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传-纳图————毕方

作者:毕方  录入:05-25

光芒一下子倾泄在一个窄小的地窖里,冷气也一下从地窖里冲散出来。五六岁的小姑娘张开花瓣一样的嘴唇,伸开手臂,用哭得沙哑的嗓子喊,“哥哥。”
纳图伸手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莫琴。”小小的女孩子,瓷娃娃一样伏在纳图宽厚的胸膛,颤抖着,“哥哥,我要阿妈。”
“阿妈把我塞到酒窖里,不让我出来。”莫琴睁着星星明澈的眼睛看着纳图,“后来我听到马蹄声,听见阿妈哭,我也哭,可是阿妈不理我,阿妈听不到。”
“洛达叔叔,占旭尔叔叔呢?”纳图伸手抹去莫琴小小脸颊上的尘土。
“洛达叔叔和占旭尔叔叔前一天晚上就走了,临走时和阿妈大吵了架啊。阿爸呢?他是不是不要我们啦?”小小的莫琴累的狠了,声音越来越轻,伏在纳图的怀里沉沉的睡去。孩子的脸纯净的像是水晶,放心的伏在哥哥的怀抱里。
纳图抬起头,看着扶着战旗的战士尸身,眼神冷的像冰。苏娜上前两步,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她是忽然感觉到面前这个人让她恐惧,竟然有离他越远越好的感觉。
地面微微的震动,久在草原上的赤古都立时明白是有马队靠近。他上前握住纳图的手臂,“快走。”
纳图漠然站起身,看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久久的没有动。巨大残破的狼旗竖起,四五百名骑兵狂奔而来。
奔到近前才看清,马匹的口边都有了白沫,马上的骑士疲惫不堪。刀枪断折,身上的皮甲被血污沾染。
当先一个人,跳下马,单膝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王子,木阿香回来晚了。”
“提苏呢?”纳图盯着跪在地上的木阿香,金色的眼睛像是燃起了火焰。
“提苏这个畜生,他带着他的北帐黑狼军投奔哥达了。我带着两千名金帐卫,拼命杀了出来,只有这些人活着回来了。”粗壮的汉子砂石一样的脸上滚满了泪水,泣不成声。“我的孩儿们啊,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纳图不说话,伸手扶起了提苏,指节握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像要把面前的一切捏碎在掌中。
事实上,如果提苏的一万黑狼军赶回来,如果洛达王占旭尔王没有带着自己的部众舍弃金帐王庭,也许这一切都不该如此惨烈,偌大的图谷部也未必有灭顶之灾。
赤古都上前扶住纳图的肩膀,“走吧,去我的密云山,我那里有寨子,我还有一千名孩儿。以后那里就是铁由金家的王庭。”
纳图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渐渐的远去,却始终没有回头。
第三年的春天来的时候,纳图部已经有了七千名部众,几个从前图谷部的小部主带着自己的部众陆续找到了纳图,也带来了牛羊马匹。纳图却再也不让赤古都做马贼的勾当了,小小的七千人,俨然成了一个小部落,牧马放羊,打造兵器。
黑狼的战旗再次竖立在密云山脚,纳图的部下也有了四千名黑狼军。
旭罕伸手掀开帐子,怒目走了进来,脚步踏在地上,发出空空的声响,“忽察尔部太欺人了。居然带来来抢了我们的一百头牛,杀了我五个人。”粗豪的汉子挥舞着赤裸臂膀,怒不可抑。
伏在案上的纳图抬起头轻笑一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着眼前的汉子,“想报仇?”
“嗯?你不是不叫我们和周围的部落打杀么?”纳图的反应倒让旭罕有些意外,其实他来也只不过是找纳图发发牢骚。忽察尔虽然是小部落,却也有两万部众,生性好杀残忍,旭罕虽然好战却也不是鲁莽的人,以现在图谷部的实力,未必能稳操胜券,他看着纳图的眼睛,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叫你的人把刀磨利了。告诉赤古都备好马。”纳图冷冷的笑,“那时我们还没有磨利了爪子。”旭罕高兴起来,兴高采烈的走出大帐。
夜色笼罩着茫茫的草原,忽察尔的汗王察突坐在帐子里面,抱着歌女纤细的腰身,满布胡须的脸磨擦着歌女娇艳的脸蛋,贪婪的嗅着女子身上甜腻的香气。
雷声般的马蹄声像突然天上倾泄而下,震得帐子也摇晃起来。察突猛的一惊,一把推开了歌女,顾不得穿上衣甲,赤着上身,提着马刀钻出帐子。
火光到处漫延,忽察尔部的部众惊叫着四散奔逃,无数骑兵从四面八方涌来,顺手砍下奔逃的人的头颅,也不回头,继续追赶下一个目标,到处是绝望的哭喊,部众的惨叫。这样的场面让察突的心突突的乱跳,杀惯了人的他也觉得腿软。
“察突家的人一个不留。”纳图手举斩马刀,奔袭全军,冷利眼神扫过全场,高声呐喊。察突咬牙恨恨的叫:“狼崽子。”
却看见星光下,纳图高大的身影恍如天神,脸颊在火光中像是刀锋刻出的雕像,冷笑中露出微白的牙齿,斩马刀劈空斩下,眩目的刀光,飞旋着把挡在察突身前的一名护卫撕裂,血肉如同蝴蝶般飞舞糊在察突脸上。察突满手都是冷汗,胃不停的收缩,无边的恐惧笼罩了全身。
巨大的斩马刀刺穿察突的胸口,把他钉在草地,火光照亮了他扭曲的脸。察突吐着血沫,血红的眼睛瞪着纳图,“狼崽子,早知道你一来就该屠了你。”
纳图畅快的笑,露出尖齿,“呵呵,晚了。”他戴着手甲的手用力旋转,斩马刀搅碎了察突的胸口。
完全不是势均力敌的一战,只是图谷部单方面的屠杀。所有不归降的忽察尔部众尽被屠杀,好战的赤古都也觉得杀得手都软了。忽察尔部只余下了一万三千部众,全数归在图谷部中。
纳图雷霆般的一击让周围的小部落目瞪口呆,一时间惶惶不可终日。
正如他们所担心的,纳图并没有罢手。狼在吃掉了一块血肉后,只会把目光转向更丰润的肉食。
纳图故伎重施,奔袭于密云山脚广阔草原,降者不杀,敢于反抗的尽数屠戮。
密云山周围的十几个小部落在一年间尽数落在图谷部手中,图谷的草场扩大了数倍,已经有了当年图谷部的一半大,部众也达到了十万。
东部龙骨河以北的金瀚草原上,闻纳图名而丧胆。陆续有大小部落投入纳图部下,铁与血让图谷部的草场像开了春的草原一样疯长。
※※※z※※y※※z※※z※※※
过几年的春天,平定了密云山周围的纳图把目光投向了东方,图谷部的铁蹄迈出密云山麓,沿着龙骨河如同奔涌的乌云向东翻卷。
龙骨河是金瀚草原上最大的河流,自西向东横穿金瀚草原,灌盖着这片无垠的草原。传说上古天有巨龙,坠落在金瀚草原上,巨龙的身体化为大河养育了代代的草原儿女,这便是龙骨河的由来了。草原上最大的部落,鞑金部,钦查部,还有当年的图谷部加上十部联盟都是在河的南岸活动抢占了最好的草场。一些小部落抢不到这样丰美的草地,便在密云山脚落根。
草原上最强大的鞑金部和钦查部都在龙骨河的南岸,一西一东,中间隔着十部联盟。十部联盟每个部落都不如鞑金部和钦查部强大,两强之间生存,时刻有被吞并的危险,这十部便结成联盟。每隔五年召开一次会盟大会,推举一部部族长做为首领,领导其余各部抵抗外敌。十部同仇敌忾,数十年来,即使是狠辣强横如钦查部和鞑金部也是对这块垂涎已久的肥肉毫无办法。
图谷部的铁骑狂风一般卷过龙骨河北岸,纳图马鞭所指之处,四处臣服。
当初叛逃的洛达和占旭尔王这些年守在原图谷部的东方草场,却日渐给钦查部抢走了最肥美的草地,一连两年的严冬,饥寒交迫,死了无数部众。两部不甘欺压,联合起来和钦查部打了几仗,却是连战连败,部众损失大半,眼见就连最后的草场也要给钦查部抢走,哥达汗笑着在部属面前说要拿二人的头骨做酒碗,洛达和占旭尔走投无路,把心一横,让部众绑了自己,一起来到纳图的大帐。
两个人并排跪在地上,大帐里静得像一潭死水,连呼吸也听得见。这两个人完全不同于旁人。其他部众的人来归附,纳图必定要大开酒宴,以示迎接。而洛达和占旭尔两个人却是当年受了钦查部牛羊的收卖,舍弃王庭,致使图谷部几乎灭族。
纳图的亲信大将都知道纳图恨二人入骨,恨不得生痰他们的血肉。苏娜坐在大帐里手里捏满了冷汗,看着面无表情坐在中间的纳图,不知道一向冷厉的纳图会怎么处置两个人。
大将木阿香是当年塞木尔汗的金帐卫长,早已经忍不住变了颜色,伸手便去拉刀子。
却听见纳图轻叱一声,“退下。”木阿香愕然回头看着纳图,看见纳图宽阔的面颊上竟然有一丝微笑,“两位叔叔,请起吧。”
帐中大将大都愕然,相顾失色,不明白一向凌厉的纳图怎么会对这两个叛主之人这样的宽厚。“顺我者生。两位叔叔远来是客,请喝一碗马奶酒解寒。”纳图声音还是磐石一般坚定沉稳。
洛达和占旭尔像是听见了雷霆般抬起头,呆了半晌,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奔流而下。转眼看纳图仍是嘴角带着莫测的笑意。
收留了洛达和占旭尔部的纳图,在草原上声名更响,更多心存疑惧的部落放下心前来投奔,不过一年的时间,龙骨河北岸几乎一统,黑色的狼旗飘遍北岸草原。这一年图谷部没有战事。
转年秋天,祭天的高台筑起在龙骨河北岸木里格平原,巫师们身着宽大长袍,披发舞刀,向天请命,卦相大吉。二十八岁的纳图称汗,黑色狼旗上插上了汗王的白羽,飘遍木里格平原,这一年正是南朝隆裕十年。
草原的儿女围着篝火欢歌起舞,战士放下刀枪,解下皮甲痛快喝酒。绵延几里的火光如同游动的火龙,照亮了木里格平原。
头戴汗王白羽的纳图久久的驻立在龙骨河岸边,望着对岸图谷部故地,流动的波光闪烁在他刀刻般的脸上忽明忽暗。他淡金色的眼睛里,流动着渴望,对岸是他生长的草原。
苏娜站在纳图的背影里,望着他高岸背膀,恍然觉得这个总是辉然的草原武士的背影是那么沉重,像是背负着山岳。“想家了么?”
“仇人血,亲人泪。奔行万里踏敌虏。”
“故土情,离人歌。伴我千山任驰骋。”
纳图轻轻的哼唱着这首古老的战歌,心思倏然飘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闪动着波光的龙骨河,像是十年前那个少女,星夜下闪动的眼波,使他的心剧烈刺痛起来,难以呼吸。
酒醉的赤古都摇晃着向纳图走来,离着十几丈停下了脚步,看着站在河边的纳图,苏娜就在几步外,专注注视着纳图的背影,不禁吃吃的笑起来。
“有个人一直在看你的背影啊。”赤古都笑,有点促狭的看着纳图。
近些年来,纳图的性情愈见冷厉,和赤古都之间已经极少有这样的言笑。纳图愕然回头,看见苏娜一身皮甲,眉角发间微带风霜之色,早已经非复当年的顽皮少女模样。苏娜晃动着两条大辫子闪亮眼神的模样浮上他心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惶然摇头,回避开赤古都的眼神,转头再去看苏娜,清亮的眼神中,只有一个高岸身影,纳图清晰的看见自己,漠然立在点点的波光里,惶然而孤单。
一个月后,图谷部大汗纳图大婚。z
年老的大巫师燃火祝祷,微笑着把新娘的手放到新郎宽大的掌心。一向泼辣跳脱的苏娜也红了脸,艳丽的容颜明媚起来,激艳如同初升的朝霞,照亮了整个木里格。
赤古都满心欢喜,笑的咧开了嘴,他深深的为妹妹得嫁心上人而欣喜,转而看见纳图浩阔空无的眼神,遥遥的看着南方,依旧沉静如水,不由的心里一沉。
悠扬的箫声穿破云端飞散在草原上,像是和着流云弥散在湛蓝的天空里,引得牧人止住脚步看,连草间的牛羊也歪了头看。
青衣人毫不在意,越发吹的起了性儿,摇摇晃晃的骑在驴背上,任着指尖飞跳,绵长箫声在口中飞扬而出,放纵着毛驴沿着龙骨河岸走。
在岸边喝酒的纳图抬了眼,看着高冠长衫的青衣人,瘦的像根杆子,坐在驴背上悠然悠然满不在乎的神态,不由的想笑。
金帐卫拦住了青衣人,青衣人也不理,只是高昂着脖子,继续吹。箫声在一瞬间倏然拔高,竟然有了撕云裂空的气势,即使是万马奔腾也未必能压得下。
纳图看着青衣人飞扬的神态,有了兴趣,“带他过来。”y
青衣人面黄肌瘦,身材瘦高,站在当地,几乎和纳图一样高,似乎有点好奇的看着眼前灿然的纳图。
“吹的是什么?”旭罕盯着青衣人手里黑色的洞箫问,“挺好听的。”b
“箫,你们蛮人没有的。”青衣人笑吟吟的转眼看向旭罕。旭罕大怒,上去拎起瘦得小鸡一样的青衣人扔在地上。纳图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也不阻拦。
青衣人摔了个狗吃屎,哼哼呀呀的爬起身来。“蛮人是如此对待朋友的么?”仍然是毫不在乎的神态。
“朋友?”旭罕看着狼狈的青衣人放声大笑,“你会骑马么?你会喝酒么?就想做我们草原人的朋友。”
“不过蛮勇罢了?”青衣人撇撇嘴,有点不屑的表情。“下战以兵,上将以谋。”他摇头晃脑的说。
“怎么过来的?烈云关在打仗吧。”纳图冷笑着看着青衣人。钦查部近年来一直想打通烈云关,入侵南方,这个时候钦查部的铁骑正在烈云关前和南朝晋国重兵对峙,能够只身穿过裂云关直达龙骨河畔的必定不是普通的人。
青衣人转过头来,收了狂傲的神态,盯着纳图看,眼里露出赞许神色。“纳图?”
纳图点头,“你呢?”g
“路延年。”青衣人把洞箫别在腰间,收拾衣袍,长长一揖,“晋国上将军雷怒帐下参事路延年拜见图谷部大汗。”这时的路延年身上全然没有了书生的狂傲。
“哦?裂云关的守将。”纳图点头,雷怒的名字他是听过的,这个南朝的少年将军,比纳图还要年轻几岁,却已经镇守烈云关几年,没少让钦查部吃苦头。
“听说大汗和哥达汗有杀父之仇,淫母之恨。”路延年漆黑的眸子盯着纳图,有一丝凛冽的寒气,直刺入纳图的眼底。
纳图眼睛映着烈烈的阳光,一丝金光刀锋一样闪过,转瞬平息,又变如浩然潭水。
“难道不想报仇?”路延年挑衅似的看着纳图的眼睛。旭罕怒气渐起,手按着刀柄,头上的青筋暴起,只要大汗一个眼神,他就要一刀劈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人的头。
纳图却似并不在意,转瞬咧开嘴饶有意味的看着路延年笑,不说话。
路延年对视着纳图,却终究无法从那双深沉眼睛中看出什么,良久,终于哈哈大笑,收起了不羁的神情,整理长衫,肃然躬身道:“晋国与哥达汗的二十万铁骑纠缠五年,深以为患,望得汗王一臂之助。”
“要我越过龙骨河,从后方袭击钦查王庭?前后夹击?”纳图手里玩弄着镶金的酒碗。
“然。”路延年欣然点头,“雷怒将军愿率军出烈云关,正面直击哥达部。助大汗报仇。”
纳图铁拳击案,哈哈大笑,朗声道,“好,正和我意。”在座亲贵大将无不目瞪口呆。赤古都爽直,站起身大声道,“大汗,南人的话信不得。都是反复的小人。”
纳图看路延年的眼睛带着问讯。路延年倒是撒脱,掀开宽大长衫,拿出一只锦盒。
盒子打开,入眼的是一片珠光宝气,草原人不喜欢珠宝,在场的贵胄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盒子里面是百颗大拇指大小的浑圆珍珠,发出淡淡光泽,圆润的珠面映出纳图的脸,纳图不懂珠宝,却也知道这样的珠子,一两颗便价值连城。纳图沉默,面色不变,转而抬头问路延年,“这样的珠宝就能取信?”
路延年微笑摇头,伸手抽开盒子底层,拿出一封信。信展开,一行清瘦挺拔的字显在眼底,带着张扬的傲气,“闻王与哥达有旧仇,愿与王共击之。”下面鲜红的狮子印,小小了印章透出浑然霸气。
木阿香大声,“我认得,我和老汗王去过南国,这是晋国统兵大将的印符。”
纳图审视良久,铁拳微握,“我欲见雷怒将军,共议。”
路延年微一沉吟,泰然道,“这有何难,容我回去禀告。”纳图摇头微笑,露出灿然白齿,“你留下。木阿香,你去。”
路延年呵呵一笑,掀起长衫抬腿坐在地上,“好,就是这样。”
纳图倒也喜欢路延年洒脱性格,亲自倒了酒,递给路延年,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冲得路延年先就脸红了。纳图的大阏氏苏娜伸手端起大碗,仰头喝干,“先生请。”
推书 20234-05-27 :芝兰赋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