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想到,当自己真正站在乾阳殿中,面对著那个权倾天下的男人,亲眼见证这一切『听说』的当口,会是如此场景!
只是那麽一眼,他就只敢看面前这个男人的身影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在这些日子承受的痛苦是多麽微不足道,他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正以自己的生命灵魂,抵挡著排山倒海的悔恨悲伤,以致於如今音容枯槁、形销骨立。
他全身发著抖,心里头像是被利爪撕碎,无比地酸楚贯穿四肢百骸,膝盖再也承受不住如此痛楚的重量,瞬间往青石地上一坠,颓然跪倒。
「陛下……」
他颤栗地,由喉咙深处,使尽一切力气挤出这两个字。
仅仅只是这两个字,就让所有在场的乾阳宫人,不忍目睹地垂下头去。
是什麽样的煎熬,让眼前这被称为天下第一的俊容,憔悴至此?
是什麽样的命运,让这该是意气风发,登峰造极的男人,独自承受如此凄凉?
齐玥俯在透寒的石地上,痛不欲生地诅咒:乱世!这该死的乱世为什麽还不结束?天,祢还要死尽多少英雄豪杰,才肯罢休?
君王用那残存下来的一只眼注视著齐玥的激动,仁慈地等待著他平息下来。
良久,齐玥才缓过了呼吸,低声道:「草民齐玥,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平身吧!」如昔的美音盪起。「许久不见春波公子,日常可好?」
「谢陛下挂心,草民托陛下鸿福,一切顺利。」虽然临汶城破损失了不少齐家基业,但由於他先前已压注在凤国身上,将投在临汶的资本转移,所以实质上没受此战多大波及。反而因为此战,趁机倂购永国许多商号,扩大了势力。「今天带上草民在各地搜集的奇药,只愿陛下早日康复,这才是天下众生之福。」
凤九华微微一笑,点点头。「春波公子的好意,朕记下了。」
清了清喉咙,聚集不少勇气,齐玥这才缓慢地道:「这次草民非要拜见陛下的原因,其实,是为了给陛下传递一封信。」
「信?」
「草民想这封信,除了陛下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展开。」缓缓垂下了头,齐玥深深吸了口气,他完全无法预测,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收到什麽样的结果。
「这封信,是洸爵兰石,在被永熙俘获前留给陛下的。」
一瞬间,整座乾阳宫似乎都停止了时间!
侍立君王身侧的宫人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忘了要继续。
安静到让众人觉得,像是听到流过耳边空气的声音!
直到君王如常的美音响起,终於解开了众人僵立的桎梏。
「你亲自拿上来吧。」
从命,齐玥无法克制双手的颤抖,由怀中取出了那被完整蜡封,未曾有任何人经手动过,轻薄的书信。然後站起了身,亲手将宛如千万斤沉重的封袋,放至君王的掌心上。
握住了手中的信笺,君王低缓开口:「全跪安吧,朕累了。」
众宫人虽然忧心忡忡,但却不敢抗旨,鱼贯出了乾阳内殿,到外殿上守著。
而齐玥也只能随著众宫人的脚步,离开此地,即使他的脚步沉重而犹豫。此情此景,恍然如梦,好像在很久之前,也有过相同的情形,只是那次,是无能为力的他,眼睁睁地看著那个绝色青年离开。
那个时候的他,明明清楚地知道,再让青年顺著那条路走下去,就只会得到如斯结果,明明心里犹豫忧惧著,却又不忍出口阻止,直至如今……直至现在这个景况……
「陛下!」几乎所有人都被齐玥这突如其来的一唤给惊愕,甚至还有卫士已经将手悄然放至刀柄上。齐玥却无视於自己造成的紧张状况,回身到凤九华身前,深深下拜道:「陛下,万请保重龙体,无论如何,只要还拥有生命,就保有希望,请您一定要……一定要为生者保重。」
凤九华深深地注视著春波公子,或许是若有所思,或许手上的信实在占去他的心神,片刻後才道:「春波公子的心意,朕知道了。」
直到宫门被閤上的声音传来,凤九华才缓缓地,开始摸索手上这封轻盈的纸张,在嘴角露出了一点苦笑。
这个兰石,口风向来比蚌壳还紧,一点心思也不曾透露。在如今的这个最後,留给自己的,居然只有这麽轻简短薄的一封信笺。
这个该说是太过无情,还是过於激情的恋人啊!
映著明亮摇晃的灯光,花了一番功夫才将蜡封打开,君王抽出了其中仅仅只有一张的信纸。
质地柔软而轻薄,由那上好的触感摸来,那是被称为『艺都』的临汶城,特产用来作画题字的知名白绢纸。
凤君展开了信纸,那苍劲有力,刚中带柔,一如书信之人性格的清瘦字型,映入眼中。
轻缓地,他伸手抚触著那一横一竖,一提一顿的笔划,就像是在模拟兰石落笔的那一瞬间。
信纸被齐玥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多馀的折痕,那浓稠的墨香,就像落笔的那人一样,叫人无比爱怜。
虽然信中书写的,是这麽轻短,叫人心碎神伤的字句。
心中像是被一块重达千斤的尖锐大石,狠狠撞塌了一个洞。
低哑地,嗓音轻柔而充满难以承受的爱恋,君王断续地将字念了出来。
「此世、缘、浅……魂、断、天涯……但求来生……双宿、双飞……」
轰然一声雷响,划破蓝台的上空,外头深浓的天色,沙沙地降起雨来。
细小地,在乾阳殿里,也有极其微弱的声音传出,像是有水滴,纷纷坠落到纸张上头的馀音。
君王手中就握著那张脆弱的信纸,动作缓慢却稳定地下了床,逐渐来到玉立在几上,闪烁夺目的至宝『兰石』之旁。
他伸出了那双布满硬茧的大掌,力道极端轻柔地抚上那玉雕的如真花瓣。
「但求来生,双宿双飞……」重覆著这绝笔的内容,凤九华的嗓音低柔刻骨。
恍然,耳边传来了他每次入梦都会听见的声音,明明空无一人、空荡凄凉的眼前,好像又看到了那花团锦簇的午後,红豔的夕阳馀晕,还笼罩在面前俊美的恋人身旁,令人心醉神迷的场景。
『陛下的生命交给凤国,而我的生命,早已属於陛下。为了陛下,我即使肝脑涂地,也甘之如饴。』
眼前的丽人,用他那明星一般的眸子,坚定地向自己倾诉著永远。
这个令我肝肠寸断的恋人啊!
著急地伸手,想将眼前那麽安详微笑著的爱人深拥入怀,但是这样的美梦,却残忍地一碰就碎,烟消云散。
留在指尖的,只有奇玉『兰石』那冰冷生硬的感触!
凤九华再也无法克制喉间梗住的呜咽。
将手掌覆到早已泪流满面的脸庞上,男人破碎地,撕心裂胆地低吟著那个已经深深刻在自己心魂上,疼痛难挡的名字。
「兰石……兰石……」像是由灵魂深处发出的哀鸣,一字一句都是深刻的苦恋相思:「我不要你为我肝脑涂地……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只要你、好好活著……」
由君王眼中流出的液体,已不知是血,还是泪。
整座安静的乾阳内殿,就回盪著这难以终结的回音。
天,落下滂沱大雨,好像也依稀在哭泣著……
君若思音.六十六.绝处逢生
骑在墨黑的爱骑上,萧隐言毫无表情的漠然五官,注视著面前皇城的火光冲天。鲜血的浓腥在烈火狂焚之後,成为更刺鼻的焦臭。
岐崚关之役,让他的愤怒无法平息,他在永境内冲杀多次,就是为了找到永熙,遍寻不著的恨意无处发泄,所以,他将自己的剑尖,指向了齐都紫京。
他亲自领军,在凤清圣十四年初夏,攻破紫京城门。
这一次,他不会再犯上相同的错误,他早已令人包围皇宫,让所有西齐皇家的血脉,插翅难飞!
然後现在,他就事不关己地见证著西齐的陨落,与此世的一统。
听著四周兵器交错的刺耳,百姓众生的哀嚎,他陷入了长思中。
他想,在远方的凤都蓝台,那个男人,会用什麽样的表情,接受『天下一统』的捷报呢?
呼出了一口气,鬼将军仰头望天,这清澈的苍昊也因连天的战火,被染成一片瑰红血色,就好像那一天,那个青年的身影从此消失在那高台上时,天色也是如此怵目惊心。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拼死拼活地打下这个天下,终结乱世,达成天下一统的终极理想之後,他倒底能得到什麽结果?
待他终於回到蓝台後,眼睛里所见到的,真的是他期待已久的战果吗?
『然後……』
然後,这个令他心惊胆颤,恐惧不已的『然後』。
面对这个答案的日子,终於来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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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里加急的军报来到蓝台时,正是日正当中的午时。
飞骑穿过西城门,以及百姓聚集的西大街,这样加急的战报每隔几天就由西方送京一次,让蓝台人都已见怪不怪。
只是这次的加急,终於带来了让整座皇城都欣喜欲狂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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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凤燨拿著这道插著六根箭翎的急报,急步踏入乾阳宫之时,面对上的是端立廊边沉思的君王。
凤九华像是听到了朝自己而来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
不用任何表情动作,甚至不用言语,君王那天成的王者气息,就让所有接近他的人收敛规矩,不敢放肆。
就算是已手掌军国大政的凤燨,他也没有胆子在主君面前忘我地张狂兴奋,虽然他手中拿著的,的确是一个该让人欢喜不已的消息。
「有加急的战报?」凤燨还被主君的气息慑到不敢成言,凤九华却已低声垂问。「瞧你高兴的,是什麽好消息?」
终究他欣喜若狂的脚步还是让长兄听出端倪,凤燨略为羞赧地轻咳了声,深吸了口气才道:「是隐言由紫京传来的消息。他已攻破紫京城门,逼齐君写下降书,齐君愿臣服凤朝,迁居蓝台,永世效忠定居。」
这一席话说出,天下大局已定,长久以来的渴盼成真!旁听的宫人们都激动地瞬间下跪拜礼,朝君王崇敬地磕头膜拜,用兴奋颤抖的声音一齐颂道:
「恭贺陛下完成旷古大业,一统天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燨也朝长兄跪下,眼中闪著无可掩饰的骄傲光彩与感动:「臣弟恭喜皇兄,天下一统,成就万世帝业!」
而凤九华仍是那麽从容的神态,缓缓道:「全都起来吧!」
然後,他露出了点温和的笑纹,优雅指示:「去敲响钟楼的古钟昭示天下,如此盛事,该让全凤国人民,与有荣焉、普天同庆。」
於是,钟楼的钟响了最隆重的双九次,整座蓝台城因为此讯而沸腾疯狂!
无数人感动到泪流满面,当场跪地谢天拜君;也有无数人互相拥抱叫嚣!
就在这个时候,凤君决定亲至天坛祭祀天地,感谢众神与先人的庇佑!
这是凤君在北巡来仪之後终於再次露面於百姓面前,蓝台城民不无欢声雷动,只求有幸再度瞻仰主君一面。
蓝台本已兴盛热闹,自此更成了不夜之城,城民通宵达旦地庆祝著,同时也抢著在到天坛必经的北街上占位子,欢欣鼓舞,喜乐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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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流水,垂柳落花,莺语蝉鸣,潺潺滴滴,明明身在人世这个俗境,却又像是化外桃源,不让人轻易侵犯探勘。
含著薰香的微风中,依稀传来断续的拨弦之音。
精美的亭阁内,坐著一个身影,乌黑的及肩发丝随风轻盪,挺直的背脊风骨凛然,光是看著背影就能猜出这必定是位高风亮节的翩翩佳公子。
远方古朴庄重的钟声缓缓传来,引起这青年公子的注意,他停止手中断续拨弦的动作,抬起脸来遥望天际。
「终於,到了这一天……」喃喃地,唇角像是掠过一点微笑。
原本坐倚一旁的软榻上,另一名身著华服的青年男子,眼色复杂地看著对方,缓慢地道:「是啊,像是很平常的一天,我们,却已经走了那麽远。」
「再远的路程,或再艰辛的经历,都终有一刻能到达目的,只是有些人能幸运地看到,有些人却已牺牲。」短短地再拨了几声琴,他微笑著:「但总归说起来,没想到我居然是能亲眼见证这一刻的人。」
「……的确,一旦抵达终点,所有痛苦的过程都会过去,但,刻在心里的那些记忆呢?真能放下,忘却吗?」男子一直没有转开自己胶著在对方身上的视线。
「如果真能忘却,黄泉上,又怎会需要一条『忘川』呢?」依旧是给男子面对著一个不甚真切的背影,他的声音优美的像带著笑,内容却又像经历过无比沧桑。「不是忘却,只是不去想起,何况每日每日,有那麽多新鲜人事接踵而来,一件一件地盖过去,久了,就像可以骗著自己,好像是已经忘记了……」
「……所以,你这麽做,好吗?」男子犀利地,字字清皙地问著。「让他,就这样以为,你已经死了?」
「至少,我现在过得很平静,不用去想太多的东西……」说著,他回身来,动作却格外地迟顿与艰难。
而男子在看到他准备动作的第一瞬间,就起身上前去帮忙,让自己的身体帮忙支撑他脆弱的肌骨,同时略带焦急地问:「痛了吗?就要你别在外面坐这麽久了。」说著,提高声音呼唤那些之前被遣退的侍人前来,欲将他带回房内。
「别,玥哥,只是有点僵,我还没事。」制止著他的动作,他抬起脸来,朝男子微微一笑。
手上边轻柔地帮忙揉著关节肌肉以减缓其酸痛,那华服的青年男子,天下第一首富齐玥,注视著怀中人那抹恬静的微笑後,举止有略微的失神。
在面前的,是一张极端的脸庞,右半边有著世人求而不得的精致与俊美,而左半边的脸颊下半,烧烙一块张牙舞爪的火疤,还兼之数道被利石划过的深痕,原来是那麽精致俊豔的脸,如今,却教人不忍多注目一刻。幸运的是,那一双曾如星芒一般醉人的眸子,依旧还能闪烁著光华。
像是注意到齐玥的出神,他再理解地笑了:「不像从前那张脸了,这样近看应该挺骇人的吧。」
「不,不是那样,你怎麽会那样想?」齐玥的否认毫不著急,让人无法感受到一点虚伪:「我只是突然觉得,像是能理解三叔怀抱的心情了。」说著,让指尖轻柔地抚过纠结在左半边脸上的狰狞火疤,口气中有难以言喻的情感。
「能够这样看著你,能说能笑,还活生生有热度,真的,就什麽别的,都不求了……」
只要你能活著,无论要我付出什麽,我都愿意……
「你这张嘴,要不是专心一致在挣钱上,还不知道要让多少人伤心难过了。」揶揄地说著。
「谬矣!商人其实是最不说无用之话的。」齐玥说得理直气壮。
「是,那是因为无利可图吧!」却被回刺得一针见血。
「瞧你,只要那颗脑袋没被烧坏,谁会认不出来,你就是那个牙尖嘴利的兰石!」伸手捏捏那半边清豔依旧的脸庞出气。但就在这个时刻,两人都因为那被唤出的名字而有些许一怔。
蓦然,无数的情景与回忆划入心里,那样灿烂的、动盪的、痛苦与急迫的往日种种,如今,像是最深浓的疤伤,也像是无足轻重的过眼云烟。
「……兰石,你永远都是我心里,那个清灵俊妙的兰石,无论经过多少动盪波折。」齐玥说著,将怀中的青年拥入胸口,音波就像直接经由心脏,传达到怀中青年的心里:「我相信,凤九华的心,只会比我更深刻,更坚定。」
听著耳边传来坚定的心跳,这个自始至终,都支持自己、呵护自己的兄长,带给自己的,已经远远超过亲情的温暖,如果不是有齐玥,还有那个,让他足以为其生,也为其死的男人……
「我知道,不然我不会在那里,拼了命地,活下来。」兰石幽幽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