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师父处修习法术归来,玉虚子漫山遍野的找他的大师兄,终于在一棵古松下寻到那落寞的身影。
“大师兄,以后我再也不帮你送水啦!”
无极子听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小师弟嘿嘿一笑,冲他古灵精怪的眨眨眼,“师父呀,他老人家没你不行呀,其他人谁都不要!”
无极子愣住。
小师弟继续道,“大师兄,师父常说,一切以顺其自然为上……”本想搬出师父那套给他听,却发现他早已魂游天外去了,了然一笑,玉虚子悄悄的离开了。
无极子心里正翻滚着滔天巨浪。惊愕、欢喜、激动、矛盾……一时间五味陈杂。师父、师父原来什么都知道……师父他、不反对么……
夕阳西下,白雪枯松断崖。
无极子呆呆站了两个时辰而不自知。
终于他舒一口气,俊美的脸上露出笑容,了悟一般。
顺其自然,师父原来是以己之行动来告诉他这个道理啊。
玉虚子二十二岁始随天玄子修性,十年于易经八卦阵法略有小成。
大奎王朝景帝三十五年,北方突厥入侵中原。狼军所到之处生灵涂炭,烧杀抢掠一空,徒留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恰逢景帝重病,七子为王位明争暗斗,骠骑将军出师不利,突厥狼军一路南下,直逼长安。帝都危矣。
巍巍中原,似乎只有名山天池的泉水依旧规律的流淌,似乎只有天玄宫阅尽红尘的道人们依然平静着心性。
雪岭冰峰,枯松倒挂,云山雾海,孤鹤斜阳。
天玄子不舍的看了看心爱的小徒弟,“你去吧,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玉虚子肃然一拜,“是,师父。徒儿这就去。不过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为了中原无数生灵。”
“好。”天玄子点点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地生万物而不图回报,修道者当有此只求付出的精神,当以辅助众生为己任。玉儿,你明白吗?”
玉虚子恭谨回答,“弟子明白。”
“去吧,万事小心。”
“是。”
天玄子目送最小的徒弟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迂回的山路中……
第三章 怨灵原
容城,长安北方最后一道屏障。
突厥狼军攻城三日不下,暂退三里扎营修整。
将士们抬出连日来的战利品,美女珍馐,痛饮大嚼,狂欢作乐,士气高昂。
所有人都相信,几日后他们将踩在中原这片沃土的心脏处,成为这大好河山新的主人。
主帅营帐里,狼军统帅颉利可汗微泯一口甜酒,盯着桌上的中原地图,嘴角弧度渐渐扩大。不可能不胜。方方面面他都算无遗策,兵力、粮草、气候、地形、时机、人心,天时、地利、人和,无不在他掌握之中,此番若不胜,除非天降红雨、神魔相助!明日清晨,他们将一举拿下容城,披靡南下,铁骑踏长安!狂傲精明的统帅哈哈大笑起来。
阴云蔽月,黯淡星光。
夜色深沉掩护之下,狼军勇士无人发现,几抹幽幽的黑影沿着容城高墙外壁迅速的爬下,如水滴般倏地消失在黑暗的海洋之中。
突厥狼军在清晨发起了新一轮攻城战。
容城内早已箭矢尽、粮草绝,百姓或许懵懂,守城将领们却心知肚明,倘若今日狼军逼至,脆弱的城门将再无可能抵挡住那一番狂轰乱炸。
颉利可汗锐利如鹰的目光沿城头一扫,心中微诧,城头上怎么摆起了祭坛?那个来历不明的紫衣道人,又是谁?
高傲的领袖嗤笑一声,中原人真愚蠢,以为祭了天,老天就会帮他们吗?打了这么久,竟然还不明白,天道永远在强者一方!
颉利可汗一声令下,突厥大军蜂拥而来。层层叠叠的重兵盾甲,密集如林的云梯、楼车、火炮,迅速而有秩序的潮水涌来。
突厥士兵们锁定城楼勇猛冲锋,没有人注意到这片空地的四周似乎多了点什么,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都前赴后继的踏过了一条——鲜血绘成的凝暗的红线。
三万大军漫山遍野,尘土弥天,前锋战士已几近城门。
城头的祭坛上却悠悠燃起了焚香。
守城将领们早已心急如焚,紫衣道人却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动作。
铁骑扬起的尘沙卷风而来,吹得城头将士们睁不开眼时,紫衣道人的声音幽幽响起,“是时候了。”
他取匕首割开右手食指,将鲜血滴在祭坛八卦中乾、坤、坎、离四方位,城下一声震天坼地的巨响霍然传来。
连城上的将士都感觉得清清楚楚,——地震了。
地震的余波很快平息,那一声仿佛来自远古的巨响也渐渐远去。
卷舞尘沙的狂风瞬间消灭了踪影,听得见被抛弃的沙砾簌簌直落的声音。
容城方圆百里的一场地震没有给一草一木造成分毫损害,唯一的效果是使敌方我方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定定站在原地,头脑里半分空白。
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面无表情的紫衣道人继续催动阵法。他用右手割破的食指,依着乾、离、坤、坎的顺序,将祭坛八卦上的鲜血连成四条直线,把太极包围在一个鲜红的诡异的正方之中。
城头高处的将士最先发现,下方城前的原野上,四条几里长的红线霍然凭空显现,红线闪着火焰的光芒,由慢而快的左旋起来,将敌人三分之二的兵力包围在一个火红的四方之中。
颉利可汗锐利如电的目光察觉到前方不祥的异样,他甚至观察到,飞转流动的火红方形的四角,偏东方是一堆柴草,偏西方是一堆烂兵器,偏南方是一桶熊熊燃烧的油,偏北方正好在护城河边。这是什么阵法?
他隐隐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容城外这片方寸原野的上空翻滚涌动,心中出现一阵莫名的恐惧,不祥的感觉愈演愈烈,终于他放弃一举攻城的打算,完全凭直觉大喝一声,“收兵!”
金属的敲击声急急响起,在天与地的默默相觑中显得无力而烦躁。
无人对大军的不战而退感到奇怪,此刻的容城北郊太诡异了,似乎一切都不能以常理测度。
城头中央,祭坛之侧,骠骑将军欧阳解松了一口气,容城总算保住了,可长安如今一片混乱,多一天喘息的时间,恐怕也没什么用处。突厥人今天不打,总有一天会攻过来。年轻将军的脸上不由泛起了愁云,忽然又闪现一丝厉色。无论如何,不能让中原百姓在异族的残暴统治下生不如死。这天下即使改姓欧阳,也不能让恶狼般的突厥人占了去!
欧阳解看了眼身旁这位初见让他一整日无法正常思考的紫衣道人。他白玉般的双手十指前伸,静静的悬在祭坛中央太极之上,似乎仍在催动着阵法。怎么,还没有完么?
退兵意外的不怎么顺利。
后方已经撤退了近百米,前方近三分之二的狼军战士却一步也没有动。浩浩荡荡的大军中断成了两截。
颉利可汗敏锐的发现,截断大军的正是其中一条蒸腾着邪气的红线。被包围在四方红线中的近两万士兵,静静的站着,没有动。
颉利可汗暗道一声“不好!”,急忙下令毁掉方形东角的柴草和西角的兵器堆,部下还没有来得及领命行事,前方出现了混乱。
不知是谁第一个举刀挥向了同伴,两万突厥士兵瞬间展开了狠绝的自相残杀,杀声震天,仿佛周围每一个人都与自己生不两立。
方阵之外,人人愕然的瞪大了两眼,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场莫名其妙的厮杀。
阵内阵外,着实乃两个世界。
外面的人不可能知道,里面的人都以为自己正在与大奎王朝的敌人们殊死拼杀,每一个人都看到,周围穿着敌方甲胄的士兵挥舞着的刀枪剑戟,面目狰狞的向自己扑来。只有奋起反抗,殊死一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杀!杀!杀!
及至狼军士兵毁掉柴草和兵器堆,几里方阵之内已没有一个站着的同伴。
血染平原,汇流成湾。城上的将士几乎可以看到一个几里见方的小湖,湖里的水血一般鲜红,在迟迟出现的模糊的朝阳中冉冉蒸腾着热气。湖水并不平静,被点缀其间的残缺不全的肢体隔成一块一块,如同大地上永不平复的伤疤。
震惊的狼军战士们感觉有水从眼睛里涌出来,用手一抹,冰凉的。
渐渐有了呜咽声,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凄惨的吼叫声,如同暗夜森林里凄厉的狼嚎。
那些躺在血泊里的人,昨夜还跟他们一起狂欢作乐,大块吃肉,大碗拼酒,天马行空的畅谈着杀敌建功的梦想,不过一日,却死在了同伴的刀下。
颉利可汗盯着远处那一路追随他冲锋陷阵的两万突厥男儿的尸体,目眦欲裂,两颗眼珠深深的凸出来。
然后他死盯着城头那抹紫色的身影,目光如刀,恨不能将那人碎尸万段。他紧握的拳头里渗出了鲜血,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大奎王朝景帝三十五年秋,持续了半年的突厥之乱终于平息。突厥大军三损其二,元气大伤,一路退回北方,十年不曾南下。
容城北郊那块鲜血染成的方地,千年寸草不生,血色不褪,于是有了一个慑人的名字——怨灵原。
第四章 骠骑将军
入夜,容城笼罩在一片沧桑的静默之中。焚烧尸体产生的刺鼻的气味混杂着血腥气,侵占了城内每一寸空间。
年轻的骠骑将军漫步在临时将军府的后园之内,排解辗转难眠的不豫。
清晨一战犹自历历在目,每每回忆起来仍然怵目惊心。且不论敌方的士兵,单我方的将士,都有不少面露悲色,不忍卒看。两万条人命啊!单是那飞溅出来的鲜血都可以下一场红雨了。可是那一举毁掉两万条人命的紫衣道人,却依然面不改色,淡定从容。
欧阳解不自觉的看向紫衣道人休憩之处的房门,幽幽一叹——世间竟有如此无情之人……
在欧阳解的注目中,那扇房门竟不期然的敞开了,紫衣道人步履从容的走了出来。
对上年轻英俊的将军略含尴尬的目光,玉虚子淡定大方的一笑,“我很喜欢子时的空气。没想到将军也喜欢夜游啊。”
欧阳解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偶尔为之而已。”他眼含微笑的迎着紫衣道人款款走来,心里却无法不去回味那意外得来的一笑。
玉虚子深吸一口气,却闻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不由双眉一轩,心有不豫,喃喃道,“今夜的空气可不怎么舒服啊。”
欧阳解一时思滞。这浓重的化不开的血气,还不是他一手造成?而他竟然还能在这里感叹味道不舒服?他究竟还有没有一颗正常的人心?
年轻的将军叹一口气,“道长,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希望道长能替我解惑。道长既是修心养性之世外高人,奈何能视人命如草芥、眼见两万人尸横遍野而不动声色呢?”
玉虚子看了看他,忽然了然一笑,“将军这是怨我践踏生灵吧?想不到将军杀敌无数,却仍能保有一颗恻隐之心。”
欧阳解不敢苟同的笑着摇了摇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吧?
紫衣道人抬头看着似已成为永恒存在的满天星斗,幽幽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不以生万物为善,自然不以死万物为恶。只是人类予智自雄,自以为天地是为人类而生万物,更以一颗狭隘的凡心妄图揣度天地之意,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说什么天心仁爱,实在是可笑,可笑。”
玉虚子真的笑了出来,他看了看锁眉深思的年轻将军,接着道,“将军不必以此为虑。且想想杀了这两万人,便能救千万人于水火之中,将军就应开怀了。而且作为普通的步卒士兵,即使今日不死在我的五行阵下,也不过是多遭几日战争之苦,择日再死于他人的刀下而已。我今日所为,不过是让他们早入轮回,以求来世能寻得生存之乐罢了。”
欧阳解思索几分,忽然哈哈一笑,“算啦。反正我这等凡人想也想不明白。不过道长说,杀了这两万人,便能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倒是真让我难以抑止的开怀。突厥这一下,恐怕几年不敢再犯啦!”
玉虚子淡淡一笑,“是啊。容城之围已解,中原之难已破,明日我也该启程回山了。”
欧阳解一惊,“道长要走?”他思索片刻,摇头,“恐怕不行啊。”
玉虚子丝毫不意外,淡淡问道,“怎么不行?”
欧阳解深深打量了一下这位外柔内刚的紫衣道人,“因为圣上已经下诏,要亲自召见你这位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奇技退敌的奇人!”
年近花甲的老皇帝在金銮大殿上召见奇阵退敌的大功臣。
玉虚子头戴紫金冠,身着紫松道袍,足踏紫云靴,向着黄金龙椅上那位年迈的老人款款走来。
他步步为虚,足不沾地,冰蚕丝绣的道袍无风轻摆,黑白太极,乾坤一体,那是他永恒的生命永恒的支撑——道。
一身暗紫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绸缎般的黑发柔顺的下垂,中间两条冠带不时流光溢彩。
他的到来,引起金銮宝殿上群臣一阵惊呼,——这、这应该不是人吧……
而年迈的皇帝和几位年老的大臣,在看到他的面目之后,震惊得四肢都麻痹起来。像。太像了!
看起来不过二十的紫衣道人,竟长得像极了三十二年前冤死的叶贵妃!
想当年年轻貌美的叶贵妃艳压全国、独专圣宠,奈何红颜遭人妒,刚诞下皇子便遭人陷害至死。虽然事情已经查清,奸人也已被正法,可是那一抹芳踪不再,一缕香魂何处?而今,是她回来了吗?怎么变成了男儿身?
紫衣道人面圣不跪,满朝文武竟都不觉得有违礼法。神仙怎么能给凡人下跪呢?
老皇帝激动得站了起来,颤颤巍巍的走下了龙椅,他的眼睛锁住道人不放,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菁婷,是你吗?你终于肯回来了吗?”
他在近侍的搀扶下,近乎艰难的走到紫衣道人身前,颤抖的伸出手,握住了道人的一只胳膊,仿佛要确定他是否真的存在。
玉虚子叹了一口气,淡淡的道,“我不是叶菁婷。我是名山天玄宫玉虚子。还有一个名字叫娄仲玉。”
娄仲玉?老皇帝愣了一下,忽然又惊喜莫名,两手紧紧抓住道人的身体不放,“玉儿!你是朕的玉儿!你是朕的儿子!三十多年了,朕终于找到你了!”
封赏功臣的大典上竟然上演了一出父子相认,群臣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圣上一下子找回来这么一个仙人般出色的儿子,这久久没有着落的太子之位,恐怕……
玉虚子对于这个疾病缠身、行将就木的老皇帝既没有恨,也没有爱。
在他眼里,这个皇帝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不过是个没找到人生的终极快乐、浮沉于世代轮回之中的普通凡人而已。
他认为死亡对于死者并不是一种痛苦,对于生者而言,反倒留下了难以弥补的遗憾。所以,相较于他的生母,这个老皇帝反而更加痛苦些。
他之所以来见他,不过是想印证一下,他对这个亲生父亲到底有没有爱。
在他见到他的第一眼,看到他步履蹒跚的向自己走来的时候,他就得到了答案,——没有,完全没有,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两样。
然而对于一个即将带着毕生的痛苦再度踏入轮回的老人的小小要求,他还是乐意满足的。
所以,他答应留下来,直到老人死去。
老皇帝近来难得的心情愉快,仿佛几十年来的忧愁苦闷一天之内就一扫而空。他将皇城内离太极殿最近的显德殿更名为归玉殿,让失散了几十年的儿子住进来。
显德殿历来是太子处理政务、接见大臣的地方,老皇帝此举,寓意不言自明。
大奎王朝嗅觉敏锐的文武百官蠢蠢欲动,人人都在盘算着——自己这颗砝码,到底应该加到天平的哪一端。
不久,消息灵通的官员们都挖到了一条确切的信息,老皇帝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仲玉,已经不容商量的表示,决不会接任大奎王朝的太子之位,长久留下来治理这个国家。据说为此老皇帝遗憾的一连几天唉声叹气。
大皇子和七皇子却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天街夜色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