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风正在京师调度,我让他给你们传信,结果他去晚了半步,却打听到江陵神捕请出了海龙王共赴信陵,他怕是对付
我的杀着,暗中潜了进去,错中又有对,正好救了你们。"
那灰衣人竟是谈笑楼的三总管楼兆风,宽眉阔目的红衣人却是十多年前名动七海的海龙王,戚少商叹了口气,觉得自
己的手臂又烈烈烧灼起来。
"你们到信陵,也是为了郭侠镇那案子?"见二人一扬眉,莫言笑失笑道,"莫非你们还不知道,那五万支新箭又被劫了
么?"
戚少商知那五万枝新箭曾被调包,后来朝廷甚至遣出了刑讯高手,才在叶青衣嘴里逼问出这批箭下落。这也正是莫氏
一案的主要证物,这次从边关运返兵部器库,居然再次失劫。他莫名其妙,这箭器又沉又重,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有什么好劫的?心中突然念头一闪,疾问道,"这批新箭可是威力惊人?"
莫言笑一笑,"两位都见过‘风云'了,这批新箭正是用‘风云'的模具打造。"他傲然扬眉,"‘风云'乃是家父用上古
寒铁所制,极其难得。我见如今的士兵铠甲俱用皮革所制,外面是精锻钢铁,一般的利箭就算是射穿了钢铁,也会要
咬死在皮革里。赫连大将军重托,这批箭又是用于关防大事,莫家不敢藏私,故动用了‘风云'的模具,每枝箭都是用
黄铜混铁精制,箭簇长而细,虽然比不上寒铁的疾捷,但力道惊人,且黄铜日久腐蚀后,箭上会自然带了铜毒,再带
上倒勾精细......若使用得当,可十倍于寻常弩箭。"
戚少商唬了一大跳,顾惜朝却皱眉道,"这新箭威力竟如此惊人,若大宋得此利器,只需一二名将排兵布阵,岂非可铁
骑无敌?"
莫言笑摇头又道,"这箭唯一的缺点就是制作的花费太高,五十万支铜箭谈笑楼未收取半分酬劳,已是大宋一年岁入。
赫连大将军请了王命,我召集楼内全部工匠日夜赶造,仅三个月,富庶如江南府库也几乎全空......除非天佑我大宋
,十年不遭天祸不沾刀兵,否则以此时国力,此箭很难大规模煅造。"他目光一闪,已近凌厉,"此时谈笑楼工匠技师
死伤怠尽,此数十万枝铜箭已是绝响,不可复得。"
戚少商一声长叹,"除那五万枝,剩下的几十万羽现在何处?"
神色一黯,莫言笑低声道,"蹊跷就在这里。我走后新箭的分批煅制交给由谈笑楼四总管郭青,就在我接到飞鹆传书的
当晚,他与造出来的三十万枝新箭一起失踪。朝廷由此断定了我的谋逆大罪,待我回到江南,谈笑楼总部已是一片白
地......拼死逃出来的几个部属,也只知道郭青连夜带走了新箭,再追查,那数十辆骡车竟无一点下落。"
戚少商倒吸一口气冷气。至此他总算是弄清了这一案的始末,谈笑楼的大总管和四总管,一人在边关杀人盗图,一人
窃走了力可覆国的三十万羽新箭,正好将莫言笑的通敌叛国大罪扣了个十足。
莫家一门的惨祸,看来与这三十五万枝新箭脱不了干系。
这几乎已经和国运相关了。彼时四方时局颇为微妙,西夏国主励精图治雄心不小,对边境一直虎视眈眈;契丹铁骑纵
横草原多年,近年来虽后院失火,被边境上的女真一族建立的大金国切菜般打了个落花流水,但南侵之心一直不死;
大宋兵多域广,但朝政久非,权相荒糜误国,自保尚是艰难......靠着那一点微妙平衡,边境数年来虽磨擦不断,却
也没有兴过大的战事。
如今这一批威力惊人的箭器出现,无论落在哪国手里,中原边塞,只怕立刻就要血光冲天。而辽国,西夏,金国,乃
至朝廷高庙,哪一方都可能是幕后黑手。戚少商越想,越觉此事纷腾聚拢,却是找不到一点缘头。
耳听得顾惜朝笑问,"那郭侠镇又是怎么回事?"
"赫连将军之子赫连春水押送叶青衣及五万新箭回京,行至庆阳郭侠镇,谁知竟在驿站里着了人家的道,五百将士皆昏
睡一夜,醒来后五万箭石与叶青衣就下落不明。"
戚少商一怔,"小妖?"顾惜朝却是微一皱眉,"按理说赫连春水不是这么大意的人。"
"此事我也是道听途说,非常蹊跷。李纵纵之所以会在庆阳设伏,也是料定九现神龙与赫连有旧,定会赶去援手。"
戚少商苦笑,他倒不知道小妖在离庆阳附近出了事,但误打误撞下,还是一头撞进了李纵纵的埋伏。其实李纵纵和莫
言笑都料错了,他现在实是不愿意见到故友的,他怕某种猝不及防的邂逅会寒光一闪,鲜血飞溅。
无论飞的是谁是血,他都不愿见。
一瞬间,他觉得莫名浮躁。逃避不能止痛,但可以掩盖一些往事,一些伤悲。他是如此认真的打算忘记,努力的,真
切的,纵使徒劳。
但如今莫言笑只是提了一个名字,他就觉得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难看得很。于是只能闷头喝酒。只听得莫言笑奇道,"戚兄竟然没看着赫连小妖?他想必也是焦头烂
额,叶青衣还好说,这五万枝羽箭却不得了,如果装备得当,已足够在京师掀起一场叛乱。"
戚少商悚然一惊,抬头望去,正看到顾惜朝眼中暖洋洋的神色似已消失,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光芒刺得他眼底一凉--好
像一把利箭,比离弦‘风云'还冷还利--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好像少跳了一记似的那么难受。
20.摘得星辰风满袖(上)
戚少商后来想,当是时,窗外清风如许,月色朦胧,酒便如流水一般,遮住了本相。
临风快意楼的窖藏女儿红,醇厚无比,恩仇一事,就如同翻云覆雨。
莫言笑长笑劝饮,温千红娇靥如花,这两人都是锦衣华服面如美玉,站在一起,自有一股矜贵之气。戚少商暗自好笑
,又想长叹。近来他特别容易变得与往事纠缠不休,与那些互相背弃了的旧时光扭成一团,某处的伤痛让人不由自主
的陷入,至死方休。
所以他就更欣赏像莫言笑和温千红这样的世家子弟,纵然祸事连连,却事事都仰了头笑一笑,云淡风轻。
云不淡,风不轻又何如?一样笑了算数,当它云淡风轻。
这一种洒脱姿态,非世代富贵不能担当。相比之下,他戚少商就显得江湖风霜重,忧患层层生。顾惜朝风骨虽好,却
又忧悒了些。
刚想到顾惜朝,就听到他悠悠淡淡的一声轻笑,"大当家,还记得我弹的那只曲子吗?"
戚少商一怔,想佯醉装作不知,却不知怎的,却脱口答道,"旗亭一夜,又何止你此生难忘。"
翻涌往事,瞬间又被撕扯出来,这次却只觉惊悸,不觉疼痛。
温千红温大小姐的眼睛一下就明亮了。
九现神龙戚少商与顾惜朝的旗亭相遇,岂非也是江湖说书人口里的热血传说。
月色更加清晰明朗,有一种寒透了的颜色。
冷风吹起了纱窗潇簾,九华锦帐随风起舞,逶迤缓落一地的芳草碧色。
琴声突起。
第一声弦,就似带了悲声,又似穿云裂雾,如雄鹰俯瞰大地。目光锐利。
只听这起音,戚少商已觉血沸脉张,不能自己。
正是那夜旗亭之曲,只是从胡琴换作了古筝,金石之声大作,更添金戈铁马的肃杀。
琴声骄恣飞扬,清傲如霜。
他长啸一声,人已越帘而出。
一声剑吟,悠悠不绝。
游龙一般的长剑,沉而不钝,深而有质。
青霜化为光网,酒光四溅,其间已流过光阴数载。
琴音泻了一天一地。
宫弦节节拔高,和着剑鸣,更似龙吟。高而复高之际,突转商弦,泛音飒飒。
莫言笑精通音律,此际听得一琴之烈,铮然有声,也不禁心跳如雷,不自觉就抚上了右腕。
温千红却早已听得痴了。
剑似飞虹。
本是天下锋利无比的利器,此时从戚少商手里使出来,却带了三分倦意,三分怀念,三分惆怅,和一分连流忘返。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往事?
这么美的一剑刺出去,却是一番若有所思继而气势磅礴的局面。
连一旁莫言笑与温千红的衣襟,都被那一股剑风和剑气所带动,猎猎作响。
琴声回璇。金声欲断处,悠悠一转,飒然回风,缠绵又起,复转羽弦高昂。
莫言笑就想起了江南夜里的流星飞渡。
想起昔日也曾和二三相知相惜的部属深夜倾谈,晚风里倾听壮志无数。
壮志无数,如今都在哪里?
于是他的手就握得更紧。
剑,壮怀激烈。
人,矫如神龙。
琴声转为低俯,却是绵绵入扣丝丝不绝,仿佛只是如龙蛰伏,只消下一刻,又要掀起惊天风浪。
剑光如雪,苍冥悠悠。
他们这是要弹琴?舞剑?还是要驱走秋夜里的重重寂寞?
那么......那么的寂寞......
寂寞是温四小姐望着小轩窗下空空的鹦鹉笼,心里怅然若失。
寂寞是莫言笑在逃亡途中做的梦,依稀是旧时江南,书香清雅,盛世安康。
寂寞是戚少商掠过京师重重屋脊时,抬头望见明亮月色,那莫名的惘然。
寂寞是顾惜朝拂过坟头花黄,心头飘过一片白云的空旷......
剑是一场快意的梦。
大多数的时候,它可解寂寞。
莫言笑却渐渐觉得窒息。
戚少商人随剑走,全身凛冽生寒,眼底却略有空茫。那琴声,似乎已经侵入他的神志,粉碎了他的意志,让他尽往回
忆里的伤悲处走,一剑一剑,恨不得朝梦中的自己杀去。
抚琴者的眼内本有寒意,这一刻映了剑光和天光,竟似有灵动风韵,幻化无穷。他的人似也被剑势所压,整个人沉入
了记忆的惨然里,于是琴音越发怆凉。
琴似已夺神,剑似已驭志。
只一刹,他们似已入魔,回到了那不愿回去的过去,这一琴一剑的灵魂,已越主而出,在长夜里冷冷交击,要重新分
出一个胜负。
莫言笑汗如雨下。
温千红似也发现了什么,轻咦一声,莫言笑轻轻扣住她的手,微微摇头。
他绝不敢出手。
一个长夜舞剑,一个月下抚琴。看似平和,却暗藏无限杀机。一琴一剑,已反御其主,只怕不见血光不会空还。
连戚少商和顾惜朝都不能自控。
是剑折人伇?还是琴毁人亡?
"嗖"的一声,一支巨箭,似从亘古里射了出来。
箭簇过处,红叶飞散。
箭射戚少商。
莫言笑心头一震,袖里银丝一闪,已经缠上来箭。
那一箭的力道却似大得不可思议,银丝一缠,内力至处,那箭竟只是转了个方向,朝莫言笑直射过来。
莫言笑疾退。那箭疾追。
他就像牵着一道流星,而那道流星要钉进他的心脏里去。
温千红还未来得及上前相助,又是"嗖"的一声,另一箭犹如从洪荒里射出,直指顾惜朝。
她只能仓然拔剑,飞身一拦,正好斩中箭尾。
那乌金色的箭簇仍是余力不止,径直向前飞去。
温千红身法已尽。她燕子一般落下,嘶声惊呼。
剑芒暴闪。
逆水寒一挥,追击莫言笑的箭一折为二,箭簇飞钉入右肩,但已无余力,入肉即给戚少商的内力反震出来。
顾惜朝举琴一格,箭应声斜飞,擦过他的颈脖,带出一抹血痕。
莫言笑和温千红都是惊魂甫定。
另两人却是全身一震,脸上略带茫然,似乎方从另一个梦境中转醒。
这从亘古洪荒中射来的两箭,这要命的两箭,竟在刻不容缓间惊醒了他们的神智。
顾惜朝抛开古琴站起身来,青衫一晃,唇间已溢出一口鲜血。
戚少商眼光一凛,手搭上他脉息,已觉数道冷气在他经脉中乱窜,他微叹一声,拉着他向小楼中退去。
杀气已经近弥,自东向西,由天入地。
马蹄轻响,黑衣铁甲从树林里穿出来,月色也为之一暗。
黑马上的将军轻描淡写的挥手,队中纵出三十余骑,强弩四面八方,对准小楼。
月色下,黑色的士兵,黑色的披风,甚至连马鞭都是纯黑的。只有将军穿了一身紫衣。他的一双手白晰修长,让他看
起来淡雅得像一个文臣。
紫是一种高贵的颜色,人本也是皇亲国戚。
莫言笑看到这个人,叹息得胸口都抽痛了起来,"飞骑将军......"
还能说什么?
"戚少商,你真是一个扫把星。"
20.摘得星辰风满袖(下)
"戚捕头,又见面了。"懒洋洋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
戚少商就只能苦笑。他还没有从方才的琴声中全然恢复过神智,也只得硬起头皮,探身出去,哈哈道,
"秦将军来得好快,莫非长了猎犬的鼻子?"
"有戚捕头这只蜜蜂在前面且歌且行,秦某想不追及都不行。"月光下,秦飞轻眯着眼,仿佛全无杀气,他身旁的黑衣
大汉却是弯弓搭箭,眼神凌厉。
戚少商叹道,"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那三箭当真惊天地泣鬼神。"
那大汉怒目而视,秦飞轻却笑道,"我这部属名叫擎天,本是长白山的猎户,虽然神勇,却自幼失语,戚捕头担待一二
。"
戚少商苦笑,这秦飞轻好不厉害,当初在山中轻易放过自己跟顾惜朝,显然是欲擒故纵,他们呆呆的给他带路不说,
莫言笑既驾舟湖上避开追踪,这里又水路纵横,偏他跟顾惜朝还怕人找不到,莫名其妙弄了个琴音剑气冲天......实
在是......唉,何苦来哉。
戚少商简直不敢去看莫言笑的脸色。
他只能看向秦飞轻......
紫衣人也在看他。那线光投来,青蓝色,象四更的月光。
月光之后,就是箭光。
这人倒是干脆,说杀就杀,绝少废话。
江南烟雨透微寒。
戚少商的剑法自然不是江南烟雨的细腻缠绵,剑气过处,一片山岳浩荡。
这轮急箭却只似个警告。
秦飞轻在帘外悠然道,"各位是自己走出来?还是要变成刺猬让在下拎出来?"
咬牙,看向莫言笑。后者已知其意,微微摇头,轻声道,"此间乃祖业,向来只用于避暑休憩之用。"言下之意显然是
没有机关地道之类可脱身的捷径了。
戚少商气结,四周虽有密林,但被黑甲军围得小楼水泄不通,从哪里突围都躲不开飞蝗,若是硬闯,恐怕除了戚少商
,其他三人都是半个活靶子。
内息源源不断传送过去,顾惜朝纷乱的内息总算平稳了一些,他睁开眼,眼底还留着方才的凄惶,但神智已清。看了
看四周,突地拉过莫言笑,抬起食指,指向某物,往下压了一压。
莫言笑眼中露出笑意,微微点头。见顾惜朝一扬眉,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戚少商先是莫名其妙,思索半刻,忽然纵声长笑,倏起扑出门外,"有幸见识飞骑军,自然更要见识寒消神掌。"
他又何尝不像一只鹰。
直扑秦飞轻。
秦飞轻却笑了,轻轻挥了挥手,四周弩箭闪着寒光,满天花雨般射向戚少商。
他是天下闻名的将军,又不是以死相搏的剑客。
戚少商近不得他的身,也只好暗叹一声,挥剑格档,人已向西北角折射而去,似要先破那处的箭网。
黑衣长剑奔腾如雷,那五名士兵已经胆寒,却还是勉力举弩便射,只听咯的一声轻响,俱是连弩带箭一折而二。
眼见箭网出现缝隙,戚少商正要穿身而过,秦飞轻一声短促的呼哨,黑甲军中已奔出数人,长戢森森,转眼就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