徒二人在墙边写字,只道阿衡听自己的劝,饶了林鸦儿,过来看看他写的,笑道:“鸦儿,
瞧你写的这一笔臭字,回头好好临临雒师傅的帖子。”
林鸦儿赶紧点头答应着,道:“我知道,雒师傅是大才子,我以后一定好好跟您学。”阿衡一笑,把两张纸并排摆在
地上两个字上方,道:“鸦儿,你初学写字能一笔不缺,已是聪明得很了——地上的字写得不好,还可以抹掉重写;
白纸黑字上写的,若写不好可就没法改了,是不是?”
林鸦儿点点头,道:“那我练好了再往纸上写”。阿衡道:“你现在是小孩子,好比往地上写,做错了事还有大人替
你扛着;可要是老不在意,错了不改,以后祸越闯越大,说不定关到大牢里,受刑甚至砍头,那就谁也救不了你了—
—你想变成那样吗?”
(十二)
林鸦儿大眼睛乱眨——本来打叠了一肚子借口,或是撒娇抵赖准备先生盘查,哪知道先生根本不问那些,他愣了一会
儿,摇摇头道:“我不想!先生,我是想学好来着,从来了这里我一直很听话,好好读书写字,要不是罗一刀来了,
我,我也不会。。。”
阿衡一皱眉:“罗一刀?你当年不是跟着罗师傅学徒吗?怎么这么叫?”
“他可会宰人呢——谁来找他做衣服都得挨宰,所以大家背后叫他罗一刀。”
“大家?除了你还有谁?”
“还有周围的人啊——他做一身衣服价钱比人家都贵好多。”
“罗师傅的衣服做得确实好,价钱贵些也正常——这外号不是你给起的吧?”
林鸦儿脸色微微一红,只好承认,却又道:“谁叫他老打我骂我?他根本不拿我当徒弟,不教我本事,就会使唤我—
—欺负我没爹没娘没处去,一点工钱也不给我!我恨死他了!”
阿衡道:“所以你算计他,报复他——故意换了他的剪刀,趁机卷了他家财逃走?”
林鸦儿道:“我不逃,难道死等着被他欺负?”皇甫骏道:“就是,罗裁缝做事也不地道——知道孩子没爹没娘,没
人替他出头,就这么欺负人!以后跟着干爹,看谁还敢欺负你?”
林鸦儿向他甜甜一笑,要不是顾着阿衡,只怕一下子就蹿过去抱住他了。阿衡脸一沉,道:“你干爹以前就常夸你,
你早就知道他喜欢你,是不是?你喜欢他吗?”
林鸦儿看着皇甫骏一笑,点了点头。阿衡道:“那你偷了人家的首饰,还要他给你背黑锅——同样是收留你、供你吃
供你穿的师傅,对你不好的,你算计他报复他;对你好的,你还是骗他利用他?”
这一说林鸦儿和皇甫骏都变了脸色,林鸦儿一把扯住皇甫骏,急道:“干爹,我不是,我以后再不骗你了,你相信我
!我,我那时候是没办法——我,我总得想法子弄点钱吃饭”
阿衡看着他道:“你干爹心软,心疼你没爹没娘,他是真拿你当儿子看——可你是真心对他吗?你说的话有几分是真
几分是假?昨天骗他给你背黑锅,今天又骗他帮你逃避责罚——你就这么报答他?做人要拿真心换真心——你有几分
真心给你干爹?”
林鸦儿道:“我是真的啊!干爹,我以后学好,我再不骗你了!”他急得哭了出来,道:“雒师傅,我知道该罚,我
不逃了——不禀告妈妈和师傅私自出门,打藤条十记!我跑出去七天,打七十!不敬师长,不服管教,打藤条十记;
还手对打——翻倍打二十!还伤了罗师傅,再加二十!偷东西,打手心五十,禁足一个月;以前骗罗师傅,昨天骗我
干爹,一共是戒尺打手心一百,禁足两个月;七十加二十加二十,藤条一百一!是不是?”
他是裁缝班管事的小班长,心里对自己犯的事清楚得很,一边哭一边计数,居然算的分毫不错。阿衡点点头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