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玉殿层层琉璃瓦笼罩在皎洁月华之下,泛着幽蓝的光。
清风明月,玉虚子当然不会错过如此良辰美景。他轻巧的立在大殿之巅最高处的一片琉璃瓦上,衣袂飘飘,长发轻舞,令所有月下精灵都自惭形秽。
他满意的呼吸着高处清凉的空气,吐故纳新,嘴角噙着一抹不自觉的微笑。
不远处,年轻的将军欧阳解已经呆呆的看了整个时辰。
他本就是想趁今夜下属当值之便,偷偷进宫再会一会这个让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高深莫测的男子,想不到一眼就看到了如斯一幅飘渺的画卷。
欧阳解幽幽一叹,——此人只应天上有啊……
玉虚子仿佛听到了英武的男子略显无奈的叹息声,视线一转,朝大殿下的男子微微一笑,“月色正好,将军何不上来一叙?”
欧阳解坦然一笑,“王子有命,在下怎敢不从?”他朝大殿一眼扫去,便看准了几个可以借力之处,忽的平地惊鸿而起,几个纵身就来到玉虚子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玉虚子眼露赞许之色,“将军果然身手不凡哪。”
听惯了赞誉之辞的年轻将军,此刻却脸色微赧,笑道,“殿下见笑了。”
紫衣道人摇了摇头,“不要叫我殿下。我不是什么三皇子。我只是那个在容城与你并肩退敌的懂点阵法的普通道人。将军不要见外。此次下山,只有将军能与我言谈和契,玉虚早已把你当朋友了。”
年纪轻轻便战功彪炳、且狂且傲的大将军,此时却因紫衣道人一句“朋友”而受宠若惊。他红着脸,嗫嚅的说不出话,“那……我、我……”
玉虚子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忽然哈哈一笑,“将军叫我玉虚、或者仲玉皆可。”
“仲、仲玉……”欧阳解为平复激荡的心神几乎动用了内力,良久,他终于面色舒缓,深吸了一口气,才岔开话题道,“仲玉这夜游的习惯,看来是不准备改了啊。固然夜色宜人,影响了休息终归不好吧。”
紫衣道人嘴角浅浅一弯,“欧阳兄有所不知,玉虚早已修成人仙真身,睡眠已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哦?”欧阳解不无惊讶的打量着身边这位无时无刻不给他带来惊奇的凡间仙人,不知不觉间灵魂似被什么牵引,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不动。
玉虚子淡淡一笑,“欧阳兄深夜来访,不会只为了看玉虚夜游吧?”
欧阳解心道怎么不会,面上却哈哈一笑,顺势道,“如今大奎王朝太子位悬,七位皇子明争暗斗势成水火,我此来是想听听仲玉的看法。”
玉虚子略一沉吟,悠然道,“七子之中,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资质平庸,六皇子残暴无道,八皇子年龄尚小。只有大皇子与七皇子天资聪颖,行差无错,有资格争大位。不过大皇子心机过于深沉,气量不够宽广,难堪大任。太子之位,非七皇子莫属。”
欧阳解定定注视着身边侃侃而谈的紫衣道人,难掩心中的震惊。这个久居深山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来长安不过七日,竟然就能将朝中大事分析得头头是道,把七位皇子的瑕瑜一眼看穿,剖析得深入骨髓。欧阳解忍不住一声感叹,“仲玉真是独具慧眼啊!”
玉虚子浅笑摇头,“哪里哪里。玉虚不过是略识相人之术罢了。比如见将军眉凝高骨,眼含傲色,便知是不甘于曲居人下之人。”
欧阳解心头一悸,这是自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多年来从未有丝毫表现,竟然也被他看了出来?他眉峰一绞,看了眼身旁淡定自若的紫衣道人,不过片刻,忽然又爽朗一笑,他相信那人绝不是有意试探,君子坦荡荡,他点了点头,似松一口气般说道,“没错。假如那日在容城没有仲玉解围,兵败城破,倘若我侥幸不死,定会起兵反奎。即使今日,倘若景帝于太子一事上处置不当,造成朝野混乱,我也一定会趁势而为,取而代之。”
玉虚子微微点头,“倘若七皇子顺利即位,朝野清明,将军还会起事吗?”
欧阳解释然一笑,肯定的说,“不会。我欧阳解野心再大,也不会视百姓安危而不顾。一场变乱,不知会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紫衣道人欣然一笑,灿若朝阳,“玉虚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么欧阳兄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只要宫廷之乱尚未波及民间,就不要起兵造反,可以吗?”
年轻的将军微微沉吟,对上玉虚子略含企盼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就答了声“好”。他对自己的回答微微一愣,忽又无奈一笑,“看来仲玉是要助七皇子了。可你知道七皇子是谁的儿子吗?”
“是当年陷害我生母的栗妃之子。”紫衣道人淡淡的说,“正因如此,景帝才迟迟没有传位于他。”
欧阳解没想到此人谈起杀母仇人竟然也丝毫没有变了语气,甚至还为仇人之子表露出惋惜之意,不由愣了一下,暗自感叹仙心难测。良久,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仿佛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个字一个字道,“我会助他夺位。”
一身月华的紫衣道人难得的露出了意外和不解的神情,他看进将军深沉的眼,第一次有了看不透、读不懂的感觉,“为什么?”
为什么轻易的放弃了自己的龙图霸业?为什么突然决定帮助一个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能压抑了傲性磨平了棱角违心的曲居人下?不会痛苦吗?明明可以避免这种痛苦……
年轻的将军近乎贪婪的凝视着紫衣道人前所未见的人性化的表情,把一眉一眼都在心里细细刻画,“因为这是让朝野安定下来的最简单迅速的方法。百姓再也经受不起另一场风暴了。”他摆着冠冕堂皇的说辞,却将最简单最直接最真实的原因在心底默默吟诵——因为是你的愿望。
玉虚子察觉到对方言辞里谎言的成分,企图从眼睛里寻些蛛丝马迹,却越看越深,越看越不明白。将军的眼睛如两潭幽碧的池水,倒映着玉虚子的一切,却掩藏了将军的所有。
清风明月不相逢。欧阳解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可能说出一句表白心迹的话。他为了一个神话般的幻觉出卖了毕生的梦想。然而他却不后悔。他问了自己的心,一遍又一遍,那里没有后悔。
将军突然眯起双眼,哈哈一笑,“仲玉不会是想在这里站到天明吧?我可不比你,我要回去睡觉喽。”
玉虚子剑眉一扬,“好啊,你带我一起下去吧。”
将军一愣,“怎么?仲玉不会轻功么?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玉虚子饶有兴趣的一笑,“当然是爬上来的呀。我十年修性辛辛苦苦只学了些阵法,哪有时间学轻功呀!”
年轻的将军顿时无言,想象着那人扒着大殿的檐角手脚并用爬房顶的样子,忽然“噗”的笑喷出来。
紫衣道人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将军终于忍住笑,一手揽住玉虚子的腰,提一口真气,纵身一跃,翩跹惊鸿而去。
第五章 尾声
大奎王朝景帝三十五年冬,在玉虚子的劝说下,景帝立七子显成为太子。不久大皇子犯上作乱,骠骑将军欧阳解领兵克之,斩杀大皇子于太极殿外。
祸乱平息后,骠骑将军护驾有功,迁大司马,统领帝国兵权。
腊月初八,京城第一美女——琵琶国手韩潇潇进宫献艺,席间于三皇子一见倾心,欲以身相许,遭婉据,黯然而归。
次年春,景帝驾崩,七子显成以太子即位,改元玉和。
登基大典当夜,新帝无故一阵心慌,于是急奔至归玉殿,奈何早已人去楼空,帝国的传奇从此只存在于人们的争相传颂里。
两日后,帝国大司马于府中挂冠而去,不知所踪,徒留清风不识字,胡乱翻动着几案上的一本古籍,却在略显残破的一页停了下来,只见那一页上寥寥写着几个字——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经冬复立春。大奎王朝三皇子似乎真的从凡间彻底的消失了。新帝勤政,百姓安居,帝国处处欣欣向荣,紫衣道人的故事在传言中变得玄之又玄,更有人自制了一首曲子,也被无数人传唱在风里——
西北有名山,离天三尺三,
风卷愁云散,雪舞起波澜。
东风无力百花残,
紫薇独绽舞青鸾,
弹指血染三千里,
清风不动慑长安。
将军西北望,红颜素手弹,
深宫天子梦,迟迟不得还。
高楼独自莫凭栏,
忆雪轻念北风寒,
无情最是楼中玉,
却留多情在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