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熬过去。
那座海岛坐落在一片群岛中间,面积算得上中等,但因为离陆地比较遥远,没有人迹。它静静地坐落在天海之间,像
个隐士一样。岛上有隆起的山,覆盖着绿色的树丛,蓊蓊郁郁把一切都藏匿起来。
登上海岛后,我让侍卫把整个岛都查探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之类的东西跑出来搅局。然后在山脚下临时
搭建起数座长帐,简单的装饰一番,毕竟要招待的是两个国家的帝君,太寒碜了也是不行的。
距离约定好的日子还有三天的时间,而岛上已经都布置好了防御的法阵,现在只等客人的到来了。
我掀起长帐的帘子走出去。海潮声远远传来,回荡在扑面的海风里,身后的山中传来林叶磨擦的沙沙声,似是精怪的
低声耳语。
我张开手臂,伸展着身体,活动了一下脖子。很久没有呼吸到纯净的空气,鼻腔里都是清甜的味道。
“陛下!!”
我睁开眼睛,就见一个侍卫急匆匆跑来,跪在面前,“陛下!轩辕帝已经到了!”
我一愣,“到了?”
“回陛下,轩辕国的船已经快要靠岸了!”
怎么会这么快?不是还有三天呢么?
我感觉自个儿的脑子就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接下来下的一串命令都像是条件反射,没有经过思考一样。
“命护卫队速速前去迎接,朕马上就到。大侍官,你去把消息传给岛上所有人。”
“是!”
“遵命!”
我的脚把我带回帐中,侍者们连忙伺候我更衣。在我眼里就仿佛一群人潮水涌了过来,把我围在中间。意识还有点儿
雾蒙蒙的。
轩辕剪缨,竟然就这样要和他见面了。
没想到这么快,我以为还会有三天的时间。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不想出去了。这种幼稚的想法自然不可能长存,在脑中一闪而过,便被我扼杀。
得打起精神来。
我戴上王冠,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议事的大帐前,等着他的出现。港口离这里不算太远,我却感觉过了很多天一样
漫长。不断在脑中排练着适当的表情和动作,尽量不要让这次见面太尴尬。
猝不及防的,那孩子伏在地上,向我伸出手的样子,又冲入脑子里。我暗暗地战抖了一下,感觉身体一点点地开始变
僵。
远远的,已经看到了正向此处前进的队伍。金黄的铠甲在阳光下灿烂刺目,那是轩辕国的护卫。整齐的步伐踏在地面
上,发出隆隆声响,整个岛屿都在颤抖一般。随着他们的接近,我的目光直直穿过长队,落在那个明黄的身影上。
一时间,我恍惚以为那是洛卿。
修长的身形,优雅的步伐,身上金黄的龙袍华丽至极,被日光照射出七彩的光芒。漆黑长发被束在头顶的冠冕中,珠
链垂落在他的眉眼间。他的眼眸漆黑如夜,视线带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仿佛能把魂魄也吸走。
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也同样落在我身上,浓重的,专注的,密不透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走得不慢也不快,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像一个缓缓接近的神祗。而我则穿着层层的华服,站在原地看着他接近,恍
惚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起来。
就好像回到了原点一样。
一遍又一遍地回到原点。
他的护卫队伍已经与我的相接,停下脚步,同时转向中间。我让自己挂上一个得体的微笑,穿过士兵站成的通路,向
着他迎上去。
他的脸庞已经很清楚了,清楚得就像汪洋底沉船中寒冰下那张不变的容颜。没有表情,可目光却那样凝重,我甚至能
感觉到压力。
有时候我会奇怪,他为什么可以每次转世都拥有相同的面容?就像是为了让谁找到似的。
我顿住脚步,想要抬起双手向他见礼。可他却仿佛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大步走过来。我眼睁睁看着他与我对视
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超过了应有的界限。然后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身体围了
过来,紧紧地围了过来。
我听到周围的人溢出的惊呼,我听到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在……干什么?
他的手臂用力地环住我,生怕我跑了似的,他的气息就在我的耳畔擦过。我听到他近乎释然一般的叹息声,就像找到
了什么自己丢失很久的东西一样。
这个瞬间仿佛持续了很久很久,像永恒那么久。
然后,我手上用力,缓缓推开他。
他顺着我的力道松开了我,后退了半步,认真地凝视着我。
我想象了千百种的场景,唯独没有包括这种。我愣愣盯着他,喉咙梗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
“伏溟……”他低声说着,那声音仿佛是从喉咙后面发出的,落在耳中嗡嗡作响。
“剪缨。”
这种见面,真的不太像是两个国家的国主相见应有的场景,太不符合礼仪规矩。我意识到了,可是我还是直接称呼了
他的名字。
片刻之后,我后退两步,冲他微微颔首,“轩辕帝亲自驾临,朕不胜荣幸。”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幽幽望着我。眼中似是含了千言万语,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半晌,他终于说,“我,也很高兴。”
他说得是“我”,而不是“朕”。
这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觉得事情全都拐上了一条荒谬的歧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诡异到推翻了我之前的所有假设。
我收拾好自个儿的理智,微微侧过身,沉下声音说,“请。”
“请。”他回道,然后便迈步走到我旁边。
走向大帐的途中,我用余光再次打量着他。这真的是十年前那个走投无路的少年么?匀称完美的身形,步履沉稳,气
息沉厚,似乎是习过武的。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脆弱,高贵从每一寸皮肤中散发出来,仿佛能凌驾在任何人
之上。
若不是那一双人类的耳朵,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禺强,或者是洛卿。
几名随我前来的重臣已经在帐中等候,以汉稽为首,分别向我和剪缨行礼。所有人在见到剪缨的一瞬间,面上都现出
震惊,为了他那和禺强相同的面容。但所有惊诧很快就被低头的动作掩藏起来,剪缨似乎并没有察觉到。
我环视四周,却没有看见北斗。
没有人通知他么?为什么他没来?
“自上次一别,已是十年有余。不知海王近来可好。”剪缨的声音传来。我转头望向他,却差点就被他那双无底的眼
摄住。
怎么过了这么久,这个人对我还是有影响?我敛住思绪,笑了笑,回道,“还是老样子,多谢轩辕帝挂念。”顿了一
下,我继续说,“这些年来朕虽身居海底,但也早已听闻轩辕帝的英明睿智。”
他仍然盯着我,说,“海王过誉了。”
他没有再做什么出人意料的事,一切仿佛恢复到正常的样子。鉴于羽民国的左贤者还没有到,不好提到蚩尤的事,所
以我便命人先伺候轩辕剪缨到帐中歇息。他则完全听从我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
看着他缓步走出去,我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手心已经隐隐渗出了些汗液。
晚上我为剪缨接风,所有的臣僚都出席了。北斗终于出现,不过脸上却戴了一副银白色的面具。
他是怕剪缨看到一张和自己相同的脸,生出事端?
剪缨知道了北斗的身份后,似乎对他很是尊敬,见礼时甚至微微低了下头。这种情况看起来实在奇怪,若是他知道了
自个儿上辈子的身份,会如何作想?
看不到北斗的表情,但我能听出他的声音没有以往那么平静,声线稍稍高了些。我发现不止是我,所有臣僚都暗暗注
视着他两人,企图看出什么端弥似的。
他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人类国家的帝王,会有跟海神相同的容貌。
席间,我多次察觉到剪缨的目光停滞在我身上。但他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即使回答我的问题,语调也是疏离而有礼,
得体得很。
一顿饭下来,我感觉自己的神经紧的都快要断掉了。
回到我自己的帐中,才终于有机会稍稍放松下来。一天过得竟然比过去的一个月还要累。那个孩子变得太多,变得让
人捉摸不透了。他的态度跟我预想的完全不同,一切都变得未知起来。
不过,即便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我也没有看透过他吧?我自嘲地笑笑,挥退侍者,更衣睡觉。
不论如何,我的目的是打败蚩尤。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联系。
轻叹一声,我合上眼睛,陷入睡梦中。
可是睡到半夜,我忽然惊醒,感觉到黑暗中的空间里不只有我一个人的气息。我立刻起身,暗自运起神力,低喝道:
“谁!!”
隔了一会儿,不远的漆黑中传来轻轻的一声,“是我。”
熟悉的声音,另得我僵在原地。
剪缨??
第 29 章
我拉开床边覆在夜明珠上的黑色鲛绡,水一般的光线霎时盈满整个屋子,波光滟涟中,剪缨穿着单薄的衣服,就站在
我跟前不远的地方。
一时间屋子里很是安静,安静到我能听见自己脉搏的跳动声。
门外传来侍卫的询问,“陛下,出什么事了么?”
我挑起眉,看向剪缨。他现在的身手,已经可以避过我的侍卫的耳目了?
“无事,你们退下吧。”
“是。”
自始至终,剪缨一直望着我,望得那么仔细,像是要把我看透一般。
“轩辕帝半夜到访,有何贵干?”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迎上他的目光。说不紧张是假的,谁知到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要报仇么?
还是来……重修旧好?为了今后的合作。
他眸中闪过一抹痛色,但很快就被微笑掩盖。他向前走了两步,像是有些激动似的,“我……想来看看你。”
“在半夜?”
“对不起,我的本意并不是要打扰你。”他的面上微微带着些歉意。
隔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了一句,“十年了。”
“是啊,你长大了。”我冲他拉了拉嘴角,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
他很听话,无声地落座,然后,仍然用那种捉摸不透的眼神凝望着我。
我半卧在床上,支起一条腿,也没有再顾及礼仪什么的。这会儿还来装不认识那一套就有点矫情了,既然他想提以前
,我就奉陪好了。
“听说你把庄珂处斩了?”
“对。”简单的一个字,没有附加的说明。
“太后也死了?”
他目光微微闪烁,点了下头。
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对话,接下来我能说什么呢?总不能拍拍他的头说句“挺好”吧?
轻叹一声,这就是我最怕的场面。
他忽然说,“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还行。”我随意地说,“除了前些日子,蚩尤复活,让朕忙了一阵。”
“你的脸色很不好。”
“岁数大了的缘故吧。”我低笑一声。
他的神色柔化了那种锋芒毕露的华美,眼中浅浅的温柔,令人沉溺在其中就无法自拔。他说,“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
我转过头,望着斜前方的床柱,没有回话。
他继续说着,“我知道有一天一定还能见到你。”
“是么。”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我愣了两秒,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生你的气,为什么?”
他垂下眼睛,神情似乎是愧疚,似乎是惧怕,似乎是担忧,他低声说,“我真的没有想要利用你,我承认一开始确实
有过那种想法,但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几乎要开始怀疑自个儿的耳朵了。
他刚才说什么?喜欢?
仿佛分外困难般,那两个字在我脑子里被分析着,翻来覆去地探究着,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实在是没想到他这么直奔主题,直接得让我不知道怎么回话。
在十年后,他怎么能说得就跟这事儿昨天才发生似的?
“这句话,我等了十年才有机会说出来。”他微微抬头,一句话说得耳语一般。
看着他那双无底的眼,我承认我被惊住了。
“……轩辕剪缨,你确定你知道自个儿在说什么?”
他不恨我?
还是这又是另一种假装?
“我确定。”他几乎是立刻就回答。
我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坐直身体,从床上站起来。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看着我同他拉开距离,一步步走到长帐的
另一边。
“剪缨。”这个名字叫出来,就像长了刺似的,“十年之前,是朕不对。尽管这些年来朕已经把那些过往都忘记了。
但你如果想要复仇,朕也可以理解。不过必须是在了结蚩尤之后。”我转过身来,“只要蚩尤死了,你想如何报复,
朕都奉陪。”
他半侧着身望着我,面上似乎有些困惑,“复仇?”
“……朕走得时候……对你有过冒犯。”我让自己尽量神色平静地望着他,“朕当时太冲动了,你想要什么补偿,朕
都可以尽量满足。”
他有些怔怔地望着我,就像难以理解我在说什么一样。然后渐渐的,他眸中溢出疼色,浓重而悲伤,让我竟不忍再看
。
“我没有……”他的声音顿住,似是无法再进行下去。
“至于蚩尤,对海国同样是个威胁,朕自会全力以赴剿灭他。朕相信海国和轩辕会合作得很好。”我忽视掉他的目光
,平静着一张脸,对他如此说道。
他眉间皱了一下,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问我,“为什么说这些?”
“所以你就能知道,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海国都会全力协助轩辕和羽民剿灭蚩尤。你不用为此担心。”
“你觉得我是为了这个才跟你说那些话?”
“朕怎么觉得不重要。”我对上他的眼睛,可是只坚持了几秒的功夫,“重要的是我们有相同的目的。”
他定定地凝视我,很久都没有作声。
我看了一眼帐门处,对他说,“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
“洛卿,到底是谁?”
我转过头,抬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
“那与你无关。”
他似乎被这句话刺到,目光微闪,但面上神色并没有变,“我回宫后,查过宫中的记载。两百年前你曾经到过轩辕国
,有一个名叫青洛的人跟你一起。
“那个青洛,就是你说的洛卿吧?”
我微微眯起眼睛,瞪视着他,“朕说了,那与你无关。”
“他为什么没有和你在一起?”他执着地问着,无视我警告的目光。
我欺身上前,一只手卡住他的喉咙,他面无惧色,仍然注视着我,仿佛眼中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下次朕告诉你与你无关这四个字时,请你不要再问下去。”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而嘶哑。他的脖颈柔软而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