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与临渊重逢,他隐隐察觉到临渊变了,却又说不上来他哪里变了,心里一时郁闷到了极点。
夜里楚临渊的蛊毒又如期发作,这也是他不想与紫桥同榻的主要原因。剧痛间他耳边恍惚响起连城临跳崖前对他说的
那句话--“你很恨我是么?……每夜蛊毒发作时你就会恨我,你一辈子都别想快活啦……”
望着淡青色的帐顶,楚临渊按着心口在黑暗里苦苦一笑:连城,你说对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觉得快活了。
(二十八)
炼丹炉里,那只原本乌黑的丝袋经过三日的灼烧已变得赤红,在火中不时发出“滋滋”的异响。炉边梨白手持一把蒲
扇用力扇着,满头是汗,旁边楚冬阳与楚天鸣一边观察炉里的丝袋一边闲谈着。
先前景德帝与楚临渊也在,后来听梨白说至少还要等两三个时辰火璃蝶才会破蛹而出,景德帝便让楚临渊陪着他一起
去了御书房。
这时忽听见门外太监尖声唱道:“皇后娘娘驾到--!”梨白以及门外的众多护卫立即就地跪下,冬阳天鸣也忙到门口
去迎接。
陈皇后盛装走了进来,她虽已三十八岁,却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的丽人,与冬阳站在一起,看上去更
像是姐弟。
“儿臣参见母后!”冬阳与天鸣一起上前行礼。
陈皇后“嗯”了一声,又朝门里门外一大队保护丹炉的侍卫道:“众卿平身,姑且退下。”
众侍卫闻言忙退了出去,梨白犹豫了一下,起身跑过来向陈皇后道:“皇后娘娘,我要看炉子,不能走。”
陈皇后蹙起蛾眉,向冬阳道:“哪来这么一个粗野的人?在哀家面前什么我呀你呀的--这成何体统?”
冬阳忙陪笑道:“启禀母后,他是儿臣的手下梨白,没见过什么世面,母后不必与他一般见识。此外是父皇吩咐梨白
守着炉子,他若离开,父皇定会怪罪。他是儿臣的亲信,母后有话不妨直说。”
“行了行了。”陈皇后不耐烦的挥挥手,在太监的搀扶下走到太师椅边坐了下来。
饮了几口茶后她向冬阳道:“我听你父皇昨夜说,等拿到天书便立即册封你为太子。按南楚皇朝历代的规矩,册封太
子大典上同时要为太子完婚,不知皇儿你属意哪家千金?”
正在扇火的梨白闻言身躯一颤,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耳边听冬阳道:“此事全凭母后作主。”
陈皇后满意地颔首点头,“我看丞相之女不错,此女温婉端庄,仪态万方,他日定能统领后宫。”
冬阳躬身道:“儿臣谨遵母命。”
陈皇后“嗯”了一声,朝天鸣道:“我那里有皇儿你最爱吃的松子糕,你随我一起去罢。你在这里能做什么,添乱罢
了。”
天鸣犹豫起来,他一心想看火璃蝶,根本不想离开。冬阳劝道:“火璃蝶起码要再等上一个时辰,你吃完了再来不迟
。正好替为兄送送母后。”
天鸣闻言只得不情不愿地随陈皇后离开了丹房,房里便只剩下冬阳与梨白。冬阳见梨白沉默着拼命给炉子扇火,额上
细细的汗珠晶莹透亮,便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给他擦汗,却被他躲过。
冬阳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你怎么了?”
“没什么。”梨白闷声回答,手中蒲扇摇得哗啦啦响。
冬阳目光闪动了一阵,突然明白了过来,他叹了口气,“梨白,那些都是逢场作戏,我最喜欢的始终是你。”
梨白霍然起身,怒目瞪着他道:“你既然喜欢我怎么能和别人成亲?难道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好几个人么--总之这事
我想不明白!”
“梨白!”冬阳提高了声音,有些愠怒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种事早迟会发生,我不娶妻,哪来的后嗣
继承皇位?你想让我断子绝孙么?”
“楚天鸣楚临渊他们的孩子就不算你的后嗣么?”
“当然不算!在皇家根本不存在兄弟之情。若要如此做,我还不如现在就直接把皇位让给他们俩。”
“你就因为那女人能下蛋你就要娶她?”梨白怒声喝道。
“是又怎样?你倒是下个蛋来看看!”冬阳气极,一甩衣袖出门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梨白紧紧咬住嘴唇,面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半晌他将手中的扇子一把摔在地上,又跳上去用力踩了
几脚,口中怒声嚷嚷着:“会生孩子很了不起么?本公子才不屑这么做!”
御书房,雕花几案上的红瓷盒里,心字形龙涎香被文火焙烤着,青翠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蔷薇花露的香气。
景德帝见临渊有些迷惑地望着那香雾缭绕之处,便解释道:“有个故人很喜欢这种香气,今日突然想起了他,就叫人
点上了。”
临渊“哦”了一声,其实他觉得奇怪是因为这香气似乎与梨白身上的香气有些类似。
“不知父皇召儿臣来有何吩咐?”
“朕想问你一些有关君连城的事,你不可隐瞒。”
“……儿臣不敢。”
“你与君连城是如何认识的?”
“……前年冬天儿臣去海颜郡赈灾,在那里曾见过他一面,关于他的真正身份却是最近几日才知道的。”
景德帝点点头,沉默了一阵后又接着道:“……这几日朕一直在想,既然他不是君留醉的儿子,却为何与君留醉相貌
肖似?--难道他是海颜皇族中别人的后裔?可是朕当年明明将整个海颜皇族杀得连一个都不剩。”
临渊闻言抬起头来,试探着问:“敢问父皇,您如何知晓君连城一定不是君留醉的儿子?”
景德帝犹豫了一阵,叹息着道:“君留醉幼年时曾受过重伤,后来身体虽然康复,却再也无法娶妻生子。”
临渊有些惊讶,这时突然想到一个很大的疑点,“据说君留醉当年杀害母后的动机是……是因为垂涎母后的美色……
”
“其实那不过是街头巷尾的传闻,朕也懒得去澄清。”景德帝蹙了蹙眉,又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朕将当年案发的情
形细细想了数遍,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蹊跷。今夜叫你来,便是希望你能彻查此事。”
“不知可否请父皇将当年案发的情形叙述一遍?”
景德帝闭上眼睛,摸着额头想了片刻,面上渐露疲惫之色,“再过几日就是你娘的忌辰,一晃已经二十年了。”
“那时朕还是太子,就住在你如今的府上。记得那夜是你满月,府中来了许多客人,待客人散尽已是深夜。朕酒喝多
了,有些头痛,回到房里时看见君留醉正坐在桌边等我。我正要问他因何深夜来访,这时你的奶娘抱着你急急进来,
说你突然得了急病,可是你母后却不知了去向。朕忙派人去请太医,又让君留醉先回他住处,说好次日再去找他。”
“太医过来后喂你吃了些药,你这才安静下来,很快睡熟了。朕觉得很疲惫,正准备上床歇息,突然有侍卫进来禀告
,说是发现你母后被人杀死在后山白塔里。”
说到这里景德帝握紧拳头,神情颇为激动,半晌没有说话。临渊耐心等他情绪平复,又听他继续道:“朕匆忙赶到塔
顶,看见你娘的头颅在血泊中,身体被分成无数碎块。据那后山巡逻的侍卫说,之前曾看见你母后与君留醉先后进去
过,后来隐约听见你母亲喊了几句‘下流无耻’之类的话,随即看见君留醉匆匆出塔下了山去。那侍卫觉得有些不对
,悄悄进塔探视,结果在塔顶看见你母亲的头颅与尸体残块,惊惶之下便下山来禀告了朕。”
“朕急忙派人去君留醉的住处去寻他,看门人说他不久前背着包袱骑马匆匆离开了,又有丫鬟说君留醉早在前一日便
已收拾好了行李,似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几经波折,朕终于找到了他。他矢口否认杀过你娘,朕便质问他若非心虚为何要连夜离开京城。他说他早就打算离
开,那夜来府里正是向朕辞行的,又说那夜他刚走出我的房间,便有人带信给他,说是塔顶有人等候。他到塔顶时正
看见你母后抱着你站在窗户边,哼着儿歌哄你安眠。你母后一见他进来便出言辱骂,他不想与你母后起争执,立即转
身下塔出了王府,至于后来发生的事他根本一无所知。”
“……朕当然不信他,要知夜里你一直在我身边,他又怎么可能在塔顶看见你呢?朕一怒之下在白塔前挑断了他脚筋
,他却趁着朕不注意的时候跳进了悬崖……就在君连城跳崖处附近。”景德帝痛苦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续道:“那日朕看见紫桥,这才觉得或许君留醉并未撒谎,他在塔顶看见的孩子可能不是你,
而是紫桥。可是若他不是凶手,那你母后究竟又是谁杀的呢?”
(二十九)
临渊沉吟了一阵,问:“父皇昔年既然相信是君留醉杀害了母后,那父皇定是认为君留醉有杀人的动机了。”
景德帝神情一呆,站起身走到点着龙涎香的高脚几案边,“……其实朕适才提到的那个故人正是君留醉,他喜欢收藏
熏香,而此种正是他的最爱。”
他侧头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眼中露出一丝柔情,“……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年四月初八是先皇立朕为太子--
也是朕与雨盈的大婚之日……朕与雨盈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娶她是朕一直的心愿。皇位美人唾手可得,朕自是意气
风发,不可一世……”
楚临渊心里一颤,雨盈是他母亲的闺名,这二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从景德帝口中听到。
又听皇帝接着道:“……那夜吉时将到之际,朕身着礼服走进宴会大厅,举目望去,满目珠光宝气,环佩叮当,世间
繁华莫过如此……不经意间看见角落里有一袭青衣,朕很纳罕在这样隆重的场合会有人衣着如此朴素,忍不住朝那人
多看了一眼。那人似乎察觉,远远朝我颔首淡笑,明若春花……我……那一瞬我突然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那一身
华丽的衣裳竟是那么媚俗……”
景德帝渐渐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中,连“朕”也忘了说。楚临渊见他目光闪过异彩,心里忽然一动,隐隐明白了什么。
“那人便是君留醉了。当时海颜是南楚的属国,他是海颜王送到南楚的人质,那日黄昏时分才刚抵达京城。君留醉相
貌出众,文采风流,一手狂草更是世无匹敌,一时成为南楚王孙公子争相结交的对象,就连我也未能免俗,只要一得
空就跑去找他。他对人向来一视同仁,不论贵贱,起初对我与对他人并无甚么不同。后来有一日我对他说:‘你的狂
草虽然写得好,可是楷书却比不上翰林院的李同。’他大概听多了阿谀奉承,听了我的真心话反而感到高兴,求我将
他引荐给李同,这样我们才渐渐熟悉起来。”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虽为人低调谦和,却还是惹来不少恶意中伤,朝中流言蜚语四起,盛传我与他之间有
染。后来流言传到海颜王耳中,海颜王便将他接回了海颜,为了平息谣言,又替他选了一个未婚妻。想不到君留醉却
私自逃出了海颜王宫,从此不知去向。”
“次年元宵节我去城里赏灯,在灯会上看见他和两个年轻男子走在一起。我惊喜交集,冲上前去拉住他,他却装作不
认得我,与那两个男子匆匆离开了。那夜恰好你母后回了娘家,说是她那在外修道多年的表弟突然来了京城。夜里我
独自一人辗转难眠,闻到梅花香气,便出了房门,信步上了梅花山。”
“到了山顶,远远看见塔边溶溶月色下一个青衣人悄然而立。看清那人正是君留醉,我大喜过望,忙冲了过去。他看
见我似乎也吃了一惊,踌躇了一下朝我笑了笑,我便知道他肯承认认得我了,心里真是好生欢喜。我问他说:‘怎么
先前装作不认得我?’他笑着道:‘师兄弟们在场不太方便,现在不是承认了么?’又说:‘你是太子,一举一动都
会受人关注,我是逃婚在外的人,可不想连累你。’我听了哈哈大笑,说:‘或许我喜欢被你连累也说不定。’他闻
言面色一红,随即正色道:‘太子休要再说这种话,真是折煞留醉了。’”
说到这里,皇帝古铜色的肤色上泛起淡淡的红潮,眼中光芒闪动,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我们一直谈到东方
吐白,却还是觉得言犹未尽,于是临别前又相约次日晚上再见。以后数日我们夜夜在后山见面,饮酒下棋好不畅快。
君留醉性情温和而恬淡,不论我白日在朝中遇到多么烦心的事,只要夜里看见他便会将一切抛到九霄云外,那时我常
想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他眼中露出一丝向往之意,唇角溢出淡淡的笑容,这让楚临渊怔忡了片刻,记忆中从
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夜我们正在山顶饮酒,你母后突然出现。她误会了我们的关系,冲上去给了君留醉一个耳光,
又说了一通极难听的话羞辱他。君留醉羞愤之下匆匆离去,他走后我忍不住打了你母后一个耳光--那是我第一次对你
母后动粗,在那之前我对她连重话都不曾舍得说一句,或许他们两人就是因为此事结下了梁子。”
说到这里景德帝突然沉默下来,楚临渊忍不住问:“父皇认为这就是君留醉杀害母后的动机么?”
“……君留醉对你母后是否心存怨恨朕并不知晓,然而你母后对君留醉的憎恨却是明明白白的。你母后个性极强,凡
事追求完美,不能容忍半点背叛--还好这点你不象她。她心中不平,从此刻意冷落朕,无论朕怎么解释她都不肯相信
朕与君留醉之间其实清白。后来朕一气之下娶了你母后最要好的一个表妹做为侧妃,也就是如今的陈皇后。”
“……那夜之后君留醉可有继续来找父皇?”
景德帝摇头,怅然道:“当然没有,等到朕再一次遇见他已是两年之后的事了。两年后的一夜朕策马沿着楚江江堤奔
跑,无意间看见江上有艘乌篷船飘过,那舟子一身青衣,头戴斗笠,看身形很是熟悉。我心里突然一动,便朝那舟子
呼喊,说想搭他的船过江,他却沉声拒绝了。我越发相信是他,情急之下跳下江,朝他奋力游去。他急忙加快了船速
,我怎么都追不上,最后便装作手脚抽筋,沉入水中。”
“他见状急忙朝我沉没之处划来,待小船靠近,我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一把将他拽入水中。他惊惶之下喝了几口水
,我忍不住得意地大笑了起来,这时突然被他紧紧抱住--原来他根本就不会水。”
“当时已是深秋,江水很冷,待我将他抱进船篷里时他已冻得手脚冰凉。我伸手想把他湿透的衣衫脱下,他却死死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