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缨转过头来望着我,我却已无暇顾及他。心完全乱了。他真的进入了我和洛卿的地方,那片净土,我在海中最后的
美好回忆,已经被他完全毁灭了。
他该死,真的该死!
蚩尤接着说道,“我听我的属下说了栎城的事。我真的不知道那个鲛人也是你认识的人。要是知道的话,就算那个活
尸做坏了,我也一定不会随随便便把他赏给我的手下。要知道做成这种听话还有神力的活尸是很麻烦的,要是做不好
,就会像栎城那个鲛人一样,虽然比较听话,但嗜血的本性还是消不掉。”
“我一定会杀了你……”
“杀我?用你们手里那把剑么?”他的语气中没有挑衅,反倒是有种感兴趣的好奇,“难道你们不知道,那把剑杀不
了我么?”
剪缨忽然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我也想要那把剑啊。”蚩尤耸了耸肩膀,“要不是你们,我还拔不出它。所以我才一直没有管你们的。”
碧风也从未有过的严肃,紧紧盯着上方的孩子,沉声问,“你想做什么?杀了我们?”
谁知蚩尤却摇了摇头,“不,我只是想要剑而已。但要是你们不给的话,我也只好做一点不好的事了。”
我说,“你放了洛卿。”
“你不喜欢?”
“你放了他,有什么你冲我来!”
“你真的不要么?”
“放了他!!!!!”我嘶吼着,可却是那么苍白无力。
蚩尤却撇了撇嘴,“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想要他了。”
话音一落,他一挥长袖。洛卿的身体忽然晃了晃,接着便向一边倒了下去。我松开握着承影的手,条件反射一般冲上
去想拉住他,但只来得急拽住那蓝色的海螺。系在他颈上的银链瞬间断裂,我便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洛卿的身体向着熔
岩飘落下去,黑色的卷发在空中散开,玄袍铺展如舞蝶翩然,只在须臾之间,那被尘封了二百年的容颜便消失在一片
四溅的金红之中,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洛卿……没有了……
彻底的,没有一丝踪影了……
我终于还是完全失去他了。
趴在长石边缘,手中只剩下那个蓝色的海螺,盛着虚幻的海誓山盟。我望着这一切,总觉的这都是不真实的,总觉的
无法相信。
而此时蚩尤已经扑向剪缨,想要夺到承影。剪缨将剑扔给碧风,然后快速念咒,双手连做十几个手势,数道熔岩从下
方喷射而出,向着蚩尤扑过去。
碧风趁机拿着剑向北斗和无悲的方向飞去。我连忙敛住心神,站起身,运起神力,吟唱咒文。数道声潮交织成一片密
密麻麻的天罗地网,把蚩尤笼在其中,杀机在网纹中隐隐浮现,一层一层将他缠裹。
可过了少顷,几道纯白的光芒从声潮和火球中射出,立刻就把我和剪缨的攻势瓦解,蚩尤毫发无损地浮在半空中,然
后他向着北斗和无悲的方向挥出一道气流。
此时北斗刚刚接过剑,正和无悲要先护着剑逃出。气流撞上山洞上方的石壁,几块巨石落下来,将出口完全封死。
我和剪缨再次发动攻势。我提起全部神力,想着他射出一声锐啸,同时剪缨也打出一道暗紫色的力量。这时,碧风也
凝出长弓,射出五道蓝绿色的剑芒,北斗和无悲也分别运起唱月术,向着蚩尤扑射过去。
五道强大的力量向着蚩尤冲过去,他却毫无紧张之色,长袖在空中划了个圆弧,嘴里默念着什么。当那五道力量撞击
上他时,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在四周,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但渐渐的,那屏障似乎出现了裂纹,蚩尤眉头一皱,低
喝一声,我只觉一股劲力扑面而来,力量正沿着射出的途径反噬,我连忙向着旁边躲开,然后就看到石面上出现一个
巨大的坑洞,几乎把长石给炸穿了。
其余几人似乎也都是如此,狼狈地倒在地上。长石因为受到两波冲击,有些摇摇欲坠。
蚩尤向着北斗扑过去,却在半途中化成一道圣洁的白色光芒,向着北斗的方向压下去。我想起了在北溟城时看到的那
诱惑了包括大侍僧在内的所有人的白光,蚩尤擅用幻术,他会用对方最渴望的东西来诱惑对方,从而令对方心甘情愿
地任他摆布。
他是想要迷惑北斗!
碧风和无悲化成一绿一青两道光芒箭一般射向白芒,三道光华纠缠在一起,青色很快被压了下去,不多时便见到无悲
的身体飞了出来,重重撞在堵住出口的巨石上。北斗发出一声锐利至极的尖啸,整个山体都在这啸声中隆隆作响,巨
石战栗着,纷纷掉入下方的岩浆中。此时白光倏然大盛,绿芒似是被某种力量击中,飞了出去。我看到碧风狠狠地撞
上石壁,坚硬的火山岩也被撞得凹了进去。他似乎失去了意识,软倒在无悲附近。
此时北斗已经被淹没在那一片白茫茫之中,只能看到隐约的影子了。我和剪缨被困在这遥远的长石上,只能眼睁睁看
着这一切发生。我又用听螺术向他攻击了数次,但每一次都因为距离太远,力量削弱太多,轻易就被他的白光挡住弹
开。剪缨的巫术在这种条件下也无法进行如此远距离的攻击。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北斗现在看见了什么,不知道蚩尤会对他怎么样。
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白光四下散开。我看到蚩尤和北斗面对面站着,北斗怀中抱着剑,似乎是僵住了一般站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
蚩尤向着北斗伸出手,似乎在说着什么。
而北斗,虽然有些犹豫,有些迟疑,仍是把手中的剑,缓缓递了出去。
我声嘶力竭地叫着北斗的名字,希望能叫醒他。但他却像听不到似的,一步一步走向蚩尤,一步一步走向终结。
眼看我们就要失去那把剑了。
如果他拿到那把剑,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消灭他,而且他还会用那把剑去祸害天下。
这就是结局了么?我们的结局,整个大荒的结局。
我果然是什么都做不好,什么神识的宿命,我根本就无法完成。
此时手被另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我转头,就见到剪缨站到我身边,黑眸深深望着我,仿佛是在说:不要怕。
恍惚中他又变成了洛卿,变成了那个会冲我温柔的笑,永远不会让我受到伤害的洛卿。
终归是要和他死在一处了。我却并没有觉得害怕,反倒是有种解脱的释然。
我尽力了。
没能拯救世界,但本来我也没有这种能力。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是我。
不论如何,终于走到尽头。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北斗突然停住脚步,仿佛是挣扎一般向后退了半步,然后他忽然转向我和剪缨的方向。他仿佛
是说了什么,可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那一刻,他看起来是如此悲伤而脆弱。
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北斗抱着剑冲向悬崖,海蓝色的身影在空中纵身一跃,宛如一颗飞逝的流星划破燃烧着的空气,飞速向着下
方的火海坠落。
那一瞬他身上的蓝是如此耀眼,就连他的衣袍也似有了生命一般,下方炙热的熔岩之海在这道蓝光下黯然失色,视线
中只剩下那一个坠落的身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海蓝色的身影眨眼间就被岩浆吞没,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快得无声无息,仿佛是梦一样。
北斗……死了?
死了??
不对……不对……这一切都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为了不让蚩尤得到剑么?
蚩尤走到悬崖边往下看了看,又向我们看了看。仿佛有些泄气一般垂下肩膀。然后他便再次化成一团白芒,向着上方
的山口飞了出去。
一切,就这么突然而然的结束了。
北斗死了,承影也没了。
那个有着海一样湛蓝的双眸的孩子,那个曾经不会说话的只知道依恋着我的孩子,就这样消逝在熔岩之中,尸骨无存
。
我还是觉得无法相信。
低下头,手里还握着那个孔雀蓝的海螺。
洛卿的身体也没有了。
灵枢也没了。
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我竟然一下失去了所有。
仿佛是麻木了一般,我趴在长石边,愣愣地看着下方刺目的橘红,找不到一点海蓝的踪影。
另一个气息环绕上来,剪缨搂住我的肩膀,搂得很紧,像怕我也跳下去一样。
“他死了……”我说。
剪缨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搂进怀里。我没挣扎,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木的。
昨天晚上,他还坐在山石上,同我说话。
他让我原谅他。
下方的橘红倏然躁动起来,岩浆沸腾得比刚才更加剧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挣扎出来。金色的气泡接连破裂着
,溅出的熔岩几乎能喷到我们身上。我愣愣地看着,看着一道水蓝的光华突破金红的屏障,冲入黯淡无光的天空,劈
开了终年盘旋不断的乌云,显露出明澈的天空。一道锐利无比的剑气激荡着升上天际,水蓝色的剑影从岩浆中一跃而
出,霎时将所有的炙热都压了下去,凉爽的风仿佛是从海面上吹来,前一刻还是地狱一般的火山口中,忽然变得宁静
而清凉。
那剑影升到我们附近便停了下来,悬浮在半空中,周身被一层蓝色的光晕包裹着。正是黄昏时分,日夜交替之时,原
本无形的剑身显出了它的形貌,只是在那清冷的剑锋上又多了一条盘绕的蓝色蛟龙,就像屠魔剑上那条翡翠色的龙一
样。海蓝色的鳞片看上去如此熟悉,熟悉到闭上眼就能看到那飞坠的海蓝身影。
我伸出手,握住剑柄。瞬间所有的蓝芒都褪了下去,射入天际的剑气也四散于无形,那把剑安静地躺在我双手中,温
顺而乖巧。
我用手指轻轻拂过那条蓝色的蛟龙,立刻就能感觉到海洋一般的气息。
这是……北斗么?
第 35 章
还记得第一次同北斗见面,是在某个黄昏。海水被夕阳染成玫瑰红,唱月苑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藏书楼前的花园里
谈笑打闹。他刚被几个同年级的学生打了一顿,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睁着一双承载着整片海洋的双眼,静静地坐在
地上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害怕。接着,他没有要我的搀扶,而是自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神色里有着安静的倔强。
我还记得我俩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他总像个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团,好似是怕冷,又仿佛是缺乏保护。偶尔还会把脸
颊在枕头上蹭蹭,让人看着心就柔软起来。
还记得他乖乖地拿着扫帚扫地,乖乖地跟着我收工回家,不管我让他干什么,他都会老老实实照做,没有半分质疑。
这些回忆,明明已经如此遥远,可是现在想起来却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承影的剑锋仍然是无形的,就连那蓝色的龙也是无形的。可只要把手放上去,就能摸到冰凉柔滑的鳞片,仿佛在一起
一伏的呼吸着。
以神之血肉炼成的剑,皆有屠魔之能。
他是不是早就预感自己会死,所以在前一天晚上跟我把一切都坦白?
最后的那道白光中,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在想你们海神么?”
我抬起头,是碧风正靠在大门边。
“你的伤怎么样了?”我问。
“早就没事了。在你面前被打晕,真是太没面子了。”他冲我眨眨他的桃花眼,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来,“你那个
小侍卫没在?”
“朕让他退下了。”
那天从不周山逃出来后,碧风和无悲伤势都颇为严重,我们四人便到了附近一座羽民的小城修整。这座城同栎城相似
,也是建在巨树上的,人丁不多,十分偏僻。城主甚至不认识碧风。
“你还好么?”碧风忽然问我。
我看他一眼,“这话应该朕问你吧。”
“我这只是身上的伤,好了就不疼了。你那可就说不好了。”
我啪的一声关上剑匣,放到桌上,“蚩尤比朕上次见他更强了。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就算有了新的屠魔剑,也杀不了
他。”
碧风托着下巴瞧着我,半晌才说,“你认为应该怎么办?”
“来不及回海国了,朕直接去同他决斗。”
“决斗?那天我们五个人一起动手,都打不过他。你一个人?”
“无悲那里还有一些药,朕只要一次服下,便应该能激发出所有神力。”
“不行!”碧风的声音难得的强硬起来,“你想死么?”
我转头看着他,“那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他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缓声说,“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派人混到他的老巢里去,刺杀他。”
“派谁?”
“羽人最顶尖的刺客。”
我摇头,“你真的相信,凭一个刺客,就能杀得了上古魔神?”
碧风不说话了。
其实不管是谁去,都没有多少胜算。要是北斗还在的话,我们两人联手,再加上承影,恐怕还有一线生机,可现在…
…
“有时候我会怀疑,你究竟是谁。”碧风静静开口,“我见识过你的力量,在你神元受损前。很少有人能比我强上那
么多。”
“所以,朕是刺杀蚩尤的最佳人选。”
大荒神第三神识,就是用来干这个的。要是不用,岂不是浪费了?
“可就算你再强,凭你一人之力,还是杀不了他。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我跟你一起去。”他叹了口气,豁出去了一般看着我。
我笑了,“就算你跟我一起去,就有胜算了么?这不是亏得更大?”
“你看不起我!”他桃花眼一瞪,一副“娇嗔”的德行,手装模作样的一拍桌子。
我笑着摇摇头。可心中却完全放松不下来。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一个就算杀不了蚩尤,也至少可以打败他,将他像原来那样封印起来的办法。
可是,这个办法的代价太大,而这代价,又不是我能支付的。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
我不想再失去……
不论他叫什么名字,我不想再看着他死一次……
就算他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我已经决定忘记他。
手按在胸口,海螺的硬度就贴在心脏附近,随着心跳不着痕迹地震颤着。
夜晚的羽人城市被各色彩灯装点,映得整棵树像是会发光一样,就连夜空也明亮起来。走出房间,就看到漫天挥舞的
各色羽翼,折射出七彩琉璃般的光芒。今天好像是羽人的某个节日,每个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头上插着姹紫嫣红的
羽毛,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向着树的高处飞去。
在覆国的危险下,这场盛筵就仿佛是最后的狂欢一样,所有的笑声中都带着某种有今天没明天的癫狂。
我扶着栏杆往远处看,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没有半点星光。这树成了黑暗中唯一的绿洲,如今却也摇摇欲坠。
低下头,我看到剪缨正沿着蜿蜒向上的阶梯缓步走上来,手里提着一盏殷红的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