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垂首低语道:「家严尚在『玄心院』中忍饥挨冻,我这不孝子竟先享用了。」
韩重暗暗点头说:「看你谈吐知礼,可念过书吗?」
「呵呵呵!」那人凄然一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倒宁可是那剥皮卸骨的屠夫。」
陈查把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放在桌面上道:「这锭金子放在这里,我家爷问什么你就照实答,这锭金子就归你了,买处房
子好好侍奉你老父亲。」
那人看了眼金子,眼中并没有欢喜神色,韩重看在眼里劝道:「你先请坐,我这就派人去接令尊,你放宽心,还没请教
你高姓大名。」
那人长叹一声:「不必,多谢您两番舍饭之恩,您只管问,只要给口热饭让我带走即可。名字!?说出来没得羞辱了祖
宗门庭。不知您想问何事?」
韩重道:「嗯,就是马家真善伪善一事。」
那人打量着韩重说:「看您不是寻常百姓,我劝您少管这兰泉县的事情,官官相护,马家手眼通天,这邯都郡内谁敢和
他作对!?想必您还不知道马家是何来路吧?」
韩重端茶冷笑道:「不就是高桐府上管家之子嘛。」
那人闻韩重直呼国相名讳,惊得张大嘴巴,语声颤抖着问:「你你、你究竟何人?竟当真能管得了这无法无天的恶贼吗
?」
陈查按着他肩头让他坐下说:「你只管放宽心,那高桐见到我们爷也得请安问好。你只管竹筒倒豆子,说吧。我可告诉
你,过了这一村,你们邯都郡兰泉县的委屈可就埋到地里化成泥了。」
那人咬紧牙关,闷声半晌,猛然抬头道:「罢了,被他弄得家破人亡,沦落乞讨,我也豁出去了,可有纸笔?」
韩重不知他要做什么,忙让小蓝取了文房四宝过来,那人匆匆写毕交与韩重说:「家严尚在『玄心院』求您将他接来,
他见我字迹必会依从。并不是我斗胆叨扰,只是家严两日未食腹中饥寒,又加年老体弱恐难支撑。我这里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便是一夜也说不完。」韩重吩咐小蓝放机灵些去了。那人眼含热泪,扑通一声跪在韩重身前道:「若是您能除了
这恶贼,我作牛做马为奴为仆报您大恩大德!」
韩重忙起身搀扶道:「到了我这里,自然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不急在这一时,我让人烧水,你沐浴更衣再坐下仔细道来
。」
星藏月隐,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凛冽,吹在身上如钝刀割肉。朱门大院暖阁火盆酣然正睡,寒门小户四处透风勉
强入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一闭眼再醒来或许便已在黄泉路上。
小蓝又加点了一盏灯油,屋里更亮堂了些。沐浴干净换上陈查衣裳的叫化子,年方而立,分明是个谦谦君子。
那人长叹一声道:「在下姓宋名亭字云儒,是乡解试的举子,家境也算殷实,落到如此一言难尽啊!」
宋家也经营着绸缎庄,四年前宋亭考中举子,在家中苦读诗书,待要三年后进京都考取功名。一日偶然得知一事。邯都
郡内尤其兰泉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织机,宋亭邻舍几户有织机的人家被征进织造府。原本此等机户机匠都可以从官局领
取原料和工银,没想到从这年起,这几户人家不但没有工银,并且一旦织锦不过关或误了工期竟然还要赔上银两。
宋亭为人正直,细问之下原来织造府虽然由京都内侍省派宦臣监管,内里却是马盖主持。宋亭一时气愤也没有多想,替
左右街坊写了一纸诉状,将马盖告到了兰泉县衙,没想到梅新包庇,宋亭被打了五十大板回来,官司没赢竟惹火烧身。
马盖屡次借名目处处寻事作对。宋家怎是他的对手,不久家中生意惨淡,日渐败落。那马盖打着修路名号,强选了几处
民宅拆除,内中便有宋家。宋亭自是不服,亲到邯都郡告状,又被打了五十大板,回家后大病一场。那马家却是风生水
起,自此到处为非作歹恶贯满盈。
陈查算了算,四年前正是高桐新拜为相的时候。问道:「既然人人知道马家的嘴脸,那他还做那些修桥铺路盖慈济堂的
事情做什么?」
宋亭不屑地一笑说:「他铺桥,要从桥上过就得给钱;修路?专修他看好的街道,修完了便是他的了;盖慈济堂本是抚
养孤儿弃婴,可是您几位去看看,里头有多少好人家的儿女!都是他搜寻的美貌小童!他天生好色,男女皆不放过,前
日里才娶了第十一房小妾!」
陈查想到日前看到贺喜的场面点头问:「照理说他捻死你跟捻死个蚂蚁似的,怎么还留着你们的性命呢!」
宋亭愤然道:「马家放话要让我们生不如死,让所有人看看和他们作对的人就是如此下场。」宋亭说完,叹息一声:「
世态炎凉,人心不古,那马家狐假虎威,随着国相权势,我宋家惨境,我兰泉县困苦竟是无人敢伸援手。」
陈查仔细询问了许多,忽觉韩重半晌没有言语,连忙看他,果然见韩重剑眉深锁,手指轻叩桌面陷入沉思。
宋亭见韩重良久不语不知他作何想。正说着,小蓝在外面道:「爷,小的回来了。」宋亭忙起身出去,陈查跟上,眼见
小蓝用带风帽的大氅裹着一位老者,陈查忙安排他歇息用饭。
韩重独坐在房中,看着眼前油灯,手指捏的嘎崩直响。此事哪里有宋亭所说这般简单,仿佛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根
叶鲜明错综复杂渐渐显在眼前。
织造府内征用织户织机都会将承领者的姓名、年貌、籍贯造册存案,以备查询。每年工银上千万两,这马盖胆敢将工银
昧下,难道他竟能独吞了不成。这上上下下,从邯都郡太守到京都内侍省都逃不了干系。动一个马盖容易,动一个邯都
郡太守也不难,难的是牵扯出的真相,内侍省位列宫中,谁知道幕后之人是龙是凤。
正在沉思,门帘一掀,陈查进来了,笑嘻嘻的说:「爷,您可是接了个狼牙棒,还是拿带钉的那头儿。」韩重展颜轻笑
,知道他也听出了端倪。陈查问道:「这事儿……您有什么打算?」
风打窗棂,呼啸声过,韩重狞笑一声,眼中煞气迸出,冷冷地说:「忠臣义士都作了我剑下亡魂,还在乎这些魑魅魍魉
!?」
清早,天空灰蒙蒙云头压低,街上刮起阵阵妖风,盘旋着将沙土带到半空,一路走过便是尘土满面。
兰泉县衙一人急步而上,擂鼓鸣钟喊冤,惊得衙内的县令梅新急急忙忙升堂。
堂前高挂「明镜高悬」,暖阁前列着桐棍、皮槊、肃静牌和刑具。刑房、站堂衙役手拿水火棍,齐喊堂威。梅新一看堂
下,竟是穿戴整齐的宋亭,不由得心内吃惊。
兰泉县这几年莫说含冤,就连分家寻狗都不到这衙门里来,谁不知道这县令就是马家看门狗,此时见有人击鼓含冤,慢
慢地围了人群上来。
宋亭高举状纸,将马盖桩桩罪状一一当堂诉来,听得门外百姓人心大快。梅新暗自皱眉,一拍惊堂木说:「你这个刁民
,屡教不改,竟然还敢胡言乱语,来人!」说着,抽出签子来喝道:「给我乱棍打了出去!」
两旁衙役应声而出,水火棍高举。「慢着!」只听一声高喊,百姓中走出一人来,身穿蔚蓝色皮氅,头戴灰鼠暖帽,一
张脸黝黑俊朗,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缓步上前道:「好个县令,不传被告、人证,不问青红皂白,谁人许你枉法!」
「陈、陈将军?」梅新惊诧站起来,不知为何陈查居然干涉此事。
陈查走到堂中看了梅新一眼,回身对围观百姓拱手道:「兰泉县百姓听着,我乃平王麾下骠骑大将军陈查是也,今日路
过此地,见有苦主喊冤,诸位放心,若是这县令包庇枉法,本将军手持平王龙吟剑定将他斩首堂前。」
「好!」围拢的上百人齐齐爆出喝彩声,人人翘脚观看。
陈查将韩重宝剑抱在胸前退到堂外,嘴角轻佻,笑说:「梅大人,请吧!」
梅新不知陈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有心欺哄却不敢,谁不知平王韩重统领百万大军兵权在手,跺跺脚南越也晃三晃,连
皇上都礼让他三分。他的龙吟剑乃皇上钦赐,虽不敢说上斩昏君下斩馋臣,但砍死个把七品芝麻官,那还不跟切菜似的
!?
梅新额冒冷汗,后脊梁冰冷。一边是平王,一边是国相,掂量了半天,梅新一咬牙,拿起朱笔写了马盖的名字,由刑书
唱名,皂隶赶去马家传唤。一众百姓翘首以待,街上奔走转告,不多时,县衙外围拢了上千人,挤得水泄不通。
一路上韩重亲驾马车。将车停下牵着小江的手下来。小江一看,眼前是一栋高大的建筑,和住过的宅院都不一样,高挂
的匾额写着「玄心院」三个字。韩重知道他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笑笑说:「这里是供奉道家真神九天玄女娘娘的地方,
来,里面看看。」
院落里有些破败,柱子被虫噬得厉害,屋角梁前都结着蛛网,当中供奉着九天玄女娘娘的真身,是一尊彩绘木雕。木雕
虽有些斑驳,也依稀可见飞凤髻佩着珍宝,雪色羽衣玉带相连,手擎白玉圭璋,脸如莲萼、唇似樱桃,当真是貌美无双
。
韩重把篮子里带来的果子香烛摆上,小江四下里看了看拽拽韩重的手问:「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韩重一笑说:「这里没什么好玩,不过,好玩的在后头,你一定喜欢的。」
县衙远远的抬来了一轿子,前呼后拥直抬到县衙门口。陈查冷眼看着,小厮把轿帷掀开,出来一个昂首腆肚的胖子。高
桐的管家马三手陈查认得的。他原名马德立,「三手」是他这几年才得的绰号,意思是他还有一只通天手。此时,陈查
打量着这「马三手」的儿子竟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那马盖走到近前,一眼就看见了与众不同的陈查,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大人气度不凡,想必就是陈将军吧,
家父在国相府上……」
「哎~」陈查一伸手道:「本将军跟着平王南征百战忙碌得很,就是国相本将军也没空闲叙。」说着冲衙内大喊:「梅
大人,正主儿到了。」
梅新的屁股习惯性地抬起来要迎接,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少不得拿出县太爷的款儿来,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
陈查跟着百姓眼看着梅新一句话三个请,半天问下来,马盖一条也不承认,梅新还在那里点头哈腰,宋亭跪在一旁膝盖
都麻了,马盖还直挺挺的站着。陈查狞笑一声道:「梅大人,我看不动刑是问不出什么来了!」转头对人群喊:「诸位
说对不对啊!」
「对,对,动刑!动刑!」人群呐喊,谁也不怕了,都想着这会儿这么多人,散了他找谁去,趁机图个痛快。
梅新汗落如雨,手哆嗦地抽出一支签子来又不敢扔,马盖大怒道:「谁敢动刑!?」
陈查冷笑道:「你身上可有功名?」马盖无语,陈查一指宋亭说:「这位举人出身,梅县令都大刑伺候了,你算个什么
东西。」说着瞪了梅新一眼,梅新吓得手一抖,「啪嗒」签子掉了。
陈查大喊一声:「梅大人,看他一身肥肉,三十不够,怎么也得五十大板吧?」
衙外百姓齐声喊:「五十、五十……」
梅新骑虎难下,偷偷看了看马盖,马盖脸色酱紫,再看看陈查,陈查晃着怀中宝剑正在掏耳朵。
梅新一闭眼,哆嗦着说:「五十大板!动刑!」两边衙役一拥而上,掀翻马盖,板子拍打的肉响,嘴里唱着数,马盖凄
凄惨惨地叫着。
刑房打板子那套陈查一清二楚,他靠在门边上剔着指甲里的耳屎,慢条斯理的说:「爷我是戎马出身,这光响不疼的把
戏看得多了,谁要是敢手底下徇私,别怪我请出龙吟剑!」话音刚落就听到马盖杀猪般的嚎叫,板子打在肉上的声音反
倒小了。
五十板子打完,马盖股臀冒血昏死了过去,用凉水激醒后,他破口大骂,还是不招认。陈查坏水咕嘟冒:「梅大人,上
夹棍吧!」就见马盖扑腾一声又昏死了过去。
将他收监暂押,等到明日再审。陈查对围观百姓说:「诸位,千万别错过,明日请早!」虽没有定罪,兰泉县百姓胸中
也出了一口恶气,纷纷散了。
梅新瘫软在椅子上直喘气,陈查挥挥手说:「梅大人辛苦啊辛苦,一堂审下来怎得官威都没了?您那乌纱帽都快掉了!
」梅新脸绿如胆,看着他潇洒的走了。
陈查拐了几个街角,路口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前站着小蓝,两人前后一走,装作不认识,陈查低声说:「按爷的预料,马
盖收监了。」
小蓝点头低声说:「爷说客栈您别回去了,另寻个地方单住,明日还去看戏。」
第二日清晨,百姓早早围拢在兰泉县衙门口,衙役开了门来,梅新早就整齐端坐在堂上,不过神色已大是不同,很有些
得意洋洋的。
陈查准时骑着马哼着曲儿抱着剑来了,远远就看到门口站了一圈的兵在那里吆喝哄散百姓。陈查一看,果然不出韩重所
料,梅新连夜知会了邯都郡太守廖干。
陈查哪里将这些厢军放在眼里。南越各地重镇均有京都派遣禁军把守,各州郡是厢军负责安全,均属禁军管辖。南越禁
军由韩重统领,陈查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走上前抡圆了巴掌,一人给了一耳光,把前头几个叫嚷的厢军打蒙了。一个总兵服色的匆匆从里头走出来,打量了陈查
几眼,不情不愿地行礼。
陈查脸上浮起冷笑道:「给你留些脸面,若你是我手下的,大棍打出去。」
有兵把守,百姓不敢再跟着陈查起哄。梅新把宋亭带上来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那马盖抬上来的时候,却仍是昏迷不醒
。他心里也清楚只要咬死了不开口,兰泉县断不了案,官司层层递上去反倒不怕了。
梅新假惺惺地说:「陈将军,你看着马盖伤势颇重,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来,不如……」
「不如先关在牢里,延医用药醒了再说。」陈查一句话堵住了梅新要把马盖放回家的念头。
这一上午,围观的百姓一个个惴惴不安地散了。
马盖回不来,马家乱成了一锅粥,家里的正妻小妾哭哭啼啼。午后一过,大门开了,马盖的妻子刘氏带着两个小丫鬟,
身后小厮抬着香烛果品要到庙里去上香保佑。
抬腿刚要上车,就听身后哗啦作响,有人说:「徒儿你们看,这宅院坐在煞地,正逢戌月,必惹官非啊!」
那婆娘忙回头看,原来说话的是一个云游道士。
那道士身量挺高,脚上穿着开着口儿的十方履,灰溜溜的高筒白布袜,补丁叠补丁的道衣,乱蓬蓬的发带着九梁巾。一
张脸左眉脚一块儿膏药,右眉脚一块儿膏药,一双巴拉眼。五绺胡须飘扬,遮住大半的脸。背着长剑、铜镜、葫芦、单
瓢、拂尘、阴阳环,走一步响三响。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小道童,都是破衣烂衫。这师徒三人要多寒碜又多寒碜。
马刘氏心里泄了两分气,偏腿上车。就听到那道士说:「不过呢,这家主人命里华盖高照,有贵人相助。大徒儿,你算
算他何时才能脱身?」马家婆娘忙探出头来,就见这师徒三人走到了马车后面。
那个略大些的道童一张国字脸,面色惨黄,摇头晃脑地掐指一算:「师傅,徒儿算了得再有十五日,不知可对?」
那道士边走边问另一个:「乖乖小徒儿,你算算看呢?」
那小的头上梳着双抓髻,头发披散在脸庞,脸上也贴着块大膏药,想来模样也好不到哪儿去。听师傅这么一说,猛地跳
起来,像筛糠一样浑身抖动。那马刘氏一心想听他们说什么,伸着脖子听着。这小童抖啊抖啊一路抖过马车,这才开口
,声音尖尖细细难听得很:「师傅啊,徒儿算得,他也得有十五日才能脱身,不过这中间恐怕还得受些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