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风御气,驾雾腾云,对我而言,如同家常便饭,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往好的一面多加点善意的想像力,难道就不能以为是遇仙吗?何必非要栽我个“妖孽”的难洗之名。
我缓缓地踱开几步,信步走近一渠香泾,并未特别刻意地背对着景儿,垂眸看取一片粼光波影,那清晰倒映水中的年轻容颜一如我当年初涉凡尘的旧貌丰华。
似乎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南陵不在了,再也无人会叫我哥哥了。
清风自袖底生起,撩动了恬谧无争的静澜,云涟漾漾,将水中的端整脸庞切割成块块碎片,俊美陡然化为丑陋的造型。
一念油然,我怅惘地追忆起天界的望生池,亦是清兮浊兮,犹若透明,无论何时相观,皆可一眼澄澈见底。
“今天听说有什么御前比武,既然你父皇要你去,你就去看看吧。”我突然想起一事,于是闲散说道。
“能不能不去?”景儿显得意兴阑珊,摆摆手,有意推诿道,“我对此半点兴趣也欠奉。”
“谁教你选择了这条路?有时总会身不由己。你目前是风朝的太子,日后将会成为风朝的皇帝,不是任何事都可以由着你的性子而行。”
在那之后,那个男人公开承认了景儿的身份,让景儿以唯一继承人的姿态登临太子之位,那仅是表面上看来的一帆风顺,事实远非想像中的那么风平浪静。
在背地里说闲话的人大有人在,单就景儿的身世这一点就足以引爆一箩筐的争执,只是碍于那个男人与我的存在,众人方不敢直言明说罢了,肚子里自有一通诽议。
“如果习武是用来破坏杀戒,那么,杀十个人的时间,我可以很轻松地解决掉上百上千个人,甚至更多,杀人又不是光靠武功才能办得到的,多得是其它的法子,这明明很容易便能了结的。”景儿的微笑浮出一丝茫惑,唇边有着难以释怀的浅笑,“虽然身为武将的后代,但我天生对武学不感兴趣,与其要我去看人家打打杀杀,不如回去倒头大睡,我才不会空耗精神地去玩这种不成气候的把戏呢。”
有时他也会因为对人群的隔膜而暴露出一些问题,往往在旁人看来都是些“何不食肉靡”的此类不合常理的笑话,我不太理解人类,常年跟在我身边的景儿与人类显然有了一段脱节。
“你以为人人都能如你一般拥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吗?要是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被他们视之为异类了。”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我不觉轻笑出声,记得,许久不曾如此了,笑变得好陌生,“我知道你对你父皇并无好感,但你终究是他的儿子,你往后也仍需生活在人类当中,就不要把彼此间的界线划分得太过清楚了。”景儿什么都好,就是不太爱答理人,若不是情非得已,我猜他连那个男人也不欲多加理睬,“你流着一半人类的血统,也该学会做个正常的人类,你要记住自己是一个人类。”
景儿不是被当做人类的孩子养大的,以他的能力而言,做个普通的凡人是桩吃力的事,做神仙反而易如反掌,如果我真有一日返回天穹,孤零零留在地面上的景儿恐怕会以自我为中心,远远地逐开试图靠近他的人。
凭他那落落寡合的性子最圆满的收场也不过是远避桃源、隐逸世外,做起一人、一钩、一蓑烟柳的渊明再世。
倘然果真如此,我希望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由他将景儿拉出那个游离的沉梦,哪怕是佯装出来的也好,好歹也要有个人类的样子。
人类不是离群索居的动物,对于一个将来会当上皇帝的人来说,做一个人比做一个神仙要务实得多。
“你去见识一下也不错啊,皇帝并不是光杆一个就可以做得来的,不要老是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只肯做自己本份内的事。”
我伸指一弹水面,风澜骤掀,蓦地飞起一挂玲珑明澈的帘瀑,似一道银泉倒悬,溅珠如玉,居然尚有数条锦鲤悠闲自在地穿梭其中,徜徉迂回。
“罢了罢了,就依父亲你所言吧……”
景儿的声音愈嫌冷淡,我听得出他心中揣着一百个不情愿,但碍于我是唯一制得住他的人,也不得不捺下自己的任性,强颜欢笑地前往观摩那场御前比武。
那一天的御前比武,扭转了御景一生的交集。
攸关气运数理的沙盘又开始旋转起来,演算起命运的格理。
“去把那个叫雷霆的人调到景儿身边。”
我难得主动地跟那个男人说起话来,多半时间都是他在自说自话,观众也最多只有我一个。
那个男人不曾打算问我些什么,仿佛已然习惯了我对他的冷漠,沉默地抿紧了嘴唇,很快地就照我的意思办妥了。
其实我并非是在无的放矢,天性里嗜武因子的使然,那天的御前比武我亦因好奇而曾到场,不过我没有露面,隐身半空,居高临下,瞧得格外清楚。
最后的获胜者是一个名叫雷霆的年青人,他的武艺在我眼里看来虽无任何出奇之处,但观遍人间,却也可算是出类拔萃的翘楚,他的夺魁称雄自是理所当然之举。
从武学家的角度来看,他的资质禀赋固然好得无话可说,然而引起我极度关注的并不是他的一身上乘武艺。
他决非一个普通的凡人——这是我最先的肯定。
虽然已经极淡、极薄,若有若无,几近渺散,我仍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微弱的仙气,况且积有累世夙缘,他的前生谅非是个庸人,亟待稍加琢磨,不难修炼成为一名地仙。
茫茫沧海,芸芸众生,或许他的上代祖辈曾经结过仙缘,有过刘阮的奇遇,只是他自己懵懂无知罢了,白白糟蹋了一副绝佳的根骨。
成仙绝不容易,一百万个人当中也挑不出一个可望名列仙班的人物,幸好他拥有地仙的体质,幸好他不知自身的体质不比寻常,如今方能为我所用,怨不得我心怀叵测。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个叫雷霆的人身上那股绵绵悠长的仙灵之气可另作特殊的用途,就算是我利用了他,趁他犹未习染上久经宦海的官吏所具备的那种圆滑老练的精明狡诈之前,把他交到景儿的手上,以景儿的聪明才智,不必矫言明诲,应与我心照不宣。
是的,我决定了,决定了这个陪伴景儿一生的人选。
景儿又抱病不起,卧倒宫中。
认真细究起来,他并不是真正患有群医无方的怪恙,不过是他天生与人类有着一点不同罢了。
封存于灵魂中的强大力量与脆弱的肉体产生激烈的冲突,一次次的发作,造成他精神衰弱、萎靡脱力,如果他不是人类就好了。
我亲身走了一趟,将自己的能量倾灌入景儿体内,逐渐稳定下他潜伏不安的力量,此时他的病况终于稍有起色,也瞧见了那个景太子的新任贴身侍卫——雷霆。
这个叫雷霆的年青人果然有着超人一等的灵觉,慌慌张张地拨剑破门而入,神色焦灼,紧张万分,俨然以景儿的守护神自居,甚至对我亦无暇顾及到周全的礼数,进退尺寸仓皇逾矩,委实令人发噱。
看来雷霆已在不知不觉间,教景儿唇畔的微笑勾去了魂,教那眉间的漠愁锁住了他的心。
相对于景儿的病势,雷霆所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心,可谓是个好兆头。
大概每个做父亲的人私心俱皆如此,景儿虽称不上美男子一个,但亦有他独特殊伦的风标气宇,那一种令人心折的安闲气度,让人无法忽视,相信真正有眼光的人,应该不会疏漏掉他的存在。
沉静冷郁的景儿,忠诚踏实的雷霆,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有人帮他们点拨一下、在背后推他们一把,我虽不懂情之奥妙,但我懂得怎么做才对景儿有利,于是我留下了话,邀景儿一行。
景儿会以自己的一切作为优先考虑吧?这绝对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把将来的可能与不可能排入注定的行列,雷霆势必为景儿所左右,注定了要牺牲、要流血、要死亡,若他仅是个庸碌之辈,倒亦属他今生的侥幸。
如此想来,有时平凡无奇的人生,也是一种求之不得的福气吧。
我感应到景儿游走的气脉,察觉他已渐近。
素袖轻拂,我几乎是以飞驭的速度,化身一缕紫烟,在景儿擅改心意之前将他半路拦下。
话不传六耳,有些话确不该教有干系的人听去,我有意回避雷霆的耳目,但他仍岔了出来,不太放心将景儿的安危全权交予我,有鉴于此,不由得惹来我的微恼。
“有我在这里,他会有什么不测?”
我一扬眉,盛气凛人地逼视着雷霆,很不满意他显现出来的不信任。
他瞧向我眼神隐含着警惕,不问可知,他对我深怀戒心。
哼,难道我会加害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成?
“雷霆你就听父亲的话,在这儿耐心地等着我。”
景儿心领神会,浅浅微笑着支开了雷霆,我二话不说,迳自拉起他走向不远处。
“雷霆应该还可以吧?”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嗯。”
略一颔首,景儿对此亦无异议。
“你也看得出来吧,他的身上有着一层极淡的灵光。”
“他不是一般人。”景儿习惯性地一蹙眉,紫眸闪动幽光,宛若寥夜的星子,“虽然已经淡得差不多快消失,但他确有灵光护体。”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父皇将雷霆特意调到你身边吗?”
“原来是父亲你的意思。”景儿很意外地看向我,“我想你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吧?”
“人类先天存有一点灵性,而雷霆不唯如此,且生具地仙质资,自然而然间便能吸收天地精华、日月灵气……”
“这些与我的身体有关吗?”景儿忽有所悟,抬眼问道。
“尽量多接近他,借助他之力稳定你体内的能量,我发现他拥有镇定心神这一方面的能力。”我侃侃而言,毫不觉得自己正在算计无辜,雷霆是有功名的武人,他就必须为了自己的立场去杀人,所以他的被杀也属于正常,“他枉空蓄存了一身精气、灵气,却不通晓运行使用的法门,就象亿万资产的有钱人却不通晓花钱的门道一样,雷霆的存在如同在你身边安置了一座取之不竭的灵力贮藏库,机会偶然,你可莫要错过了。”
“雷霆他自己恐怕也不了解这些情况吧?”景儿下意识地回头瞅了一眼远处伫立的高大身形,嘴角的笑意一敛,正颜问我,“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你吸收尽他的灵气之后,他就会慢慢地枯竭而死。”
我毫不隐讳,坦率相告。
景儿的脸色丕变,双肩微微一颤,好象有一团莫名的冰焰倏地窜过邃亮的紫眸,随即湮没于冷酷的灵魂。
“我该怎么做?”景儿迅速恢复冷静地问道,“做到何种地步才算作接近他?”
“用你的身体去接近他。”
“我的身体?”景儿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彤绚的绯霞蓦地飞上白净的肌肤,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你是说……要我去……”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饶他如何处世漠然,天生无情造就了他的难解风情,空白的感情纯洁得犹如处子,勉强他去和一个算不上十分熟知的男人发生某种特别的关系也着实为难死他了。
“这件事要不要做,由你自己决定,我不想充当坏心眼的挑唆者。”
我望着景儿宛若涂朱的脸庞,心里自在感叹着:他一向苍白的面容从来不曾聚集过如此浓艳的血色,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满脸的红晕好不容易才姗姗褪去,景儿极快地收拾起罕见的羞态,表面上镇定了许多。
“我会照你的话做到,不过我不会让他死掉的。”景儿神色坚定地说道。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了,我不打算过问你的私事。”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此事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进去了。”
景儿有意先行离去,他对那个必须称为“父皇”的男人并无多大的孺慕之情。
“既然你不想进去,我也就不勉强了,回去的路上自己小心。”
我知道景儿的心结在何处,就不强人所难了。
并肩返抵原处,身形甫定,雷霆立即赶至景儿的身边,他脸上的真诚毫无欺伪,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看走了眼。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就怕景儿不能够……”
怅然地目送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喃喃地轻述出自己的心声。
我骗了景儿,刚才告诉他的这番话其实真假掺半,雷霆的真正用场并不仅只于此。
真的是得不到东西才是最好的?与生被剥夺了爱情权力的景儿私下向往着爱情的甜美,我想替他了却这桩心愿,所以找来了雷霆,就算天生无法爱人,那就让雷霆爱上他好了,哪怕仅是昙花一现的短暂,也算有幸品尝到被爱的滋味。
“你唆使景儿要对雷霆做什么?”
影似惊鸿,随声而至,那个男人蓦地在我背后现身出来,对于他的出现,我毫不感意外。
“唆使……何必说得这般难听!”眸光陡寒,我投向他的视线隐含着明显的不悦,“你不在乎景儿的生死,可是我在乎得不得了,所以我决定的事你少管!”
“西罗你……”
他嗓音喑哑地叫着,脸色难看到极点。
“别叫我!”我断然喝止,胸腔升腾起无名的怒火,“你不配!”
“你……仍然恨着我?”他声弦颤抖地问道。
他一直都知道我为何拒他于千里之外,曾经努力了无数次,企图接近那一点冰冷的影子,然终归徒劳,于是心中的积郁一日深似一日,胸口的疼痛始终不曾停止过。
“恨……”我飘然旋身,面对那个男人流露出的难抑深情,我只能做到视而不见,故意忽视了心灵的轻悸,细密的眉睫在眼前掠过一片阴影,“告诉我一个……可以不恨你的理由……”
我也不想恨他呀,心上承担的痛苦并不是独属他的专利,我也好想放弃这段恨意,那就给我一个可以化解心中怨仇的理由,诚如你所愿,让我爱上你。
“不恨的理由……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他大声嘶喊出内心常年饱受的痛苦,眼眶开始发赤,“我……爱……你……”
“爱你?”
爱情——这并不成理由,唯有这个理由不成。
即使他全然托出一颗真心,我也当他尽是虚情假意,这个男人的爱情如同一场永远醒不过的噩梦,我不会忘记南陵的死亡,还有那个可怕的诅咒。
如果要我放弃仇恨,如果要我爱上他,就不能以爱情作为前提。
为了独占爱情,已经死了一个南陵了,如花红颜,青年夭逝,单只为了那个男人爱上了我,所以我不能接受那个男人的爱情,我不能勉强自己忘怀为情而死的南陵——我的妹妹。
“为什么你总是要误解我的心?”那个男人不惜尊严扫地,撇开了所有的顾忌,充血的红丝布满了他的眼球,口口声声地道,“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还要这般误解我……为什么呢……”
绝望地喊叫声在风中战栗,掩饰不了在空虚中徘徊的凄寥,辛酸、爱恨交织成澎湃的情涛,所以他愤慨苍凉地笑了。
看到他发出如此恸怀的悲鸣,难道我就能欣欣然若无其事?我也同样痛苦不堪呀。
不断地拌吵,不断地加深重重的误解,反复着无意义的冷战,离不开争执的开始与结束。
为什么总会是这样?我在心底哀吟。
神是用来尊敬的,魔是畏惧的对象,只有他百无禁忌,坚持着多年前的痴迷,非要把我抱入怀中爱怜,根本不在乎我是什么血统和身份,他要的是我的心、我的爱情及这一具称不上美丽的躯壳,何曾在意这是在亵渎神灵、践踏魔鬼的行为。
骄狂的人类啊,无视天地神明的威严,靠自己的一双手攫住了他极欲占有的东西,将神鬼之道踩于脚下,篾视天与地的浩然。
“我不是人类,永远也不可能融入人类的想法之中……对你,我不是神,我是魔!是足以毁了你的魔,是足以毁了整个风王朝的魔!”
愁颜暗笼,眉尖生怨,我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激动,让受到震荡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然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装出恍若未觉的冷淡样子。
认识他已经好多年了,虽不曾陪我共渡悠悠千年,但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很久很久了,且不说当年邂逅于山中,也莫提望生池里窥见的轮回,从与他的今生相遇伊始,几乎大半的光阴便是耗费在他身上,一对夫妻的厮守也不过如此,何况他还是这么的凝情无悔,我不是真的无情无义,也会感动心软,可是在我发生动摇的刹那,南陵死前的惨状就会在我眼前乍然浮现,血液倏地凝结成冰,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