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前来,适逢小村的花灯会。各户人家忙不迭的用折纸筹备着花灯,准备夜间到镜湖上去放愿。村中大人都忙得不亦
乐乎,便也管不了自家小孩,任由他们在外面屋檐下、泥土堆中瞎胡闹。
所以此时村中四下里窜头窜脑的,都是穿着喜庆红色小肚兜,光溜溜粉嫩嫩的小孩子,手里举着风车,咕噜噜的乱跑。
猛然一个不当心,一排排腾腾的不看路,扑了一群到夙颜腿上,撞得疏影眉开眼笑。
夙颜伸手捉了一个穿肚兜的小鬼头起来,脸对着自己。小家伙本来张牙舞爪的乱叫喊着,已看到夙颜的脸,不禁乖乖的
安静下来,任由夙颜捉着,随后,小家伙咧开嘴来,一粒晶莹的水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疏影瞠目结舌间,那一排排小鬼直接无视自己,纷纷去捉住夙颜的长袍来,都伸手要“抱抱”。
夙颜抬头来看疏影,那从未有神采的幽邃瞳仁里,划过一丝无奈的欢娱来。
疏影乐呵呵的笑了会,才不急不慢的说,“夙颜,不如你就带着他们吧。将来若是讨了夫人,这招还用得上。”
夙颜一手抱一个小鬼,背后还跟了一群,走在疏影身边,却没有把“讨了夫人”这几个字琢磨出来,却依旧是诺诺的笨
拙的答了声,“谨遵殿下之意。”
疏影在镜湖滩边坐了一会,渐渐近了黄昏,许多人家都在镜湖周遭占了地方放灯架子,一家三口出动摆弄着灯架,辛劳
中是掩藏不住的喜悦。
人生之事,也不过如此平淡中日。便是有柴米油盐之忧,便是有婚丧嫁娶之堪,若是有所爱,有所牵挂,便是再忧愁,
再不堪,也莫过于人生在世最幸福之事。
只是,从今起,便就无权再拥有,这最最平凡的小幸福了。
夙颜在一旁带着一群孩子,显然已有些疲倦,并没有一丝落在脸上。相反,夙颜十分投入于此。
疏影不禁想,若是夙颜不是九天之上的神人将领,抑或即使有这样一份血脉,却并非那怀抱深恨不休的荷华之子,他的
命运,定会很不一样罢。
他时常想,若是那年在小村中,若是没有遇到大人,若是被他模样吓走了,若是没有同他说话,自己的命运又会如何?
也许不会有了今日这番惊天动地的仇恨怨念,也许不会再有为这深入骨髓之痛而伤怀,也许不会面对着这些最最平常的
幸福而艳羡不已。
娶妻,生子,以一方田地度日,直到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终老死去。
有所欲求,便会有所失却。当初,答应夙颜,不也是为了追逐神与妖所拥有的长久之躯么。
是夜,镜湖边人群越来越多。白日天光,被一盏盏花灯熏成了撩人的红。疏影站起身来,突然腿有些僵,一个站立不稳
,险些栽倒到湖里去。
一只手,稳稳将他扶住。转身恍惚间,他以为是玄廷大人。
“殿下当心。”花灯光彩掩映幽邃瞳仁,俊朗夙颜眼神中带三分担忧,一手扶疏影,一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十来只花灯来
,薄脆精致的莲花形状,让他不禁想起了昔宿那一夜。
夙颜身边的孩童已经被各自大人领回家,这花灯便是临走前村中人赠给这貌若天人的男子的。
一群女子嬉笑着从一旁经过,着了花灯节的新衣,方才才着意打扮了一番,愿在灯节时遇上心仪男子,可以将下了愿的
花灯随流水飘零到他身边,便可以如同天赐良缘,两心相映。
夙颜是背对的方式,所以不能见。然而疏影却是分外清楚地看见,不时有女子,频频回头来,看向夙颜。疏影心中暗笑
,笑逐渐落到嘴角。
夙颜不知情,只以为是疏影喜爱这花灯,回想起了往事来,所以眉开眼笑。于是将花灯递到疏影身边,示意要替他到镜
湖中放愿。
疏影从中选了一只莲花灯,与旁人要了只笔来,对着花灯里的笺子沉思许久,许久,却不知心中究竟有何愿。
无奈之中,在莲花灯中写下那首诗经中的生死契阔,将第一只花灯随意随水流放逐而去。
接连着,一盏盏,纷纷落落的,题上那首词,直至夙颜手中只剩下一盏花灯。
疏影接过夙颜的最后一只花灯,却没有下笔,抬头来突然问,“夙颜,你可有什么心愿?”
夙颜被疏影的话问得瞬间一怔。他从未想过什么心愿,也并无什么心愿。他方才看着眼前漂流而去的一盏盏花灯,灯中
写着普通小村民简单美好的小心愿,而疏影,却是一再的在莲花灯上题着一首不明所以的诗。
即使有心愿,却又是这莲花灯所能承载得了得么。
看他久久没有回复,疏影扬笔,自行在那只花灯的笺中写了些字。
放入水中时,那笺中的字,浮了出来:
得愿,释然,常笑。
简单的六个字,一弯若有若无的弧度扬在嘴边。这笑容,有些僵硬,僵硬之外却分外好看,让疏影心中顿然开怀而笑。
而夙颜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笑,竟可以如此简单。
对岸突然传来一阵轻柔明媚的女子叫喊声,原来是一只莲花灯,从对岸飘了过来,与其它花灯不同的是,它如同得了风
势,知晓方向一般,随水流直直滑到了夙颜脚边。
疏影随着这花灯飘过的方向,往湖岸看了过去,人群中,他立刻发现了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形貌——带着一对轻薄翅翼的
玲珑女子,不是呶呶是谁。
立于湖岸,因为遇上这难遇的佳节,而脸上带了喜悦。在呶呶身后,是已然长成清秀俊朗少年的岑儿,一手抱剑,护卫
一般守在呶呶身边。
而呶呶看这夙颜的神色,那般喜悦却又与众人不同。便是对这情事并不敏感的疏影,也能看出那眼神中的三分爱慕,与
久久不见而翻了倍的,不可言喻激动溢于言表。
然而夙颜脸上,又换回了那万年不变,化石般淡漠的神情。一条湖,将两种迥异的神情分于两岸。
原来,竟是落花流水都有意,人却偏偏无情。
随着呶呶灵动眼神转了个方向,落到了夙颜身边的疏影身上。又一丝不比他人的喜悦,在那滴溜溜的大眼睛中转了几圈
——
“疏影妈妈——!”
随着这一声稍稍嫌尖的叫喊,所有的目光都往夙颜和疏影这边看了过来。
包括此时在湖边的另外两人,从山南长途到此的季硕颜,和陆华轩。
在顷刻之间从对岸人群中离开这繁华之景,往对岸疏影和夙颜所在的地方赶了过来。
七一.清宵半
呶呶确信自己,刚刚明明如此清楚地看到疏影,就在此地,立在夙颜身边这个位置,可是只是转眼间,怎么却没了踪迹
?
陆华轩也觉得,方才恍然间是看到了一个与疏影身影很像的,随后他与季硕颜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却连人影子都没
有看到。
“……是不是看错了。”一旁的岑儿,依旧为方才呶呶对一个别的男子如此倾心,而耿耿于怀。
“我不会看错!”呶呶盛怒之下扭头便走,只对三人丢下一句话:“我跟人类不一样!”
岑儿追上去,却被陆华轩拉住:“先别追,让她自己呆一会,兴许就好了。再说你追,你比得上她的速度么。”
岑儿此刻像焉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在湖边坐了下来。而季硕颜,却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一路上追着一排浮在湖面上
的花灯,一直到湖心的亭子中。
“发现什么了么?”陆华轩在季硕颜身边站了许久,只见他把玩着一只花灯,却不见有丝毫不同之处。
“你看这诗。”季硕颜将花灯交给陆华轩,“是《诗经》上的,山北之人,能有几人能知晓《诗经》?”
陆华轩托腮沉思片刻:“那么疏影,方才确实在这里?”随后又摇摇头,“既然他明明看到我们和呶呶了,却又为何,
要躲开?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季硕颜静默着摇摇头,半晌,紧锁的眉才略略柔和了一些:“……我想,是被人控制了。”
“你是说……”陆华轩睁大眼来:“控制?”
“你还记得,许久前山南死了许多人那次么。”季硕颜突然说道。
陆华轩点点头。
“那么这样看来,一直到今月月圆之夜,我们都要呆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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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了玄廷大人的殿门,落白不由往里看了一眼。
明日便会随大人前往退了乌程的军马,可是落白却觉得……大人此番,却不是与销紫冕尘对阵,而是会去另一个地方。
说不出感觉,却执意不问。心中只觉这会是最后一次来昔宿,只牵挂着放不下一人。
默默月色里,落白走过昔宿夜中冷寂的正殿,小亭深院中,一个女子亭亭而立,褪去了白日里华贵的后袍,素色衣装下
,淡淡眉眼与落白竟有三分相似。
“姐姐。”
本是背对落白而立,听闻这一声,矜雅的转了身来,眼中三分哀怨,七分柔和,独独没有作为一国之母所有的尊贵之气
。
“落白,”迎身而来,握紧落白的手,“可是明日便走?”
落白点头,“只是放心不下姐姐。”
镜王后摇摇头,胸中有难言之隐,摇头之间几近将泪逼出。伸手抚着落白额前几丝乱发,淡淡道,“镜国只剩荒芜,姐
姐也是逼不得已,人在昔宿,便无任何开口的权利。落白,你自十五年前离开镜国,到如今,你我姐弟二人相见,也不
过十数次。如今……只怕……”
“伴随大人身边,落白从未有悔。大人有恩与镜国,才能保全我们性命。”一旦提及玄廷大人,落白便是义正言辞,“
姐姐难道忘了么?”
镜王后以袖掩面,悲切之情几欲不能控制:“怎么会忘记,玄廷殿下之恩,便是深思肉骨也不为报……”
“姐姐近来不比往日,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的?”
镜王后欲言又止,只能叹息着摇头:“落白,你记住。就算不在大人左右,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背叛玄廷大人。
”
落白不解,镜王后却不让他再问下去。
落白点头,这,就算姐姐不说,他也定会不恤生死的去做。
回廊中有女侍前来催促,说是毅柏王上已来西殿,要镜王后回西殿。
默默间,没有更多言语,落白站在原地看着姐姐离去。
回过头,却被一个冰凉刺骨的手掐住脉门。
这个女人,有华美的面容,却带了三分阴毒。
能够无声无息的出入昔宿宫殿,想必这女人也有足够的能力不让别人发觉此刻她与落白的所在。
她本可以在方才就取了落白的性命,却没有这样做。想来,落白对她,应该是有用的。
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女子,应该便是荷华无疑。
“落白,你离开镜国十五载,这十五年,对于镜国,想必你也并没有忘记多少。”
落白看她的神色,依旧淡淡不带一丝畏色。不发一言,也没有任何示意是或否的动作,甚至一丝应有的神情都没有。
荷华嗤笑的哼了一声,“是身为镜妖天生如此,还是在玄廷身边待了多年所以如此训练有素?”
这个无趣之极的问题,也不需落白回答。
“镜之国中的一切,你也是具有操纵能力的吧。……我今日,并不为别的事,只让你,与我同往镜国。我需要的事完成
后,自会还你自由。你愿意留在玄廷身边,都可以。”
落白依旧不置一词,心中明了荷华要用镜国的本意,便绝口不言。
似乎早已料到如此,荷华倒也不振不怒。
轻轻拍手,空旷雪地中异样明亮的响声中,几个蒙面女侍将一个素衣女子抬了出来,置于雪地中。
这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传唤入宫的镜王后,毅柏王上没有见到,却又昏迷被人抬到此地。
落白脸上终于闪过一丝神情——惊惶的、鄙夷的、忿怨的、疼惜的表情。“你……你把我姐姐怎么了!”
荷华朗声而笑:“我没把她怎么——我想要她死,怎么都可以……不过我也不要她死。镜国需要你们姐弟二人之力,才
能足够强大。不过若是少了你前往……我不能保证她会怎么样。”
明明知晓,荷华最擅长,便是利用人与妖间不可绝的情,来你我为斗。可是却终是进入她诡计,任谁都不能避免。
明明知晓,要生死守在大人身边,绝对不可丝毫背叛。明明答应了姐姐,可是此刻面临此般状况,却只能自投罗网般,
坠入她的陷阱。
荷华,这招果然厉害。
“我带你去镜国。”
荷华的笑声肆无忌惮的在雪地中响彻,那阴邪的声音中,落白想起东殿里,方才由自己亲手合上的页门中,英气脸上难
得熟睡的疲惫倦怠。
一丝绝望终于停在落白脸颊。
七二.冷暖知
镜国,许久前也是繁盛多年的王朝,因为那难为人知的秘密通道,和与世隔绝特殊环境,维系多年,曾经一度与昔宿并
驾齐驱。
然而却突然有一年,镜国的封锁于天光之下骤然破开,异族入侵,将原本不精于妖力的镜国子民残害,数月之内,镜国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国君不堪面对这一切,终于有一日立于城楼上,自缢而死。
失却了唯一屏障的落白与镜,藏于衣橱之中,瑟缩恐惧中,却终于被一位如同神人般的男子救出,只身一人便将所有异
族灭于一瞬之间。
而镜国的入口,却又再多年后,再次封锁。依旧没有人知道这个镜中幻境,除了落白和姐姐,还有玄廷大人。
荷华和走在他身后,夙颜怀抱着熟睡的疏影,几个假扮的昔宿女侍也带上了昏迷中的镜王后,穿过密林,来到了镜国的
入口——镜湖。
是夜,镜湖波澜不兴,黑暗中倒映了岸上光景,却看不出任何通道。
落白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姐姐,往前了一步。那日被夙颜破了镜,内伤还未恢复,再制一个镜,不由得牵动了伤口,疼痛
难忍。
此刻的镜,因为元气不足,所以十分虚弱。落白将镜从胸口渐渐抬升,直至在空中滑到镜湖上方。
镜中倏然间强风涌起,湖心深处开始有了剧烈开天辟地般的响动。随后,缓缓地,在落白所制的镜下,湖中倒映了一个
影子。
是湖面上没有的,却如此真实的倒映在了湖中的,一座巨大城邦的倒影。
而湖水,此刻却也像是结了万年寒冰一般,任由几人踏上去,都没有丝毫波澜。
落白带着荷华几人,步上了湖心亭。随后,镜缓缓落回地面,在与翻涌的湖融合为一体的同时,光影一点点扩散开,最
后成为一个如同通道般的入口。
几人站上了光影,顷刻间便消失在湖面上。
此处往下,便是镜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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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草丛背后的陆华轩几个人,看到湖面上的人影消失后,迅速从丛林中出来,站到那尚且还在的光影周围。
“疏影,果然是跟那个蓝眼睛的在一起。”陆华轩一手触上那尚未消失的光亮。
忽然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那光的发散处传来,迅速将她的手覆盖。容不得她任何挣扎,便被迅速吸入那光圈之
中。
季硕颜伸手拉她,却扑了一手空。两人没有选择余地,也只有跟着被卷入的陆华轩进入镜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