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搞什么工作的?”老头子问。
“我是律师。”程明回答:“是因为这次办一起凶杀案才认识陈警官的。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陈警官为人正直,热心助人,办案一丝不苟,和他交朋友很愉快。而且以后我们工作上也许还会有联系,也许有时还会有请陈警官帮忙的时候,到时请多多关照。”
他向我微微欠身示意,正是那种典型的殷勤又骄傲的应酬式作风。
我忍着笑,也一本正经的说:“要是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朋友之间说一声就行了。”
老头子生怕我吃亏上当,急忙转身对我说:“那也得看是什么忙,朋友归朋友,公事归公事,有些忙,无关轻重,就可以帮,原则性的问题就不能马虎!小程你说是不是?”他把脸转向程明。
“是,是。”程明点头说:“伯父你放心,我是懂法律的人,我不会乱来,不会让小陈为难的。”
我在一旁突然说:“老爸你这次来我家,阿姨她知不知道?”
阿姨就是我家从前那保姆,我现在的后妈。
这一下问到老爸的死穴了。到他大感尴尬的回答说:“这个……笑话,我高兴到哪儿就到哪儿,还用得着跟她说?”
我有些同情的打量着他,他其实被那个女人管得死死的,但他还是一有机会就溜到我这儿来瞅瞅,偷偷的塞点钱给我。他的工资全部都要上交给阿姨,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落下那些钱来的,可能是公安局的其它补助,报销的药费什么的。但是我也很理解那阿姨,她正壮年,找个老头子当男人,你说除了控制一点钱,她生活还有什么安慰?而且老爸跟着她当然要比跟着我过好得多。儿女长大了,都是要离家的鸟儿,剩下的老鸟儿孤伶伶的当然需要个伴儿。什么教养儿防老之类的都是扯蛋。你把儿子教养大,到时后他不来扯你后腿已经是福份儿,你自个儿的生活还得指望你自个儿,谁也别想靠,谁也靠不住。所以老年人,最需要的不是子孙后代,而是钱和伴侣。
我就不是一个好儿子。每次一想到我自己,我就觉得生儿育女之类的事没意思透了。
上一次见到老爸,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每一次见到他,我都觉得他看上去比上次又老了一头,他的白头发好象更多了,眼角的皱纹好象也堆得更深了。想当年,他也是咱们刑警大队的帅哥一名,不然怎么迷倒了我漂亮的老妈。不过看看他现在,一个碘肚干枯的小老头,很难想像他当年的风采。总之人一老,就什么都没意思了。
“你最近怎么样?”老爸开腔问我。
“不怎么样。”我说。
“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
我大概也猜得到我那可怜的爸爸此时心里在想着什么。父母个个都望子成龙。可天下哪有那么多龙啊凤的呢。他一定正在想,怎么回事呢,我这儿子,从小看上去还挺机灵的啊,怎么快三十了,还一点出息也没有呢?连生活都是一团糟。可是没有办法,他是我儿子,我还是得疼他。
“爸,你还有别的事吗?”我说:“我们正打算出去呢。”
“去哪儿?”他问。
“我和小陈打算去吃饭,伯父有时间的话,不如一起去吧。”程明说。
我偷偷的瞪了程明一眼。程明冲我挤了一下眼睛。我觉得他这个样子也很可爱。
“吃饭我就不去了。你们年青人一起玩,多个老头子会觉得闷。”老爸说:“即然要走,那就一起走吧。我就是来看看子鱼这阵子怎么样。”他四下里看了看:“家里果然乱得象个狗窝一样,一个男人,没个女人就是不行。”
我锁了门,三个男人慢慢的往楼梯下走去。
他冷不丁的问程明:“小程你结婚了没有?”
“没有。”程明回答。
“有女朋友吗?”
程明小心的回答:“还没有遇到特别合适的。”
“我就是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一个个都不结婚呢?在我们那会儿,实行晚婚晚育,可我在你这年纪,子鱼已经会叫爸爸了。”
“是是。”程明答应了两声,不敢搭话。
“是工作太忙顾不上吗?”老头子又说。
“是的。”程明说。
“年轻人啊,要事业家庭两不放松。”我和程明都不出声,听老头子罗罗索索的教育我们:“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家庭的重要性了……你看我们家子鱼,我就是为他着急啊,快三十了,还没成家。没个女人照顾,那哪行呢……”
到了街上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我和程明扬手拦了一辆的士,上了车,我从窗里问老爸:“老爸你真的不要我们送你一程?”
“不了。”他挥挥手:“我还要到前面张伯伯家里去坐坐,我也好久没见这老伙记了。”
出租车慢慢起步,向前开去。
我不敢回头,我害怕看见老爸还站在原地,目送我们远去。他的眉毛和眼睛在阳光里都皱在一起了,看上去好象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总是这样忧心忡忡的看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对于我的秘密,他到底知不知道,或者知道多少。
21)
将李梅收审的第二十天.
这些天市郊公园里的阿伯谋杀案开始有了些眉目.
原因是又有一个老头子被扔在某菜市场的一间公共厕所背后.
天亮的时候打扫厕所的清洁工看到厕所后面的垃圾堆后露出一只光脚,连袜子都没穿,他壮起胆子走上前细看,只见一个血迹班班的秃头,面?紫蛳拢欢欢诺媚歉銮褰喙ね弁鄞蠼校?
自从头两次发生凶杀案之后,局里已经派了几个年龄看上去大些的老警察扮成退休老头,或无所事事的在市郊公园里闲逛,或清晨黄昏时在街头巷尾的路边花园里打太极,谁知道这么快还是出事了.凶手犯案之频繁,做案手法之肆无忌惮,实在让局里的领导们吃惊.
好在民警们在这期间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张贴标语,进行宣传,提醒人们遇到突发情况第一时间应该通知警方,绝不要破坏现场.看来他们的群众工作没有白费,这个清洁工人立马就给110打了电话报了警,然后110马上通知了急救中心.我们几乎是和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同时赶到现场.
那个老头是被重物狠狠的打击头部而昏死过去,所幸头骨要害处并未破裂,而且因为发现及时,所以被抢救过来.
他苏醒之后,队上几个同事去了医院录了口供,基本可以知道,凶手是个四十来岁的外地人,五短身材,黑皮肤,外貌忠厚.他专挑那些身上带了金鉓的单身老人下手,花言巧语把他们哄骗到僻静处,然后突然下杀手,再把老年人身上的手表财物席卷而去,弃尸于市.
也不排除他还有其它同伙.
由于他行踪不定,犯案时间也很随意,抓起来有一定难度.市局为了这事抽调了大量的人手,一时间,大街小巷里多了不少便衣,连我也去领了枪,整天跟着我们分局的一个老头子转转悠悠.他坐茶馆,我也坐茶馆,他逛菜市,我也得远远的吊着,在一群拎着菜蓝子的老太婆中间挤进挤出.
我跟的那个老同事人很随和,走到哪儿跟人家聊到哪儿,就是苦了远远跟随的我,他站在路边跟个书摊老板聊天,我就只好靠在破破烂烂的公用电话亭假装打电话.程明说我这些天太辛苦,为了让我放松放松,约了我下了班一起去泡桑拿,不过看这样子我是去不成了,今天还是没逮着那个混蛋,今晚恐怕又得加班.
我用一只眼角瞟着我那老同事,把电话架在耳朵上,拨通了程明的手机.
“喂,哪位?”
我是用公用电话打过去的,他猜不到会是我.
“是我.”
“是你啊.”他的声音似乎柔和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
“你在哪儿?”他问.
“在街上呢.”我说:“你呢?”
“在开车.”
没什么好笑的事,我们却不约而同的笑了笑.就象在沉闷的日常生活中透出一口气似的.
“难怪讯号不是太好,我听得断断续续的.”我说:“今晚,我可能来不了.恐怕又得加班.”
“这样,没事儿.”他回答:“你自己多小心,别太拼命了.”
这就是男人的好处.他们了解彼此,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可以放一放,也懂得彼此的难处.他们不会象女人一样钻牛角尖,小题大作,纠缠不清.
“改明天怎么样?”我问.
“明天不行,我有几个老同学要从北京过来,我们约好要聚一聚.”
“哦,是西政的旧同学?”
手机的讯号很不好,好象中断了一会儿.
“喂,喂?”我说.
“现在听到了.”他说.
“那就这样吧,”我说:“等我有休息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子鱼……”他说.
“什么?”
讯号完全的中断了,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声.
我把电话放回原处,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马上给他打回去.但是我们已经差不多讲完了,特地为了一声再见拨过去好象太婆妈了.我转眼去看我的同事,他已经和那个报摊老板聊完天,开始继续往前走了.我只好东张西望的远远跟了过去.
一直到夜里十点钟我才回到家.在街上连走了几天,我觉得连骨头都快累散了,一回家就一头倒在床上,蹬了鞋,连衣服也不脱,拉过被子盖住就昏天黑地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早上八点多钟了.身子下面硬得象个小钢炮.我自己请五姑娘帮了一会儿忙,脑子里一会想到丁丁,一会儿又想到程明,当从程明身上飘到李信如的时候,我放开了手,觉得睡意全无了.最近大家全部都忙着抓那个阿伯杀手去了,一案未平,一案又?穑翟诟愕梦倚姆骋饴遥忠膊荒芗芯Γ?
我慢腾腾的坐起身,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向我们的头儿反映一下,我总觉得李信如的案子还没完,不能就这样放一边儿去,我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再去巡街了,让我在局里好好呆一天,把李信如的案子再好好看看,不过我很快放弃了这种想法.我们明查秋毫的头儿一定会发现我的不良用心,他一定会狠狠的批评我一有工作就找借口溜边儿,拈轻怕重什么的.其实我也可以请一天病假,我的公休假虽然已经用完了,请病假也许会被扣点钱什么的,不过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午找个机会和钱麻子他们打几圈就什么都找回来了.
打定主意之后,我光着脚跳下床,跑去厕所撒了尿,然后回来,这一次好好的脱了衣服裤子,舒舒服服的躺下,拨通了琉璃的手机号.
“陈子鱼?”琉璃大概正挤在上班的公交车上,手机那边嘈杂得不得了.
听到我的声音,她大声的说:“你又怎么了?该不是又病了吧?”
“你太了解我了,琉璃.”
“一大早打来准没好事儿.去去去,你干嘛自己不找头儿请假,每次都要我帮你请.”
“谁叫你漂亮呢,我发现头儿特别疼你,你说的话他没那么容易生气.”
“去你的,少胡说八道了!”琉璃“叭”的收了电话.
不过我知道琉璃一定会去帮我请假的,很多时候她还是挺讲义气的.
整个上午都在被窝里磨蹭过去了,连早饭也没吃.其实我也没睡着,只是大冬天的,躺在床上总比顶着寒风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强.我把手机关了,电话线也拔了,省得接到头儿罗里罗索的批评电话,我知道,他才不会相信我真病了呢.
中午的时候我打开手机看了看,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有一条是局里打来的,有一条是李染打给我的,这个小姑娘这段时间打过几次电话给我,开始我还抱着多了解案情的精神和她有过接触,后来发现她纯粹是想泡我,就不再理她了.李信如已经伤够她的心了,我无谓再给她破碎的心灵多加一道创伤.除了爱不能给她,李信如至少还能给她钱和性,我恐怕这两样东西都没办法提供给她.而最重要的是,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办法把她完全从嫌疑人名单上减掉,她主动接触我也许是别有用心的,而从她对她姐姐漠不关心的态度来看,这个年轻的女孩可以说是十分冷血.
最后一个则是程明的电话号码.
我洗了脸漱了口,到楼下的大排档吃了一份麻婆豆腐饭,就给程明的律师楼打了电话,我想他这时候应该在办公室.
电话转接过去,出我意料的是,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程明律师办公室,请问您哪位?”
我觉得这口音很熟,长年的侦破经验让我对人的相貌,声音之类的都很敏感.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李信如的前助理艾小姐,我曾经和她谈过话,对她印象挺深的.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格外矜持,让我想起琉璃说她是一个自恋的女人之类的话.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她又重复了一次.
“啊,我找程律师.”我说,“他不在?”
“程律师有事出去了,请问您哪位?”
“我是他朋友,您知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是出庭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应该不是出庭吧……”她突然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您是程律师北京政法大学的同学吗?程律师交待过,要是他的老同学打电话来,就说他今天下午三点钟以后有空,到时他会和您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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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意识的舔了舔嘴唇,重复了一次:“北京政法大学?”
“嗯?”艾小姐说.
“没事,谢谢你.”我说着,慢慢的合上了手机盖,收了线.
我坐在大排档的塑料板凳上,有一点出神的看着,不远处,一个农村来的小伙计蹲在马路边,在一大桶泛着洗洁精泡沫的污水中奋勇洗涮着脏碗,污水顺着小马路流得到处都是,一个穿著红毛衣的小女孩嗒嗒嗒地从这些污水中跑过,她兴奋地用力踢着油腻腻的泡沬,她的妈妈立刻严厉的呵斥着她,扭着她的红手臂把她带走了,有一肥胖的女人拖着她干瘦的男朋友经过,站在我身边对着大排挡那热气腾腾的糙米饭和肥腻的盆菜犹豫不决的看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他们还是决定离开了,手拖着手.跟着来了几个民工,个个手里都拿着脸盆大的饭碗,他们是大排挡老板最不欢迎的人物,因为一条柞菜就够他们下半碗饭的了,而大排挡的饭是一元钱管够的.这几个民工马上把重重我包围了,他们合起来要了两个菜,捧着手中那一脸盆的米饭,或蹲或坐,就狼吞虎咽的开始吃起来.
今天的天气不错,冬天的太阳懒洋洋的照着这个灰仆仆的城市.我就坐在这金灰色的阳光中,点了一支烟,看着手中的香烟袅袅上升,一直消失在淡蓝的天空中.
我无法相信程明会对我说谎,他明明说过,他是绝不会说谎的人.那天我问他是不是西政的老同学来找他的时候,他是在车上,而手机的讯号不好,他一定没有听清楚,或者是我讲得不够清楚,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是,他曾经说过,他和李信如是老同学,可是李信如明明是毕业于西政.这是怎么回事呢?也许他们是中学的同学?也许是小学同学?也许是幼儿园呢!
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熄了它.
我起身离开了那群满身臭汗的民工们,向迎面驶来的一辆的士扬起了手.
我要到局里去,我要把这件事搞清楚.
22)
来到办公室,出乎意料的,办公室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值班的小赵和老孙在那里.
看到我来,他们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咦,人呢?”我说.
与此同时,他们说:“你怎么来了?”
“听琉璃说,你不是病了吗?”老孙很快地反应过来,他的脸上露出恶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