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还在同伴残留下的文字上无助地彷徨着。
已经推测两人的关系是「恋人」的透,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们大家都是学理科的,对诗歌有点……」
三浦也费解地歪着头,但是他马上想到了什么,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对了。虽然不是学国文的,但是我们这里刚好有个文学部的学生啊。能不能把他叫到这里来做个参考呢?」
「咦?」
「就是刚才哭着向你哀求的那个男生啦。如果他知道的话,不就可以省掉调查的工夫了吗。」
「啊,那个啊……」
是想起了纯也那拼死恳求的样子吧,上野苦笑了起来。
然后他命令部下把纯也叫到这里来。
「嗯,我一定努力!」
纯也满脸兴奋地冲进了房间,理所当然地坐到了透的身边去。
「这首诗你知道是谁的吗?」
纯也暂时凝视了一会儿那张复印件,然后干脆地点下了头。
「…我看过。」
「真的?」
「是啊。」
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呢,纯也在记忆中探索着。
「啊,对了。是读预备校的时候,现代国语的参考资料里写着的。」
几瞬之后,他啪地拍了一下手。
「我记得标题好像是《水底之感》。作者是夏目漱石。」
「哎,果然是漱石吗!可是他没有出过诗集啊……」
他们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恐怕是分在了日记或者杂文一类的范畴里了吧。」
「怪不得又古雅又精致呢,毕竟是日本有数的文豪啊。」
「这个呢,似乎是把藤村操看作是女性,从女性视角写出的诗歌。」
纯也把复印件还给上野,对他说明着。
「藤村——就是跳了华严瀑布自杀的第一高中学生?」
这过于突然的展开让透一时愕然,但是下一个瞬间就啊然惊觉,华严瀑布不正是在日光的吗?
悠悠哉天壤,辽辽哉古今。
以五尺之微躯,何能测此雄大?
舶来之哲学,当得如此之权威么。
万有之真相惟一言以蔽,但曰:「不可解」而己。
我身怀此恨,深深忧烦,终决一死。
既已立于严头之顶,胸中再无任何不妥。
自始知之,至大悲观与至大乐原属一致——
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五月二十一日。
有一个就读于旧制第一高等学校的青年学生,投身于位于日光的华严瀑布自杀了。
在死之前,他,藤村操削掉了树皮,在上面以毛笔写下了上面所述的名为《严头之感》的文章。
并不是为了恋情纠纷,也不是为了疾病痛苦,只是因为纯粹的哲学上的烦恼,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就了断了自己的性
命。这在当时的社会中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知识分子们展开了广泛的辩论,而年轻人们像连锁反应一般,接连出现自杀事件。这之后的四年里,来到华严瀑布意
图自杀的有一百八十五人之多。好在自杀事件多发之后,警察进行了警戒,但其中自杀成功的也有四十人。
「事发当时,漱石就任一高的教师,也就是说操是他的学生了。操的死让他受了相当大的打击。」
「所以他才写了这首诗?可是为什么感觉这么危险啊。」
「漱石的这首诗到底是献给操的,还是将自己代入操的视角而写的,我是不知道啦。但不管怎么说,这看着都很不吉
利不是吗?就好像在要求对方和自己一起永远沉入水底一样。漱石难道有那方面的兴趣啊?」
松方他们不经意地打趣着,但他们身边的佐仓却一个人苍白了脸孔。
「可是稻叶先生为什么要在死前写下这首诗呢?如果这是遗书的话,就是自杀了吧……」
三浦皱着眉头,警方似乎也掌握不了稻叶写诗的用意。
「现在这个时候不能轻易下结论,要从自杀和他杀两方面进行慎重的搜查才行。」
上野苦着一张脸,告诉了大家就是经过解剖也无法断定是自杀和他杀的事情。
「死亡推定时刻果然是今天午夜一点到一点半之间。所以我想问一下大家,你们在那个时候里都在做什么?」
「……在房间里睡觉。」
「……我也是。」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松方和毛利都露出了不安心的表情。刑警们立刻以尖锐的视线盯住了畏缩的他们。
「如果问心无愧的话,那么还是一开始就说真话的好。想要瞒过别人,日后却被拆穿了的话,只会遭到不必要的怀疑
而已。」
透立刻说道。听了透的话,他们激灵地打了个寒战,彼此对看了一眼。
「刚好在一点左右的时候,我突然醒了过来,我想多半是你们中的谁,或者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动静让我醒过来的。
」
「那么说,你们两个都不在房间里了?」
上野交互地打量着透与松方他们。
「是的。所以同时我也没法作出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明。」
透以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口气说着,点了点头。
他揭穿同伴的谎言的事情,一开始让刑警们觉得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因为有很多罪犯为了逃避嫌疑,故意说些什么让
警方去怀疑别人。
可是透却一口承认了自己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这一点,态度也一片平静。
他并没有背叛朋友,也没有袒护他们,而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上野为他这种彻底排除私情的作
法感到很是吃惊。
「请说实话吧。首先是松方同学。你在那时候都做了什么?」
被警察一追问,松方很难为情地小声嘟囔道:
「……我去便利店了,因为肚子饿得睡不着。」
「你买了什么?」
「两个饭团,一罐乌龙茶。我没带回来,就在路上吃掉了。」
「你回来是在什么时候?」
「多半,是一点半左右吧……」
他不在寺内的时间刚好是和死亡推定时间重合的。松方自己也知道这不太妙,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哼哼道。
就算店员记得他,可以通过防犯攝影机拍到了影像确认他,买个东西也就只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而已。之后他很难证
明自己真的是站在路边吃东西。如果他马上就赶回来的话,是有着充分的作案可能的。
「毛利同学呢?」
「我是去买香烟了。是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里买的,但因为寺庙里禁止吸烟,我就在庙门外抽了几根。」
这又是一个很难证明的行为。就算能提取到带有毛利唾液的烟头,或者带着指纹的硬币,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在那个时
刻里投币或者吸烟的。
上野的表情变得非常严峻,三浦和透不约而同地为这两个自招麻烦的同伴叹了口气。
「玄关的门锁总是开着的吗?」
「是的。因为各个房间自有钥匙,所以建筑物本身的入口是开着的。不然的话,碰到有地震或者火灾这样紧急事态的
时候无法逃掉就糟了。」
三浦表情苦涩地点头。
卢卡斯、佐仓,还有三浦,都说自己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可是大家都是一个人,没有人能帮彼此作证。
结果,他们没有一个人能作出不在场证明。」
「……大家都被怀疑了啊,包括你和三浦先生在内。」
三浦把二楼的另一个房间借给了纯也使用。
晚餐之后,纯也滚倒在铺好的被褥上,嘴里嘟囔着。但是坐在他身边的透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没关系的。我们和稻叶先生并没有任何的接触,自然也没有动机。真正被怀疑的,只有佐仓先生和卢卡斯而已。」
卢卡斯还并没有把自己与佐仓他们见过面的事情告诉警察。
当然,他也不会特意告诉警方,自己的祖父曾做过纳粹军官。
如果知道了这两点的话,卢卡斯受到的怀疑就会增大许多了吧。透这么说着,纯也露出了很不可思议似的表情。
「你说什么?」
「不是和你说过了吗。稻叶先生留下的那个血字。」
「死亡留言的『卍』?可是如果说这个标记的话,佐仓先生的嫌疑更大啊。」
「你是说作为第一发现者的他为了嫁祸给别人,伪造了这个标记吗?」
「怎么可能。佐仓先生才不可能写这个呢。如果是他写的,那根本就是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嘛。」
「为什么『卍』字会对佐仓先生不利?」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让透焦躁起来,他粗暴地拨起了前面的头发。
「因为他们两个人是弘前市的职员啊。」
「是啊,听说是负责观光的部署的……」
「部署之类的根本无所谓。只要是弘前市民,不管是谁看到这个标记都会这么想的。」
「啊……?」
一瞬间,透心想「弘前市里有这么多的寺庙吗?」但是马上就想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难道是,市徽……?」
「嗯。很奇怪吧。其实这是津轻藩初代藩主津轻为信用来做旗印的徽章,在明治时代成为市徽,就这么沿用下来了。
」
「……弘前市的市徽是『卍』……那么说,那个血字的意思是……」
透愕然地念着。
市政所的入口当然会挂着市徽了,而且文件、宣传单、信封之类的印刷品上也会有吧。在那里工作的人,自然是每天
都会看到这个符号了。
在朦胧的意识里写下这个符号的时候,稻叶多半根本不会记得这在地图上代表着佛寺,也跟纳粹的符号相似吧。对他
来说,这个「卍」字在寺庙与铁十字的意义之前,首先是他每天接触的东西。
「……亏你能记得这个。那又不是自己住的城市,换了我的话,连自己住的那个区的标记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透以交织着惊叹和感慨的表情说着,纯也苦笑了一下:
「我初中的时候去东北做过修学旅行。去之前对那里的历史和名胜做过很多调查啦。」
「哦。再加上刚才的诗,你真的很博学啊。」
知道「卍」字除了象征寺庙与铁十字之外,还有着第三个意义,而透他们和警察们都没有发现到这一点之后,纯也露
出了超级得意的表情。
「你是不是又爱上我啦?」
「——我承认你很派得上用场。再加上又会做家事,会干力气活,一家放着你这么一个会很方便的。」
「你这个人……」
看着说得傲慢的透,纯也不由得脱力。
不过也早就习惯被他践踏了,到了今天也不会觉得生气。
「对了,能拜托你暂时对警方保密吗?」
「为什么?不是早解决早好吗?就算只有个形式而已,我也不要你被人当嫌疑犯来看。」
「我是完全没问题啦。」
「你当然是这样。毕竟怎么说,你也是无辜的。」
「不。」
「嗯?难道你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
见纯也噌的一下整个人都跳起来了的样子,透苦笑了起来。
「才不是。我当然是无辜的,我是说,我之所以会觉得无所谓,是因为有你在。就算谁都怀疑我,只要有你相信我,
我就会变得很坚强了。」
「透……!」
感动万分的纯也不由自主就抱了上去,可是他的手却只抱到一团空气而已。
「好,现在该去和当事人说说话了。」
这么说着,透就站了起来,正好让纯也抱了个空。
「你这个人——刚才是故意的吧?」
见纯也恨恨地望向自己,透表情错愕,看来真的只是偶然而已。
「你干嘛一个人在那里说些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的怪话?好了,我们走了。」
「……是……」
被他一瞪,纯也就老老实实地跟了过去。
刚以为他说着贴心的话对自己撒娇,他却又用冷淡的态度把自己扔在一边。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心呢?看着这个善变
的恋人,纯也只得发出了放弃的叹息……
第九章
「对不起,有话想跟您说。」
在纯也的陪伴下,透敲了敲佐仓的房门。
「请进,我没有上锁。」
失神地瘫坐在矮桌前的佐仓并没有起身来开门,只是让他们自己走了进来。
初次见面时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阳光与活力,如今已经踪影全无了。那双心不在焉、毫无生气的眼睛,正说明了他受到
的打击是多么的巨大。
「虽然突然了一些,但是我想作为一个未来的医生,对您的健康提出一个建议。」
「啊?」
佐仓自然大惑不解,纯也也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哑然。
「其实我参加了稻叶先生的解剖,发现他患有尖锐湿疣这种性病。」
「……」
「所以请佐仓先生也赶快去医院看病的好。虽然这种病不太疼痛,也没有出血,不容易让人在意,但是拖得迟了的话
,治疗起来会很花时间的。」
「那个是——通过空气感染的吗?」
向着困惑地这样问着的佐仓,透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通过性器官接触传染的。」
「这、这样的话,为什么对我……」
佐仓狼狈地转开了眼睛。
「如果我说听卢卡斯说过了的话,您是不是就明白我为什么要找您谈了呢。」
「……!」
其实透根本没听卢卡斯说过任何话,只是骗骗他而已,但佐仓的肩膀一下子垂落了下来。
「草薙君过去修学旅行的时候曾去过弘前市。弘前的市徽真是个很好记的符号呢。」
透进一步追击,佐仓把求救一样的目光投向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那目光中似乎闪动着喜悦的成分,纯也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是啊。佳实留下来的『卍』字,就是在告发我的。这件事你们已经告诉警察了吗?」
「没有。」
「为什么……!既然发现了,那就早点告诉他们不就好了!」
这次他的话语里带着责备的意思。看起来,就好像他想要早点被捕一样,纯也越来越困惑了。
「您想说什么?稻叶先生的死是他杀,而您就是犯人吗?」
透向着门的方向瞟了一眼,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宣告道。
「真遗憾,我不能满足您的心愿。因为他的确是自杀的。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杀人凶手。」
「喂,你为什么这么说?」
一头雾水的纯也不平地用手肘撞了撞透。
「稻叶先生是自己喝下药,走到浴室去割腕的。之所以没有试探伤,是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吧。试探伤虽然
是『一般』的情况,但是人的活法是千差万别的,那么死法也没有什么绝对的规则。对意志坚强的人来说,自杀时就
是不会留下试探伤的。」
「那衣服的扣子呢?『卍』字的死亡留言呢?」
「我想是为了看起来像是他杀,稻叶先生所做的伪装工作。」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那还不是明摆着的吗。是对与他分手的我的报复啊。」
对纯也难以置信地呻吟出的问话做出了回答的,不是透,而是佐仓。
「我和佳实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交往了,也保持着身体上的关系。可是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不管是父母还是亲戚,都
一个劲地催促着我赶快成家安定下来。我的老家是种苹果的农家,我总有一天非得继承果园才行。
正在烦恼的时候,我的上司介绍了熟人的女儿给我认识。像这样再和佳实拖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这样的心情
在我心里越来越重了。所以我没有拒绝——」
「那分手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我和她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