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住?”
“是啊,叫李飞那臭小子一起住,他不来。”
“你一个人住这里不怕?”
“怕?我还没怕过什么呢。”他笑了起来。
“你不怕蛇从外面钻进来?”我指指窗户说。他的房间一边在马路下面,一边在田地上面,算是半个地下室,窗外是
一片红薯地,通风凉快,不过晚上一个人看着黑漆漆的窗外却是有点毛骨悚然的。
“蛇嘛,有一次钻进来一条,我把它放了,那东西你不惹它,它是不会咬你的。你要是打了它,它会记着,下回再碰
上准不放过你。”
“你是不是《狂莽之灾》看怕了?”
“本来就是吗!那些东西是有灵性的。”
我越发想笑了,说:“你居然相信这些?那你打人呢!人就没有灵性吗?”
“我哪还敢打架啊,再被班主任逮着一次,就要开除回家了。”
“吓唬你的,哪能说开除就开除,你很怕他?”
“是啊,不怕不行啊,生杀大权在他手里,我就怕他。”他好像被揭了老底后跟我赌气一般。
“我只怕大莽蛇,还有我爸,老师么我从来就不怕。”我颇骄傲地说。
“你成绩好呗,当然不怕,像我们这些渣滓哪敢惹他?”他低着头,把易拉罐捏得“叭啦叭啦”直响。
“干吗这样……作贱自己呢。”我安慰他道:“班主任是哪门子葱啊!等有钱了,我一定买辆劳斯莱斯把他的破夏利
压成铁饼。”
“哈哈哈哈……有创意!”他绽放出顽皮的笑容,浅浅的酒窝上划出弯弯的一条痕。
“你也是追星族啊!喜欢孟庭苇?”我见他桌上摆着的CD光盘全部是孟庭苇的专辑。
“我才不追星呢,小孩子干的事了,只不过喜欢她的歌而已。”
“我也挺喜欢的,主要是歌词写得好,总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和哀伤味,她的嗓子挺适合唱这种歌的。”
“是啊是啊,听得都让人陷进去了,爬不起来,你喜欢哪一首?”
“风里的梦。”
“为什么?知道这首歌的人不多呢,又不是主打歌。”
“因为我喜欢这歌词。”说着我唱了起来:“越过山,横过海,拾起我散落在风里的梦,多少的往事已成空,下一个
日出日落,为谁停留。太多别人的传说,为何没有我的梦……”
“你唱得挺准的,我们班就我一个人喜欢孟庭苇,跟他们谈论,都一无所知,他们就知道那几首主打歌。”他轻轻地
捏着易拉罐,傻笑着说:“我最喜欢她的《野百合也有春天》,罗大佑的词写得真好。”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我说。
“对啊,野百合也应该拥有春天!”
我越发想笑起来,我觉得这种话不应该出自他之口,按我一贯的推测,他应该是那种张口闭口就是“他妈的……”的
人,可一见他那神情我却又笑不出来,他痴望着手中的易拉罐,像一只找不到桉树林而迷茫的考拉,可爱得令人心醉
又心疼。他长呼了口气,眨眨眼睛道,“其实她的歌不能听多了,有时候听得人都瘫痪了。”
可能这歌词勾起他什么伤心事了,我又不便多问,于是起身坐到他一块儿,拍拍他的后背,陪他一起看手中的易拉罐
。他厚实的肩膀上渗出细小的汗珠,散发着一股淡淡汗味,直奔入我悸动的心里,那气味像麻醉乙醚一般,让我失去
了知觉。
我拿起他的CD机,随便放进了一张《真的还是假的》。
“听歌听歌,我得走了。”我把耳机塞到他的耳朵上说。
“一起听吧,我机子有两个插孔。”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副耳塞,替我戴上,又把音量调大了些。
“两个人一起听她的歌才好,一个人越听心里越堵。”他自言自语道,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我还是依稀听清楚了。
于是我们一边听歌,一边找来杂书乱翻,当最后一首《爱情STAY》播放完毕后,已是深夜,我起身告别,他却将胳膊
架在我的肩膀上说:“别走了,这么晚,宿舍早关门了,进不去的,就在这儿睡吧。”
“还是回去吧,我翻墙进去就行了,再说你看,你这床实在太小了,挤着不热啊?”
“你睡床上,我睡地下不就成了?”
“真不用了,我……”
“怎么?嫌我这脏不是?”
“不是……行吧。”面对他如此盛情,却之不恭,我只好屈从于他。
他将床上的竹席子铺到地上,又从床底下抽出一卷新竹席,两手夹住边角,一扬胳膊,那席子便笔直铺开,平整地贴
在床上。他趴上去,右手在席子上一排一排地抹来抹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几处翘起的竹篾,他用小指甲撬起它们,
轻轻一掰,放到左手中,然后一起把它们扔到了纸篓里。
“明天还要上课呢,睡吧。”他说着便往地上一躺,又戴起了耳机。
我坐在床上,看着躺在床边的张子凯,他闭着眼睛,在地上睡成一个“大”字,我想,要是他脱了裤头,那便是个“
太”字了,想着脸上不禁发烫起来。
“我也想听。”我略带点嗲声。
他笑笑,撕开本并在一起的两只耳机,递给我一只,“给。”
“干吗撕呢!桌上不是还有一副吗?”
“我懒得拿。”他笑道:“我们俩听一副。”
我忽然发现他微笑的样子似曾相识,好像是在某次梦中见过,或者上辈子我们认识?我不禁也弯起了嘴角说:“做个
好梦。”
他微笑着偏过头去,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关了灯。
我摸着那被撕成两瓣的耳机,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
高三年级是没有星期天的,全中国都如此,班主任如是说。
我们星期天只有四大节课,每节一个半小时,课间休息十分钟,不仅我们忍受不了,老师也坚持不住,所以他们干脆
拿套试卷让我们考试,时间是三个小时,谁先交卷谁先放学。老师们才不愿意坐在教室里监考,都躲到教导处的空调
房里享受去了。
第一次考的是物理,这是我的最强项,所以做起来得心应手,一个多小时就大功告成。趁着物理老师不在,我想提前
交卷,出去透透气,又怕别人说我招摇,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于是我想找本课外书打发这无聊的时间。刚挪开书包
,就看见一张漂亮的卡片恬静地躺在书本上。我翻开卡片,里面夹着一块洁白的小手帕,我拿起它,一阵茉莉香味便
扑面而来。卡片上只有一行字:生日快乐。
“生日?今天是我生日?”我迷糊起来,仔细想想,今天还真是农历六月十八呢。谁会记起我的生日,还会给我送手
帕呢?我只告诉过周蕙芳一人,难道是她不成?可是字迹又不是很像。我朝左边看看,周蕙芳正在认真地做题,根本
没在意我的反常表情,于是我用小手帕擦了几下额头后再看看,她依然还是在聚精会神地做题。
“怪了,不是她?”我站起来,绕过周蕙芳的背后,尽量不让我的臀部碰到她的后背。我故意用左手很显眼地转着手
帕,右手交上试卷,然后猛一回头,看哪个女生在看我,那肯定就是她了。岂知自己打错了算盘,全班人齐刷刷地全
在看着我,我赶紧鼠窜了出去。
下午是语文课,班主任他自有他的乐趣,自然不会无聊到让我们考试。我拿出《平凡的世界》,打算下午把最后几章
看完。
“你在看什么书呢?”周蕙芳递过一张纸条。
“《平凡的世界》,看过没有?”我回复她。
她又写道:“看过了,我不太喜欢孙少安这个角色。”
“为什么?”
“他有点封建,而且很世故,明明喜欢润叶,却缩首缩尾的。”
“那是没办法的事,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他若是和润叶好就会受到最严厉的镇压,弄不好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罗蜜欧与朱丽叶呢?梁山与祝英台呢?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不都是好上了吗?”
“他们不都死了吗?而且那是假的,社会传统是一个大枷锁,人们都已经习惯戴上这个枷锁,不愿意解开,如果有人
敢第一个吃螃蟹,下场就会如他们一样。”
“如果他们生活在现代,应该都是幸福的,现在人们都把这个枷锁抛弃了。”
“差不多吧,现在恋爱自由呗。”
我突然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似乎从周蕙芳的耳根散来,我试探性地轻声问:“你怎么想起要送给我一个
小手帕呢?”
她低下头,轻咬着下唇偷笑着说:“没见过你这种的,经常拿书在额头上刮汗。”
班主任对着我们干咳了两声,于是我们都安分起来,乖乖地看书。
最后一节课终于把小说啃完了,大结局令我心痛不已——女一号死了,女二号没有嫁给心爱的人,男二号丧妻……虽
然结局意味深长,我却坚持认为这又是个悲剧!为什么作家总喜欢做残忍的刽子手,让相爱的人总不能走到一起?我
厌恶看悲剧,却又总是找来悲剧故事,看得如痴如醉,我希望世界上每一个爱情都有大欢喜的结局。
放学时,我收到一封从四中的寄来的特快专递,当我看到信封上那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时,一丝惊慌漫过心头。是他!
是谢坤的,他为什么给我写信?他不是极其厌恶我吗?我迫不及待地展开信,快速地扫了一遍。
斌斌:
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吧?你在新学校过得还好吗?
我知道你离开四中完全是因为我,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却一再伤害了你。其实那天晚上我们打了最后一次架后
,我后悔万分,我多想对你说声对不起,可是陈磊一直不让我靠近你,还打了我几拳,让我不许再碰你,后来我更不
好意思向你道歉。今天我终于受不住一个暑假的内疚,一定要向你说声“对不起”。我知道这道歉的话来得太晚了,
已经无法挽回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不敢再奢望这句话能让你还把我当成朋友。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只想对你说
声“多保重”。
……
生日快乐
谢坤
8月7日
我望着那最后的“谢坤”二字,仿佛有利刃刺痛了双睛,只觉得鼻子一酸,堵了一暑假的泪水决开了大口子,一个声
音填充了我的整个世界:“谢坤。谢坤!”
我忙用T恤袖口擦了擦眼睛,泪水却一个劲地又奔涌而出,于是我溜到自来水池边,捧了几捧凉水,用力地洗了洗脸和
眼睛。哭个啥,没出息!我骂自己。
“刘斌,走,踢球去。”路过的李飞喊我。
“不去了,你去吧。”
“眼睛怎么红了?”
“刚才在路上被人不小心碰了一下,没事,你去玩吧。”
我来到学校的篮球场边,那儿有大片的树阴,又在风口上,比较适合纳凉。球场边都聚积满了围观的同学,我找个地
方坐下,看他们投篮。
谢坤是个优秀的篮球手,只是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在球场上玩耍,他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争抢。而我因为身高的原因,根
本不摸那东西,只喜欢踢足球,谢坤他是极力反对的,他担心我在足球场上被人撞伤,于是他经常劝我打篮球,说这
有利于长高。
那时我并不奢求长高,这东西先天因素太重要了,我只希望每天和谢坤在一起,陪伴着他学习。然而这个愿望被他打
得支离破碎,让我心灰意冷。我常常在心里咒骂老天爷,我究竟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他要惩罚我,让我痛苦地喜欢
着一个人,永远都没有希望地喜欢着他,因为他也是个男孩子……
我渴望自己能早日恢复成一个健康的人,我怎么能不可自拔地喜欢一个男生?我怎么就这样一点自律心、一点羞耻感
都没有,这是违背天理,违背自然规律,违背人类最基本的道德底线的。男人就应该喜欢女人,这是天理。于是我常
常在脑中勾勒着这样一个故事:我遇到一见倾心的女孩子,和她一起谱写初恋的乐章。我们能经常传纸条,相约在校
外的茶树林里,牵手于日薄的清晨,一起读着英语。有一天,我们的恋情被好事的班主任发现,他给我们做思想工作
,不见成效,于是喊来了父母,他们轮翻轰击,让我们划清界限,我们仍然进行着光荣而崇高的工作,从地表转到地
下,直到我们考上大学,阴差阳错,大学相隔两地,她没有为自己考上大学而沾沾自喜,反而哭得死去活来,因为她
会有很长一段见不到我,我走的那一天,她不敢来车站送我,当火车开动时,我才发现车窗外有她追逐的身影,从此
我们便分离了……诸于此类故事的结果,那肯定是主人翁历尽了千辛万苦,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周蕙芳或许就是上天安排来拯救我的那个女孩子吧,我想,不过她那么漂亮,肯定看不上我。
我苦笑了起来,看着篮框底下活跃的身影,忽然发现了张子凯什么时候悄悄上场了,他弓着腰向我这边绕来,正带球
上篮,两位高个子同学张开胳膊拦他,他把球从胯下拍到后面,对方后防正准备贴过去,岂知张子凯以迅雷不及掩耳
之势迅速转身,伸出左手,又把球接住,一纵身,在空中扭腰准备射篮,只见面前立着一个巨人正等着“盖锅盖”,
张子凯娴熟地直接把球抛向脑后,被队友熟练地接住,他轻轻一踮脚,大约要投三分球了,对方两个高个围过来,却
又被他耍了一通,球被扔给了篮板边的张子凯,他只轻轻一伸手臂,一个擦板球轻而易举地拿了两分。我们班同学欢
呼起来,张子凯却像一位从西伯利亚猎狼归来的沉默的英雄,两手握拳低着头跑向自己一方。
当他再一次带球上篮的时候瞥见了我,对我扮起了鬼脸,我回应了他一个微笑,他便转身忙着投球了。
一点也不像谢坤,我想,谢坤从不会这样顽皮,总闷头闷脑地打球,理都不理我。真想回四中看看,他是否还总一个
人在操场边打篮球,看看整天闷闷不乐的他是否过得开心。
还是算了吧,别再翻开这段往事了,一切都成为过去,就让他尘封吧。我已离开四中,我和谢坤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瓜
葛了,此生遇见,只能漠然擦肩而过。我不会再对他还有什么依恋,也无从恨他,四中发生的那一切又不是他一个人
的过错……
第二章 年轮
花季·雨季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一九九六年我考上了闻名遐尔的四中,但成绩并不理想,以一分之差,与学校的实验班擦肩而过。试验班的大名对于
每一个初三学生都是如雷贯耳,对我的父亲而言,它基本上就是清华、北大的代名词,因为试验班的学生是千里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