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忽然又想起乡下的二婶,她的罗嗦是出了名的,而且每当他罗嗦时,我要对她所说的东西不住地点头,不然,
她就会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自从她的两个儿子——我的大哥和三哥考上名牌大学后,都分在外地工作,一年才能回家两、三次,她就孤身一人住
在乡下了。她每年来城里我们家几趟,都要扛一袋糯米、淀粉、面条之类,我母亲每次都会让我去车站接她,我非常
不乐意,因为这些东西我都不爱吃,而且每次我都要帮她把那用化肥袋装的东西扛到车站外叫出租车,还要对她罗里
罗嗦的话不住地应答。而每当父亲打我,我要出去避难几天的时候,我都会去她家,顺便带几个便宜的苹果或者桔子
,她会没完没了地唠叨几个小时,好像我花了不少钱似的;她从我母亲那儿得知我有头痛病,我次我来,她都要忙着
为我去中药店买天麻,给我炖鸡吃。
我想我该去看看二婶了,哥哥们都不在家,二婶栽了三块地的红薯,一地芝麻,两地棉花,没人帮她,这些东西收完
了还要种麦子和油菜,还要去砍柴,虽然二婶非常能吃苦耐劳,但毕竟年过知命,身子骨不如从前一般蛮实了。
考完最后一科后,我向母亲说明情况,让她做一做父亲的思想工作,我想父亲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二婶是他嫂子
,他没少吃二婶做的饭。至于子凯,只要是我的决定,他没有不答应的事。于是我们一起先坐车回到城里,匆匆收拾
一下东西便来到车站,再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后,我们终于踏上了那片我儿时生长过的的土地,天朗气清,黄绿相接
,万物待归仓。
“弟弟,秋天到了,不是收割麦子吗?”子凯问我。
“白痴,麦子是秋末种,春末收割,没听过‘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啊?”
“我又没在乡下呆过,我咋个会知道呢?”
“明年春夏交替时,布谷鸟一叫,就要准备割麦子了。”
“那布谷鸟要是不叫是不是就不割了?”
“拜托你有点智商好不好?不理你了,话说得没个着落的。”说罢我跳着跑开了。
子凯笑着追上来,见四周没人,从背后将我拥入怀里,亲吻了一下我的头发,说:“我好喜欢你的臭脾气呢,知道吗
?我从小就非常听我妈妈话,人云亦云的,从没有像你这么叛逆过。”
“你不叛逆?李飞说你以前三天两头地去打架,你妈妈每个星期都会被班主任叫到学校里来。”
“那是不一样的,大部分都是因为看不惯学校里那帮痞子们,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打来打去都是身上疼,你的
那种叛逆是思想上的,骨子里的。”
我挣脱他的怀抱,转身笑着问他:“你喜欢叛逆的?”
“只喜欢你一个叛逆的。”子凯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
“白痴。”我羞得赶紧转过背去,却望见远处高地里二婶站立起的身影,于是对子凯嚷嚷着一起朝她奔去。
“婶!”
二婶转过身来,惊诧地看着我说了句“‘翻天货’来啦!”,便忙扔掉手中的耙锄,双手在衣角上擦了擦走到地边:
“放假啊?还是又被你老头子打得逃回来了?”
“哪的话,我才不怕他嗫!放三天假,我和同学来给你挖山芋(红薯)”
“婶婶好,我姓张。”子凯甜甜地叫道。
“‘翻天货’你这同学还真是俊呢,白白净净的,长得跟你三哥差不多。”
“额头上长满疱,哪来的白白净净呢!三哥比他好看多了。”
子凯被我们说得立刻脸红了,低着头不解地问我:“‘翻天货’是什么?”
“噢,这个是我给他取的荤名,我家这侄子打小就皮得很,家里头哪个人没受过他的害,上头有老爷子宠着,他老头
子都不敢动他,那可是天都被他抄翻掉了,神仙都管不住,不是‘翻天货’还能叫啥?”
“好啦好啦,都丑死人了,还讲,婶,你歇着吧,我来挖山芋。”我知道二婶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准能聊一下午,特
别是说起他儿子的时候,她能眉色飞舞、唾沫四溅地说上几天几夜,也不会口干舌燥,如数家珍。
“不不不,都快是大学生了,哪还能让你挖地,带同学去家里呆着,剩一点了,挖完了我就回去烧饭,钥匙拿着。”
“婶,我又不是没干过事,放心啦,我老头子答应的,不会跑来撵我回家。”
“好好好,那我就先挑一担山芋回家,捡两颗菜洗洗。挖完了捡到那两个箩里就得了,你甭挑回来,正长个子,别压
伤了,我来挑。”
我点头应声,和子凯一起往二婶的箩筐里捡了满满一担红薯,子凯逞能,要挑着试一试,结果蹲下去半天才立起来,
走了三步路就龇牙咧嘴说不行了。二婶两手拍着大腿大笑着走过去,接过扁担,像千斤顶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挑起
了那足有一百五六十斤的担子,对子凯说:“这活儿不是做学问的人干的,光有力气是不行的,肩膀没使过,嫩了。
”
望着二婶轻盈的步伐,扁担在她的肩上像跳动的音符,有节奏地轻轻地一闪一闪着,子凯像蔫了的树叶,耳朵都耷拉
了下来。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工,农活和你在操场上拉吊环是两码事,不是满身肉就能做的。”
“你做过?”子凯问我。
“当然,我小时候都是在乡下长大的,哥哥姐姐们都念书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六哥干活,我年年暑假都要回
来搞‘双抢’,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娇生惯养的呀?”
“那你怎么衣服都不会洗。”
“洗衣服在乡下是女人干的活,男人洗衣服做饭会被人笑话的,男人做的事是砍柴、打稻、割麦子、挑担子,笨,咱
们快点啦,不然天黑前都挖不完了。”
子凯像是来到爱丽丝的仙境,东张西望地把周遭看个遍,在地里活蹦乱跳地捡红薯,着迷于这田园里丰收的劳作。他
见我大汗淋漓,便抢着我手里的耙锄,要来尝尝新鲜。
“腿要岔开,腰要弯下,不然会把脚挖着。”我在一旁指挥着。还不到五分钟,子凯便累得直不起腰来,使劲在腰上
边捶边说:“唉,这两天腰痛。”
“痛个屁啊,是累的吧!我可不管你痛不痛,反正剩下这两埂上的红薯,都归你挖了,我去找小甜苞去。”
“小甜苞是啥东西啊?”
“《三味书屋》看过吧?就是鲁迅写的那个,覆盆子,像桑椹的那个,野生的,可甜了,我去找给你吃。”
“别跑远了,丢我一个人在这,快点啊。”子凯慌张地说。
我跑去儿时常常去摘覆盆子的旮旯田埂上,却发现这曾经只有我知道的风水沃地,早已被哪家贪吃的小孩造访过了,
刺藤上连个渣都不剩,于是我不得不沿着田坝一路找下去,直到找到村子外头,才发现六叔家的茶地边上神不知鬼不
觉地冒出许多紫红的覆盆子来。我暗自庆幸这里没有被六叔家那嘴馋的小堂弟发现,不然这些东西在劫难逃。
“小七哥,你怎么回来了?”小堂弟忽然在茶树后面钻出头来。
“死鬼头,吓死我了!躲这里干嘛?”
“我妈在找我,拿着棍子呢。”
“你又做什么坏事了?”
“我没做坏事,小七哥,能不能借我五十块钱,我有钱了就还给你,最晚等过年拿压岁钱还给你。”
“可以,但你得和我说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上个星期,学校要统一买校服,五十块一套,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家里特别穷,学费都交不起,学校就
免了,但校服钱是一定要交的,我就把我的五十块钱给她了。我一下子弄不到这么多钱,就没交,班主任刚才催到我
家里来了,我不敢回去。”
“哈哈哈……”我笑起来,用指头敲着他的头说,“你小子,这么小就会干这种事了,行,这个忙小七哥肯定要帮的
,我给你八十块,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你不用还了,除买校服,剩下的钱你给人家买些笔啊,本子啊之类的,不许乱
用,听到没?”
“好,好,谢谢小七哥了,我就告诉我妈说钱前两天以为搞丢了,今天又在书包里找到了,她就不会打我了。”
“刘格你帮我个忙,摘小甜苞,越多越好。”
“好,好,小七哥,你是不是带给小姐姐(我妹妹)吃啊,要是给她,我就不干了。”
“她嘴巴挑得很,葡萄都不吃,才不会吃这个呢,实话告诉你吧,给你未来的小七嫂子吃的。”
“啊?她在哪啊?也来了吗?”
“在城里头,以后再带给你看,不早啦,快点啦。”
当半轮朔月在头顶若隐若现的时候,我和小堂弟已经跑了七八条坝埂了,我脱下T恤,用来装覆盆子,小堂弟依旧兴致
高昂,不遗余力地穿插于乱刺丛里,我们都被藤刺划得遍体鳞伤,直到六婶唤儿归家的声音在村口响起时,小堂弟才
匆匆收起书包,向我道别。我光着上身,拎着一包覆盆子往回跑,等赶回红薯地里时,二嫂已经归来,子凯弯腰在地
里捡红薯。
“小‘翻天货’,让人家在地里挖,自己跑去玩,叫什么话!”
子凯直起身来捂着嘴巴,看着我使劲笑:“我早就挖完了,等你半天了,你光着膀子好看啦!”
“我摘了一大包小甜苞,没东西装,瞧把你笑的!老子手上被刺划得横一道竖一道的。”
“我的小祖宗呢!你还小啊,还喜欢吃这种东西,这汁水蘸在衣服上,怎么洗得掉哟!”二婶看着我的T恤被染得红红
绿绿,心疼地说。
我径直走向子凯,挑了一颗又大又红的覆盆子喂给他吃,他张开嘴巴,连我的指头一齐吃下,煞有介事地品尝着,眼
睛却不停地朝二婶瞟去,生怕被她看见了。
“吾手孰与覆盆子甜?”为蔽二婶嫌疑,我用课本中《邹忌讽齐王纳谏》中的文言句式问他。
“覆盆子不若凤爪之香也。”子凯调侃我道。
“不理你了!白痴。”我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在二婶的吆喝声中,随她一起向村子迈进。
爷爷的房子和二婶家隔百丈路,由于二老去世,房子就留给了六叔,但六叔早已盖了三层楼,也就不在乎那几间房了
。父亲说等我和妹妹念书出去了,他就搬回来养老,六叔就把房子给了父亲。我本想带着子凯去看看,却听见二婶说
老鼠把电线咬断了,没有电,只得作罢。于是我们一起坐在二婶家的二楼顶上,一览乡间风光,子凯若有所思,嘀嘀
咕咕地默念着什么。
“累了吧?”我问他。
“不累,有种来到世外桃源的感觉,乡下真好。”
“你嘀咕个啥?”
“我在想诗,差一句了,别吵。”子凯望着远方的山峦说,“有了有了,笔墨伺候。”我给他找来钢笔和白纸,只见
他写道:
“苍山摇半日,
晚鹭浴夕晖。
几户炊烟起
涤人喝犬归。”
“没新意,句子都被人写烂了,缺乏想象,知道李白的诗美在什么地方吗?夸张和想象。”我心里本是叫好的,想夸
他几句,但见不得他自鸣得意的神情。
“承盟师傅点化,敢赐佳作?”
“待师傅冥思片刻,少安毋躁。”我一本正经地说,四顾哺育了我十几年的村庄,想找出素材来,十分钟后,寻章摘
句,殚精竭虑,终得四句:
“日薄竹苑闻鸡犬,
菱藕相间水映船。
客问桃源今尚在?
陶潜误入是刘园。”
子凯赞许地微笑着,将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地将我向怀里搂了搂,我顺势抱紧他的腰,吻住了他的双唇……
在乡下,国庆节是除了双抢外最忙的时候,稻子黄了,红薯熟了,大豆要收,棉花要摘,麦子、油菜、萝卜、大白菜
等都要种了,最重要的是这七天是例行的开山砍柴日,平日里山上是不许任何人去砍柴的,所以农民们在这七天里要
把一年的柴火都砍回家。
次日凌晨四点多,我就听见二婶开门的声音了,于是赶紧套上晚上乱扔的短裤,奔到楼下。“婶,才四点多就上山啊
?”
“你怎么起来了,不早了,人家都挑几担回来了。”
“婶,我跟你一起去,我打电筒,拧草绳。”
“不了不了,你玩两天,都要考大学了,别累着了。”
“婶,你也真是的,大哥三哥都出来了,你还这么拼死拼活的,三哥一个月工资买的柴就够你烧一辈子了,他不寄钱
养你啊?你都老了,还不享点清福,图个啥啊!你看看院子里堆的这柴,就你一个人在家,烧几年也烧不完。”
“这是哪的话呀这是,那柴火长在山上,一年不砍就长成树了,明年想砍都砍不动了,不怕人家笑话啊?你三哥在大
城市里,开销那么大,明年还要结婚,哪有那么多钱,我这做妈的不替他省着点,不就成包袱了。你这翻天货,听你
妈妈说你花钱如流水,还说你三哥,他从小就不乱花钱……”
“好好好,别说了别说了,我乱花钱。婶你等一下,我喊子凯下来,我们一起去山上,让他好好体验一下乡下的日子
。”
“也罢,这些城里孩子哪知道米是怎么熟的,不好好念书的,长大了只能当农民。”
“米放电饭堡里就熟了呗,他们哪知道乡下怎么煮饭。”
我随即上楼叫醒子凯,帮他套上外衣,来到院子里和二婶一起扭草绳,二婶忽然问子凯多大,子凯笑着说虚岁十九了
,属猴的。
“不行不行,不能去山上,那山里头前两年埋了几个老人,冲属猴的(迷信的说法,意为和属猴的人命中相克),刘
瑞家的儿子就是属猴的,去一次山上就要病一次,还有刘齐天家的女儿也是属猴的,跟着她妈妈后面去山上捡菇子,
回来就掉了魂,她妈妈请道士招魂,招了几天才招回来。”二婶说得神乎其神的,令我毛骨悚然。
“婶婶,迷信啦,我不信的。”子凯笑着说。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要保证你不出任何事,不然我可担待不起。”二婶神情严肃地说。
“婶,那我们就不去了,闲着干嘛呢?我们可是专程来干活的。”不管二婶所说的迷信不迷信,无论是真是假,子凯
的安全最重要,信总比不信好,我想。
“这样吧,要是真闲着没事呢,就把昨天那山芋地翻翻土,估摸着锄六双地来,等柴砍完了就要播麦子了。”
“好!”我兴奋地答应着。
“我家这翻天货从小就喜欢播麦子,一说播麦子,饭都不吃,就往地里跑,一个坑里说是撒二十五粒,他就一粒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