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众多精心打扮过的贵族女子,尽管个个姿态优雅端庄,但他要说罗马城女人们的酒量更是匪夷所思。
她们有多少人?十五个,或是更多?
而她们手里的酒杯,无疑全是对他高高举起。若在平时,他大可以板着脸推拒,可谁让这是一场由他为他所召开的盛宴?
直至感到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醉死在大殿上,他提前宣布了宴席结束。至于他是怎样回到寝宫的,却记不大清楚了。
应该是侍女护卫之类扶他回去的吧?迷迷糊糊中他这么想。
到了清晨时,他因宿醉惹起的头痛而醒来,下意识地在床上翻身,弹弹有些酸涨的腿,却碰到了某种不该在此地出现的东西。很软,很滑,是人的肉体独有的触感。
他轻吸一口气,一股陌生的奇香随之钻进嗅觉。无力地呻吟了一阵,他猛地睁眼。
一张娇好白净的脸蛋跳进眼帘,被染成纯黑的长卷发披洒在他咫尺之遥的枕上。一个极有东方神韵的美女,鼻尖小而挺翘,随着呼吸轻轻掀动。乍一看,确实一副赏心悦目的图景。
但问题是,他床上怎会有个女人?!
克劳狄大吃一惊,忙不迭坐起身,却被大脑袭来的一阵眩晕敲回床上。
美女被惊动,张开睡意朦胧的眼,没有焦距的视线在他脸上缓缓集中,眨了眨眼,既而微笑。
「陛下。」她轻喊,声音如丝绸般柔软。
克劳狄紧紧皱眉:「你是?」
她抿唇而笑,极似别有意味。她掀被下床,直身站在榻前。
非常庆幸地,克劳狄没有看见她一丝不挂,虽然那近乎透明的纱制亵衣比起光着身子好不了多少。
「我是兰迪的小女儿。陛下。昨晚您已经见过我了。」她跪下,必恭必敬回答。
兰迪……克劳狄渐渐回想起来,在怂恿他选妃的元老当中,兰迪就是最积极的其中之一。这么一说,才发现她确实有点面熟。
「起来说话。」每讲一个字,干哑的喉咙就又痒又疼,克劳狄淡淡道,「请给我杯水。」
「遵命,陛下。」她笑笑,倒了杯茶水奉上。
克劳狄艰难地再度坐起身,接过水一口喝尽,才正面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美琳,陛下。」
「喔……」他心不在焉,潜意识在被褥里动了动腿,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赤身裸体。
「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了避免伤到女方自尊,他尽量温和地问。
美琳明媚一笑:「昨晚宴会结束后,陛下非要我送您回来,您还说……」
「说……什么?」
「您说,如果我敢违抗,您就治我父亲的罪。」说着,她张大已经很大的眼,以示她句句实言,绝未撒谎。
克劳狄不禁狠吸一口凉气,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让这不经事的大脑彻底清醒。
「那我,呃,我有没有……」
没等他问完,美琳白皙的脸颊突然爬上两朵晚霞似的红晕,满目娇羞,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陛下,您还来问我吗?」她戚戚地问。
「哈?」瞠目结舌。
美琳的头颅越埋越低,举起纤纤玉指,朝着他正坐的地方指示两下。他连忙移位低头看去,几乎是立刻,他看到了一小滩已干涸的殷红,玫瑰花一样盛开在雪白的床单上。
咯噔。好象被人朝心脏给了狠狠一拳。
元老的女儿。
他居然才开宴就要了一个元老的女儿?虽然看她的表情其实非常乐意。但这样一来,他就再无资格维持原先的立场。这还不算什么,尤其是当他想到文森特得知这一切后……
海浪似的鸡皮疙瘩,一波一波在皮肤上伸展而开。
(唉——)
即使再不愿相信,然而事实就在眼前,哪儿还有退路?
总之,得先告知兰迪这件事。那个满脑子名利的男人,必定会高兴得飞上天去吧?
心思沉静下来,克劳狄的眉头逐渐松开,形成一种疏远的平和。他起身穿衣,美琳过来想要服侍,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了手。
「叫侍女进来。你一晚上都在这儿,也该回去了,并通知你父亲稍后来见我。」
美琳表情怔愣,但她知道没人能对皇帝说『不』,于是微微鞠躬,顺从地穿上长裙离开了房间。
看着她婀娜的背影,克劳狄却觉得背脊发冷,懊悔交加。
(恺撒啊恺撒,这次究竟算是你我谁的失误?)
仁慈的天神,在这几天之内,请千万不要让那个男人找来……他忠心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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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昨夜『恩宠』了兰迪家小女儿的事,很快就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每日早出晚归的文森特并不是最后一个知道,但从他获知这个消息直到他出现在皇寝,却已是入夜之后的事。
当他推开卧室大门,正看见克劳狄与艾伦围坐在桌前,一个目露同情,一个追悔莫及。
一见文森特突然出现,两人同时愣住。
克劳狄望向他的目光晃动一下,随即埋下头,心中祈祷这只是幻觉而已。但现实通常只会令人绝望。
文森特反手将门关紧,视线紧锁不愿抬头的克劳狄。
「陛下。」他的话语刚从嘴里吹出来,就化成把把利锯,将周围空气割成一段一段,连事不关己的艾伦听了也禁不住渗出一身冷汗。
「昨夜风流,滋味怎么样?」
克劳狄本就心存愧疚,再被他这一冷嘲热讽,更是无名火起,抬脸瞪住他磨牙道:「我连自己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鬼才记得怎么样!」
「你喝醉了?」文森特眉头一挑。
「你以为?」克劳狄吼着回过去。
文森特没再辩驳,眼中流露沉思。
若是这样,那就得把事情从头再想一遍。
克劳狄醉酒的模样他也见过,就是哪种喝得越多越死闷的人。如果克劳狄真的醉了,能撑着不一头栽进床里呼呼大睡已非常不错,居然还有余力去宠幸哪位不过初次见面的女子?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文森特再次确认。
方才还聚集满满的怒气突然又遁地无踪,克劳狄沮丧地耷拉着肩膀,点点头。
文森特坐进他身旁的椅中,问道:「你们交欢的证据呢?」
克劳狄懊恼地捧住头:「床上,不过床单已经换过了。我也是醒了才看到。」
文森特眼中的思绪越积越深,转头朝艾伦看去:「你怎么想?」
「我?」艾伦愕然,「什么怎么想?」
「昨晚的事。你认为是真的吗?」
艾伦大为惊讶:「你认为有人造假?谁?那个女人吗?她怎么敢这么做?」
「这可说不准。」文森特耸肩,满目深沉,「关键在于,谁给她这个胆子。」
克劳狄困惑插话:「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文森特深意地微笑了笑,可惜笑容里的温度并没渗透到那双阴凉的眼中。
「因为我想相信你。」文森特揪住他额角的短发扯扯,立时疼得他龇起了牙,「一个几天前还在我怀里说除了我谁也不要的人,我可不希望他这么快就另觅新欢。」
他阴冷的笑让艾伦微感心惊,然而那暧昧至极的话语更令他产生一股挫败。
很显然,这个男人根本没把他的存在当一回事。
但克劳狄可没忘记还有个好友坐在身边,顿时一阵困窘,忿忿挥开盘旋在脸边的手。
「说话给我有分寸一点!」
「好的,陛下。」文森特客套应声,但很快,他眼中一下迸射出凌厉的寒光。
「但假如我调查发现这是真的,恐怕你又得叫我举动有分寸一点。」
不轻不重的威胁谁都听得出,艾伦有些吃惊他居然对克劳狄如此说话,转念又想到,若不是这种气势极盛的男人,那个历来傲骨且绝无怪癖的好友也绝不可能被其征服。
「你想怎么样?」克劳狄警戒地看着他。
「这个,我不知道。」文森特淡淡道,脸上神色却变成另一种依旧冰冷却闪着黑暗的热情。他倾过身,嘴唇几乎贴在对方耳垂,似在耳语,音量却不大不小刚刚够被桌对面的艾伦一字不差听进耳朵里。
「不过现在,我想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提高警戒。
「你身上的痕迹。」
克劳狄险些跳起来:「胡说什么?!」
「不可以?」文森特凉凉反问。
一直处于旁观状态的艾伦终于受不住地重咳几声,等到两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才对他们无可奈何摊开双手:「好了,我知道时间不早我该走了,不必拿这种东西来刺激我。我现在就离开,行了吧?」
他摇着头,从椅中起身向门口迈去。
「艾伦。」
他的话更令克劳狄局促难消,喊住他之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在艾伦面前没必要隐瞒什么,因为除了提摩西之外,艾伦就是唯一对他们两人间秘密了解最通透的人。
但艾伦毕竟不是提摩西,他是个成年人,又是自己多年的好友,那种尴尬不是说消除就能消除。
「什么事?」
艾伦回头,好在脸上并无任何怪异表情,克劳狄松了口气,刚要说话,不幸又被身旁这位霸道可位列天下第一的恺撒截断。
「你有时间也留意一下,那个女人最近同谁接触较多。」
「好。」艾伦点头,「还有什么吗?」
「没有。你可以走了。」
两声叹气交迭在一块。
「那再见了。」艾伦挥挥手,转身转到一半,却再次回头,看向已基本被文森特长臂掌控在怀的克劳狄。
老友啊……他的鼻头突然涌上一阵酸意,随后,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向文森特射去。
「不许你伤到克劳狄,我指的是不论任何方面,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严厉说完,他终于大步踏出房门。
克劳狄双眼一翻,简直虚脱。
而文森特,虽然小感意外,却也头一次发现,这个时不时就出现在克劳狄身边的影子似的家伙,倒也有那么一点可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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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所谓痕迹,连克劳狄自己都发现不了,何况是文森特?
之后文森特派人暗察那名叫美琳的贵族小姐的行踪,发现她的作息很正常,平时除了与女性朋友聚会,就是到亲属家走走,她所接触的人中,也发觉不到有任何胆大到敢设计欺骗皇帝的可疑人物。
所有的调查结果表明,美琳是一个确确实实受过良好教育的名门淑女。
一段时间下来,艾伦已无能为力表示放弃,但文森特始终存有一股异样的预感,就像他说的,他的直觉向来极准。只是直到现在,他也仍然未能掘出那个能揭开事实的突破口。
自从首次宴会的事件过后,克劳狄就没再办过第二次同样性质的晚宴。其它元老官员们也知道那次发生的事,只以为皇帝是迷上了那天共同过夜的女子,于是不再提及此类话题。
与宫中的怪异气氛相比,父凭女贵的元老兰迪就格外意气风发,成天笑容挂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自家女儿与皇帝『交情甚好』。
不过在那之后,克劳狄并未与美琳怎么见面,有时美琳会主动前来皇宫,但克劳狄没再令她与自己同床共枕。并非顾忌文森特,而是同样的错误,犯过一次就够了。
至于皇帝即将迎娶对方的种种传闻,也暂时只是传闻。
但世事总是太多变幻。两个多月后,竟赫然爆出一个震惊众人的消息。
美琳怀孕了。e
当克劳狄获知这件事的时候,大脑当即如被惊雷劈过,好一阵子找不回意识。
然而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就在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克劳狄接到了兰迪的邀请,将在别墅中举行盛大晚宴,到时还将请到当朝的各位元老高官。虽未明说是为了什么而举办的宴会,但兰迪的意图不言自明。
这就是一个暗示以及催促。他在告诉克劳狄,应该尽快把女儿娶回皇宫,就算不是皇后,也该是个高地位的妃,因为她肚子里,有皇帝的骨肉。
克劳狄只觉得被推上了断头台,脖子伸进去,就是被大刀砍死;脖子收回来,则是被舆论指责的口水淹死。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赴宴前夕,文森特再次来到他的卧室。没有发怒,没有冷言冷语,他只告诉克劳狄,暂时按对方的意思,给他们一点余地,但先不要急于迎娶美琳进宫。因为直觉告诉他,很快,他就会把这一切查个水落石出。
事已至此,克劳狄只能按他的话去做。现在唯一能寄予冀望的人,也只有他了。
兰迪家中举办盛宴的事全城皆知。然而在克劳狄离开皇宫前往兰迪别墅之后不久,独在恺撒殿处理文案的文森特却接到卫兵通告。
监察官送来急报给皇帝说有要事商谈,请皇帝到格古拉府邸一行。得知皇帝有事出行后,便把急报转来交给恺撒,希望恺撒能代为去上一趟。
文森特接过急报后忖量许久。
监察官,也即是几个月前跑皇宫跑得极其殷勤,甚至体贴地送克劳狄安睡香炉的那个人吗?这么说来,确实应该见他一见。
之前因为出征的事被耽搁,现在再想起来,本就打算回来后与他会上一次,如今他自动找上门自然最好。疑虑许久的事,应当也可以就此解清。
这么一决定,文森特当即出宫,只带少数侍从随行。刚离开皇宫,却遇上处理事务后正巧路过的艾伦。
未想会见到艾伦,文森特双眼一亮,一反常态地主动上前与艾伦交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神态异常深沉,随着他的说话,艾伦也微微变了脸色。
不久后,两人就分道扬镳,各自往着各自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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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特与几位随从一道,很快就来到了位于埃斯奎利尼下,一幢外表朴素内里却透出华贵之气的别墅前。
格古拉府邸。
格古拉家族历代都是宫廷要员,在罗马素有名望。今晚在兰迪家中举行的宴会,想来不会漏过格古拉家族的主事。大概家中多数人都已去赴宴,这幢庞大的别墅显得异常冷清。
文森特让随从们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踏进庭院。早已候在院中的侍女一见文森特到来,立即恭敬迎上:「恺撒陛下。」
「嗯。你家主人呢?」文森特四下环视一圈,走道上烛火时明时暗,听不见人声,安静得有些过分。虽然格古拉家族人数向来较少,但也不应全部离开,连一位小孩妇女之类的家眷都没有。
此外,他灵敏的嗅觉留意到,在踏入这幢别墅后,空气里弥漫着此前曾在克劳狄房间闻到过的清香。
「是奥斯汀大人让我在这里等您。请您跟我来吧。」侍女极有礼貌地说着,摊开右手为他引路。
文森特剑眉微拧,跟在侍女身后向别墅内部走去。进入别墅里,除了明亮的烛光能证明这栋房子有人生息,就是仿佛无底的寂静。
「只有奥斯汀一个人在吗?」他不露声色地问。
「是。其它人都到兰迪大人家参加宴会去了。」
「所有人?包括小孩?」
「没有小孩。奥斯汀大人就是家族里最年轻的成员。格古拉大人有两位夫人,儿子都已经很大了,但还没有多增孙儿。」
谈话间,侍女已领着他穿过中庭,拐进右侧回廊,在回廊尽头又右转,再一直往前走了片刻,最终停在一扇合紧的门前。侍女为他推开房门,躬身请他进屋。
屋里的摆设非常简洁,没有多余装饰。靠墙的大床上,被褥迭得整整齐齐,床单同样毫无褶皱,显然这个房间的主人相当注重仪表的整洁。
「请往这边。」侍女进房,请文森特到房中央的桌边就坐。
文森特依言走去坐下,淡淡地问:「奥斯汀呢?」
侍女一边为他倒茶,一边解释:「奥斯汀大人等了很久,迟迟不见您来就先去沐浴了,他特意安排我在外面等您。他说请您稍等一会,他很快就来。」茶水倒好之后,侍女便作揖告退。
文森特端起茶水轻啜,茶很香,于是他又多喝了几口。他的视线掠上桌面,才发现桌上除了茶具之外,还有一盏与克劳狄房中香炉外形一样的香炉。
但这个香炉气孔里飘出来的烟雾不是紫色,而是浅绿,非常非常浅淡。最怪的是,香炉中飘渺而出的稀烟没有任何气味,简直就像是不存在的。
文森特端详着香炉许久,自从踏进别墅后就在他瞳孔里流窜的深奥,逐渐变得越发难以揣摩。
不知等了多久,一抹带着淡淡香精气息的人影终于在房门口出现。文森特抬眼望去,不得不承认,着实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