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传-纳图————毕方

作者:毕方  录入:05-25

     凛烈的长风在初秋的草原已经有了凌厉的威势,掀动着金黄的长草,一浪一浪的翻卷着,尤如浪潮一样涌近。
哥达汗策马立在风里,细长的眉目间,一双深黑色的眼睛,看着远处,隐隐透出阴狠暴戾的神气。他身后三百名钦查部精骑全身皮甲,迎着夕阳下,满怀敬畏的随着哥达汗站在钦查部和达达部的边界上。
大将木云提马来到哥达汗身边,不耐烦的用手指敲着马刀的皮鞘,“大汗,图谷部今天天黑前只怕不能赶到这里了。”
“这里离达达部王庭不过五十里,昨天黑狼军已经突破达达王庭,一个下午也够跑一个来回了。”哥达汗没有回头,只是冷冷的回答。
“呵呵。”木云轻蔑的笑,手指敲在刀鞘侧面,嗒嗒的响,“说不定黑狼军吃了达达部,也成了拐子狼呢。”金瀚草原上,图谷部的黑狼军和钦查部的铁骑兵连同鞑金部的金帐军,号称是无敌的三大骑兵,一向以强悍为各部畏惧。只是这三大强兵却是从来也没有正面交手过。而图谷部和钦查部也是世代交好,自然更没有过正面一决高下的机会。
木云是铁骑兵的左卫万夫长,哥达汗还是王弟时便随哥达汗东征西讨,在草原上威名赫赫,是钦查部有名的勇士,因此也一向不把黑狼军和金帐军放在眼里。
哥达汗回头瞪了他一眼,细长的双眼里闪过一丝刀锋般凌厉的颜色。木云却只是吐吐舌头,提马退后一步,依旧百无聊赖的伸手遮着迎面而来的阳光,看着远处。他是哥达汗帐前大将,向来为哥达汗庞信。先大汗铁达,即哥达的嫡亲兄长逝世后,也是他和几位贵胄将领全力将哥达汗扶上汗位,因此他也知道哥达汗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和他真的动怒。
木云正想着自己的心事,地面上隐隐传来震动。他下意识的抬头,战场上养成的野兽一样本能让他感觉危险的临近,就像是草原上暴雨来临前的沉闷风声,扑面而来,他跨下的战马惊醒似的打了个响鼻,踢踏几步。风里隐约传来马匹的腥气,迅速浓重起来,他知道这是有大队的骑兵在快速的奔行。
他不假思索,提马拦在哥达汗身前,用身体掩在了哥达汗马前。右手一翻,狭长的马刀翻然出鞘,映着夕阳刀锋上流动着血一样的颜色。马蹄声渐重,瞬时如同奔雷一样灌到耳中,踏在心上。木云毫无由来的心里涌起一丝慌张,冷汗猛的在背上涌了出来。他征战十余年,却只有第一次握刀在战场上的时候,才曾有过这样的紧张慌乱。
黑色的大旗在远处的草原地平线上展开,迎着风招展开来。一丝细细的黑线在夕阳沉落的地方显现,渐渐的汇聚,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铁流,迅速向钦查部边界涌来,淹灭了远处荒草的枯色。
“仇人血,亲人泪。奔行万里踏敌虏。”
“故土情,离人歌。伴我千山任驰骋。”
雄壮的歌声在千百人口中唱出,慢慢变得清晰,击入耳中雷鸣般的蹄声居然没有掩住歌声,反而显得歌声愈加雄壮,木云的心抑制不住的狂跳起来,歌场仿佛重锤一样击在他的心上,一下一下,让草原大将一时间恍然神失。
洪流一样的骑兵片刻已经扑近,原来不过千人,最前面一匹血红骏马,遥遥的离开大队数十丈,马上骑士全身黑色甲衣,高大的身影在背后照来的血色残阳里,浓重的像是山岳。他身后却只有身边一骑黑马隔着数丈紧紧跟随,黑马的随从手中高举着巨大的黑色战旗,战旗顶端白色的长羽迎风飞舞。狰狞的狼头,露出森然白齿浮突在大旗上,仿佛在旗上应着骑兵的高唱咆哮。
一只稳定的手搭上了木云的肩膀,哥达汗冷静低沉的声音像是金铁交鸣,“木云退下。”木云回头看了一眼大汗,哥达细长的眉锋微微的挑起,狭长刀眼中一丝凌厉锋芒闪过,激得他心里陡然就是一个寒颤,木云茫然闪开,口中梦呓般低低吐出,“黑狼军。”
哥达汗纵马站在阵前,纵声长笑,铿然的声响中,钦查部铁骑兵长刀出鞘,纵声高呼:“喝,喝,喝―――”吼声应着黑狼军的歌声,在宽广的草原上推送出去,激得人浑身血管如同要爆裂一样。木云的心渐渐平定下来,只觉得全身的血流也被这吼声带动。
黑狼军在钦查部阵前二十丈处立定,烟尘散尽,木云这才看清,红马骑士身着图谷部惯用的黑色皮甲,肩膀处用铁甲护住,身材高大,只在面甲下露出一双宽阔大眼,高大的骑士,阳光眩目下恍如天神。他身后黑马上的骑士同他一样的装束,却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身高膀阔,红黑的脸上微带一丝少年的稚气,又隐隐透着一股英悍之气。
红马骑士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来,“哥达-莫里,我的兄弟,你还是一样的狮子一样的健壮。我扫灭了达达部,顺便讨扰一下了,喝几杯奶酒。”木云赫然发现,这红马骑士和身后那名随从的眸子中竟然隐隐流动着淡金色。黄金家族。
哥达汗大笑下马,一双狠厉眼睛也变得全是爽朗笑意,走上前去和红衣骑士拥抱在一起,“塞木尔-铁由金,你也还是草原上的大鹰。”两位部落的主君拥抱在一起,互相拍着后背。钦查部和图谷部几代交好,哥达汗的哥哥图谷部的塞木尔大汗更是结义的兄弟,草原汉子向来重义,塞木尔一向也把这个哥达汗当做自己的兄弟一般。
“来,我给你介绍我的小狼崽子,纳图。”塞木尔伸手拉过身后那名少年。那少年身高比塞木尔还高了半个头,听到塞木尔叫他,左手一顿,将巨大的狼旗插在地上,走上前来。黑色的脸膛上露出灿在笑意,雪白的牙齿在阳光里闪着森然光芒,“哥达叔叔,我是纳图。”
“好,好,果然是草原上的小狼。十六岁了吧。”哥达汗笑着扶起了纳图,伸手抚着纳图粗壮的臂膀。“我的好侄女达敏儿等你等的好久啦。”
粗壮的少年一下子窘迫起来,纳图黑红的脸膛,如同要渗出血一样,有点不知所措。两位汗王相视哈哈大笑。
钦查部先大汗铁达和图谷部大汗塞木尔是幼时的玩伴,结为兄弟。塞木尔二十岁上接任了草原大部图谷部的汗位。而铁达汗却是庶出,嫡出长兄依马尔接过汗位后,嫉妒铁达兄弟勇猛善战,部中亲贵将领多与二人亲近,便借故削减二人兵权,而后将二人赶出钦查部。
那时塞木尔已经是图谷部的大汗,接纳了二人,并亲率黑狼军夜袭钦查部王庭。依马尔为人暴躁少谋,凶残好杀,因此不少钦查大将都心向铁达兄弟。黑狼军偷袭时,铁达兄弟举刀高呼,钦查带兵大将大都冷眼旁观,铁达兄弟这才一举夺过了汗位。
庆功宴上,铁达大笑着对塞木尔道:“塞木尔,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达敏儿,还只三岁,我很喜欢纳图这孩子,不如我们做亲家吧。”塞木尔看着小小的达敏儿,在纳图身边站着,虽然年龄稚小,却是细眉大眼,皮肤如同羊奶一样,显然是美人的胚子。
便笑道:“那好吧。让我家的小子做你的女婿。”达敏儿年龄稚小,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拉着纳图的手,纳图五岁了,经常听大人说娶亲,也见过部族里不少亲事,却也并不完全明白。两个孩子只是懵懵懂懂的看着父辈们畅快笑谈,拉着手站在席间,像是拴在一起的两只小鸟。
再过十年铁达汗逝世,铁达生前只有一个女儿达敏儿,并无子嗣,便由哥达接任大汗。那时纳图已经十五岁,只是因为铁达逝世,图谷部又忙于东征西讨,这桩亲事也便耽搁下来。如今哥达接任大汗已经两年,纳图也十七岁了。
篝火映得钦查部数百间大帐中间亮如白昼,烈酒的香味混合着烤羊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钦查部的姑娘掀起了马裙,围着火堆,在战士的歌声和马头琴声中欢快舞蹈,飞腾的火焰映得姑娘们脸颊通红。
塞木尔看着熊熊的火光,钦查部的歌舞,恍然如同回到了十二年前,和铁达举杯痛饮。
哥达伸手拉过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塞木尔,来给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赫林。”赫林长的黑瘦,一双眼睛继承了哥达的阴戾狠绝的神气,定定的看着塞木尔。
塞木尔看向那双眼睛的时候,竟然觉得那根本不是孩子的眼睛。瞬时一阵的不舒服,只觉得酒气也涌了上来,勉强笑着道:“哦,十几年不见,哥达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了。”他想了想,伸手解下腰间的镶金短刀,给赫林系在腰上,便算做见面礼。赫林任作凭塞木耳把刀系在腰上,却只是抿紧嘴唇看着塞木尔不出声。
哥达笑道:“赫林从小体弱,没见过大场面,让塞木尔见笑了。”挥手让从人把赫林带回了帐内。纳图看着赫林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不知怎么,竟然觉得那一眼寒气逼人。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狠利眼神。
正想着,纳图一回头看见了哥达身边坐着的达敏儿。达敏儿已经十五岁了,颇显得有几分英气。这个年龄的女孩儿的美丽正像百合一样的绽开,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在熊熊火光中,闪着红晕,晶莹的眼睛如同星辰一般眩目,看到高大恍若天神一般的少年望向她,便脸上微红,达敏儿高高的昂起修长的脖颈,努力做出神气表情不去理他,隔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偷偷描了一眼,眩目的倌暧⑵迫耍盟⑽⒁徽木腿缤÷拱阕擦似鹄础K皇且徽洌鋈话媚盏姆⑾郑飧鲂《鞅荒赏嫉目丛诹搜劾铮皇奔溆械隳张暮炝肆场?BR>纳图见到女孩子脸上小猫一样的恼怒表情,心里莫名的一阵欣喜。他站起来身来,漫步穿过草场,去草料车后解手,只见图谷部的黑狼军大汗近卫和钦查部的将军们喝酒吵笑成一团,美酒在杯子泼溅在长草间席案上。这些亡命的汉子极少有这样的机会放松。
纳图解开裤带,草原上的夜风已经微寒,给风一吹,他的酒也醒了一些,人群中的歌声远远的传来。隐隐一丝寒光在草丛里微微一闪,纳图便是一怔,他虽然十七岁,却十四岁就和父亲上了战场,这微微一闪立时让明白这是刀光,有人隐藏在周围。
纳图心里猛的一紧,伸手摸向腰间,却摸了空,这才想起刚才喝酒的时候把腰刀已经解在了席上。他连忙向来路飞奔,半人高的草丛里擦的一声响,一柄利刃毫无先昭的凌空而起,向他颈间削来。
纳图不及退步闪避,便索性向前急扑,撞到了来人的怀里,左手轻带,咯的一声折断了来人的手腕,右手劈手把马刀抢在了手里。草丛里苏苏响动,人影晃动,十几个钦查部的骑兵身着皮甲徒步逼了过来。
寒气猛的在他心头升起,纳图纵声大呼:“父亲―――”
步下的铁骑兵们一样的凶猛悍勇,眼中闪动着阴冷杀意,杀惯了人的他们毫不犹豫,当先两道刀光交剪着向纳图腰间斩来。交会的刀光中,挥刀的骑兵猛然发现自己面前的敌人不见了,左首的骑兵腹间猛的剧痛,纳图手中的马刀齐柄没入了他的腹部,血花顿了一下,随着马刀拔出,喷泉一样飞溅出来。
闪着寒光的刀匹练般展开,在草原上流动,片刻之间四五个骑兵身首异处。纳图脸上都是喷溅的鲜血,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却是没有一丝表情,伸舌头舔了下唇边的鲜血,微带淡金色的眸子深得如同秋天的草原。
余下的几个人在被纳图的目光逼得步步后退,这些身经百战的汉子居然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面前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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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带着风雷一样的气势直劈下来,纳图被闪电般的刀光映得双眼几乎眨不开。纳图全力一刀迎了上去,叮的一声响,刀口碰撞在一起擦出丝丝火花,木云诧异的看着举刀的少年,少年脸上青筋暴起,那双淡金色的眸子里闪过倔强的神气,挺刀立在他对面。
木云是钦查部用刀的第一好手,即使是整个大草原上,他也是有名的刀手,过马杀人,只是一刀,罕遇敌手。而这十七岁的少年,竟然接住了他全力一刀。他征战十几年,这时看见少年冰冷的眼神,竟然隐约有一点慌乱。
纳图却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是想着席间的父亲,他用尽全力架开了木云的刀,迈步向席上跑去。风声响动,他猛然间脚上剧痛,摔倒在地,原来是给绊马索拦倒在地,四周立刻围上人来,将他绑了起来。当先一名铁骑兵,狞笑一声,挥刀砍了下去。
纳图看着迎面斩下的马刀,掠起寒风,却没有闪避,刀风荡起他额前长发,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恐惧的神色,只是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定定的凝视着长刀,就这样死了啊。他的脑中忽然闪出达敏儿花一样娇嫩的容颜,一瞬间变得那么遥远。当的一声,铁骑兵的刀被挡了出去,武士惊诧的看着站在面前的首领,木云收回马刀,下意识的躲开纳图狼一样的眼神,低声斥道:“留着他的命,交给大汗。”
侍女们惊慌的逃开,欢歌的席面突然变成了屠杀的修罗场。刚刚屠灭了达达部的黑狼军卫们,全然没有准备,在酒醉之后,变了屠杀的对像。大朵的血花绽开在火堆旁,多数的黑狼军连拿到武器的时间也没有便被斩杀。血像小溪一样在草地上流开,在枯黄的草地上,绽开诡异花朵。
最后的几名黑狼军死死的护住了塞木尔,塞木尔背靠在金帐上,手上断折的斩马刀拄在地上,他健硕的脸上一片死灰,乌黑的血从嘴里不断的涌出来,只有一双眸子闪着金色的光芒,狠狠的盯着对面的铁达。
“塞木尔,怎么样,我从南人那里买来的毒药可还够劲儿吧。”哥达眼里的阴狠神色更加浓重,嘴角带着冷酷笑意,连走过来的木云也觉得毛骨悚然。
塞木尔吐出一口血,忍住腹中剧痛,喘息,“哥达,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忘恩负义?呵呵。”哥达狞笑一声,“草原上谁不想要最大最肥美的草场,为什么就要你图谷部占着最好的?图谷部早就有独霸草原的野心,我也有,吞了你图谷部,钦查部便比鞑金还要强。”
“背信弃义,天神不容,是勇士便与我决斗。”塞木耳放声咆哮。
“决斗?”哥达不屑冷笑,轻轻挥手,早就跃跃欲试的铁骑兵蜂拥而上,片刻之间,几名黑狼卫被斩成肉泥。
塞木尔满脸鲜血,强忍着胸腹间的剧痛,靠着斩马刀拄地,这才站立不倒。“铁达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哥达汗冷冷的看着塞木尔,“这草原上没有恒久的友谊。有的只是肥美的草场,漂亮的女人。”他伸手接过一柄长刀,迈步走向塞木尔。
纳图心里像被刀子划过一样,只想大声呼喊,却被人绑在地上,口里塞了羊皮毡子,汹涌的血气在胸膛里翻滚,好像要撕裂身体。
短刀扑的透过金帐从塞木尔胸口刺出,塞木尔诧异的低头看着胸口的刀尖,哥达汗也停住了脚步,似乎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有点惊异的看着塞木尔胸前的刀尖。
金帐门一掀,赫林提着带血的短刀走了出来,青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十几岁的孩子脸上表情宁定,却是和父亲一样的狠厉神色。哥达怔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塞木尔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尸身却仍然固执的站在原地不肯倒下。一千名随行护卫的黑狼军已经被斩杀殆尽。钦查部的族人默默的清理着尸体。秋风吹过草原,在帐子中间流动,寒气已经开始割得人面目生疼。
“看看吧,这就是塞木尔的小狼崽子。”哥达笑。钦查部的贵族们围在金帐里,嘻笑着看着被绑站在中间的纳图。十七岁的纳图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一双略带金色的眸子扫视帐子里的每一个人,对上这双眼睛,便叫人心底发寒。
“金色的眼珠啊。这就是叫自己是天神子孙的图谷部铁由金家的人。这样的奴隶,只怕能值百匹骏马。”部里的老贵族雀由舔着嘴唇。
哥达冷笑道:“奴隶?这个不行,明天我还要用这个狼崽子的心祭旗。”
木云犹豫一下,站起身,“大汗,这个人,不如让他死得痛快些吧。”草原上的人最是敬佩英雄。木云虽然和纳图敌对,却敬服他年纪轻轻,泯不畏死的神气,不想让他受剖心的酷刑。
“呵,我的木云将军心软了。在战场上也不见你这样。他可是杀了你五六个人啊。”哥达汗刀子一样的目光盯在木云脸上,带着一丝戾气。木云给大汗盯得有些不自在,只好不再说话,摇了摇头,退了下去。

推书 20234-05-27 :芝兰赋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