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微微一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他”,不是“她”.
原来一直以来,错的是我,我就象一头笨驴,被遮眼的黑布蒙着眼睛,一心只按自己以为的想当然而行,结果根本摸不清方向.
现在我眼前的黑布好象被谁猛然揭开了.我就象被猛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觉得那么惊讶,那么害怕.
什么东西在无形中连起来了,什么东西在光线中浮出水面.
我的心噗通噗通乱跳,手有点抖,相片从我的指尖落到地面,我俯身去拾,伸出手去,却捡了几次都拿不起来.最后我一用力,终于把那张相片牢牢的拽在手心,我用力太猛,相片被我揉坏了.透过被相机定格的阳光,李信如望着我,笑容破碎.
当我抬起身子来的时候,又笨手笨脚,碰倒了茶杯,茶杯从办公桌上跌下,碎成几块破磁,茶水泼了一地,这一次我没有管它.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我的椅子上,手心里无意识的紧握着李信如的那张相片.
我的胃收缩成一团,我觉得想吐.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电话那头的“喂喂”声,才意识到自己有一只手仍然牢牢的握着话筒,手心里都沁出了粘粘的汗.
“陈警官,你在吗?”女中音柔和的说.
“在,在.”
胸口仿佛堵着一大块又酸又热的硬块,而我现在正咬紧牙关拼命的把它往下咽,胸腔在火辣辣的痛,“对不起,刚才走开了一会儿.那么,如你所言,李信如当初是因为在校内与自己的讲师发生同性性行为,而被学校劝其退学?”
“是的,当初决定开除我那位同学的会议,我也有参加.”她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太可惜了.”
“是的,真是太可惜了……”
我缓缓的重复.
长久以来的迷雾突然退去,
某个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
25)
在收审李梅的第二十二天.
我几乎丧失知觉地坐在我的办公桌前,呆呆的对着眼前那张被揉坏的相片.我的身边也许有人来人往,也许有人和我说话,我不知道,我没理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的人影渐渐消失了,办公室里慢慢的静下来了,他们都下班了,只留下我,静静的坐在那里.
窗外,是越来越浓重的夜色.
在我面前,李信如在静静的微笑.
那笑容似乎透着嘲弄的意味.
是的,他伪装得很好.他隐藏得很好.
他成功的骗过了我们所有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会挑出这张相片?难道我是在潜意识中已经感觉到这个男人是我们的同类,而受到他的吸引?难道我其实在潜意识中,早就猜到了问题的答案──是谁给他拍下的这张照片?是谁令这个看似冷血的男人露出会心微笑?
只是我根本,从头到尾没有想过要去面对,要去怀疑.
──也许是我根本就不愿意去面对!
不是李染,也不是李梅.
只有那个人,具备一个凶手应有的一切条件.
他冷静,他很会演戏,而且事先为自己准备下了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是的,这一切都完全是精心设计而下的杀人阴谋,而他,从表面上看来,却是最最没有杀人的动机.
有谁会想到,有妻室有情妇的花花公子李信如,竟然会是同性恋?有谁会想到,那个一贯优秀的男人,大学的生涯里,竟然会有那么一段插曲?
细想起来,也许李信如就是所谓的双性恋者,而程明──一想到这个名字,我只觉得心中剧痛──因为一再忍受他的背叛,恋爱,结婚,包情妇,处处留情,他终于无法忍受李的滥情,而终于痛下杀手?
是的,这样一来,很多从前无法解释的事,都可以解释了.程明有车,只有他才能够在半夜跟踪李信如,到他的情妇家里,隐藏在暗处,苦苦等待,等李信如一离开,立刻上楼去敲开了周洁洁的大门,毫不留情,一刀刺去.然后,他迅速离开犯案现场,飞车回到李信如住所.我们在出租汽车公司一直等不到司机的回报,那是因为凶手本就是一个有车的人!他当晚根本就没有搭出租汽车,所以没有留下丝毫线索.而李信如楼下在夜里本来就非常僻静,有一辆黑色的车静静停在暗处根本不可能被人发觉,长时间泊在路边也不会引人注意.因为是他,所以才能够不露声色的从李信如家里拿走那柄西瓜刀,也只有看到他,李信如才会毫不起疑的在深夜让他进入自己的客厅,而最后,李信如那满脸惊疑的表情……他那满脸惊疑的表情……
现在的我,几乎可以体会他临终前那一刻的心情,那种压倒肉体痛苦似的心痛和震惊.
李梅说在夏天的时候西瓜刀就不见了,那么他一定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计划这场谋杀.
从李信如的存折上来看,他是从半年前开始包养周洁洁,也正好和西瓜刀失窃的时间吻合.李染也曾经对我说过,她看到过李信如和周洁洁在一起的样子,周洁洁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而李信如在她面前俯首贴耳,当时她就知道她和李信如真正的完了……这是为什么?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非常明显的事实,就是李信如这一次是真正的爱上周洁洁了.一个人到中年的男人,一个历尽情场的花花公子,会真正的喜欢上某个天真纯洁的美少女,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正因为如此,李梅预感到李信如会再次向她提出离婚,正是因为如此,李信如对李染如此铁石心肠,正是因为如此,程明真正的感觉到害怕了,这一次,他恐怕真的要永远失去李信如了.
爱了半世的人企图永远的摆脱自己,这是任谁也无法忍受的事实.当得知李信如与周洁洁的相恋以来,他也许找过李信如,也许他们谈过,谈过很多次,但李信如烦了,心意已决,再无挽回的余地,在这种情况下,爱到尽头情转薄,他会油然的恨,恨那个娇滴滴的小妖精,恨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
我几乎看得到当时的情景,他们的争吵,程明在失控,在大叫,李信如脸色惨白,不置一词,他紧紧的咬住自己的薄嘴唇,咬得它发白,满眼都是绝情.
在杀死了李信如之后,他会觉得痛苦,觉得失落,也许还会紧张,也许有一点害怕.于是他来到男色酒吧寻找安慰,寻找藉脱.就是在那一次,他看到了我.本来他也许不曾注意到我,但是我喝醉了,几乎跌倒,他扶住了我,惊讶的发现──这个混蛋──他惊讶的发现我的脸型轮廓肖似李信如,于是他提出和我一起回家,他也许以为我是那间酒吧的小弟,也许不是,也许他就当我是一个普通的人客,反正是萍水相逢,一夜欢爱,之后就各走各路,各不相欠.现在想起来,那天早上他离去前借着微光久久的看我,也许就是在寻找着李信如的影子,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时他为什么会叹息.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经常去男色酒吧,他回答说不是,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这长久以来,他会有怎样一个固定的性伴侣?
是的,现在我全部想起来了,不止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神,他眼光的疏离,好象在看着一个不存在的影子.后来我也曾经在其它地方看到过这样的眼神,那是李染,李染也用同样的目光注视过我,当时我就觉得很熟悉,好象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相仿的神情,那时李染对我说,我看上去很象李信如,侧面和眼神,他也这样说过,只是李信如比我更冷酷无情.在听他那样谈到李信如时,某一瞬间的违和感,当时我不明白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只是为什么我不早一点明白过来!事实的真相不赤裸裸的摆在我面前,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明白?!
他没有想到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他一定大感意外.但是他太冷静了,他假装得太好了,他一开始也许并不想承认,但后来转念一想,这样更不安全.他怀疑我迟早会认出他来的,于是多多少少留有余地,留下细微得我几乎察觉不到的暗示.在我明白无误的问他,前一天夜里在哪里过夜的时候,他就知道我开始怀疑了.在那时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应对,所以含糊而过,但是后来,经过一整夜反复计算,他一定想清楚了,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认,虽然这样一来,他以为永远不会曝光的同性恋者身份就难以掩盖了,但是他后来发现我爱上他了,我这个白痴,真的爱上他了.从那时起事情对他反而更加有利,他可以利用我刺探案情,利用我的信任,一再巧妙的暗示我把注意力放到李信如的家事上去.他这样做也的确成功了.李梅是个柔弱无助的小女人,我怀疑过她;李染是个感情受伤的少女,仅仅是因为她的执拗和偏激,还有那年轻人特有的冷酷,我怀疑过她;李大钢在我面前说过李信如该死之类的话,我甚至怀疑着那个老头子!唯有我对程明的怀疑,完全的消除了.
那天在车上,我问他,是不是西政的老同学来探望他,他一定听清楚了,可是他假装没有听到.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是那天下午我突然电话到他办公室,而那个自我中心主义者艾小姐又毫不在意的泄露了他和北政同学的约会,我永远也想不到要打电话到李信如从前的中学去调查.
现在,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他是在利用我,他一直都在利用我,哪怕有一丝我以为的柔情蜜意,那也不过是因为我在某个角度看上去很象被他杀死的旧爱李信如.可笑我还以为真的开始人生第一次恋爱,还竟然由此想到幸福.那天早上,我神采奕奕的来到办公室的那天早上,琉璃说我看上去象回光反照,想不到竟然被她一语成签.而那天在我家里,我和程明遇到了我父亲,我那满头白发的老爸爸一直忧心忡忡地望着我,好象有话要对我说,现在想来,也许那时他忧心忡忡地望着的人是程明.这个从前部队退伍的侦察员,几十年的老刑警,凭他多年办案的经验,猎犬般敏锐的嗅觉,是不是已经觉察出了不安的气息?那时他是不是就已经感觉到程明是危险的?!
我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手臂微微一动,才感觉到我全身已经冰浸,手指冷得麻掉了,好象这个身体不再是我自己的,而是一个毫不相关的,蠢笨可憎的人的肉体,当我再一次用第三者的目光慢慢的省视这差不多一个月以来发生的全部事情,我的所做所为,以往的全部欢乐在此刻只化为羞辱,而过去印在我身上的每一个吻印都是一道铬印.陈子鱼啊陈子鱼,你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事情本来可以不必如此,你本该早一点发现……
当初他小心翼翼的接近,而我下意识的一再退避,难道不正是害怕出现今天这样的情景?
然而,最重要的──接下去,我应该怎么办?
我应该怎么办?
电话铃突然大震.
我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得全身一震,就好象从噩梦中醒来──我条件反射的拿起电话:“喂?”──不,噩梦并没有醒来,我仍然身处在噩梦之中.
“子鱼,你还在办公室?”
是他的声音.
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是……是的.”我费力的回答,喉头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不是约好了今天下了班见个面的么?我在家里等了你老半天了.”
我只觉得胃一阵抽搐,胆汗好象都冲上喉龙了,满嘴发苦.
我的理智告诉自己,我必须得冷静下来,我必须得冷静下来.这是最重要的.我现在绝不能打草惊蛇.
“手头上还有一点工作没做完.”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这样,那要不要改天……?”
“不,我要过来.你──在那儿等着我.”
不对,我的语气不对.
“好的.那我等你.”
电话已经讲完了,可是他并没有挂机.
他那边很静,好象他正拿着电话思考着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事吗?”
我的语气全错了.
我不应该这样没用.
“子鱼,你没事吧?”他柔声问.
“没什么事.”我干巴巴的说.
“今天你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
他温柔的声调让我后背一阵发寒.
多么敏感的人.多么狡猾的罪犯.
我清了清喉咙:“没事.我只是……我可能是太累了.你知道,这几天一直在街上跑来跑去的……”
他笑了:“算了,见面再说吧.我没有关别墅的大门,到时你直接进来就是了.”
“好.”
挂了电话,我慢慢地把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我必须得过去.他在那里等我.
背叛,羞愧,愤怒,痛悔,在这所有的情绪之外,还有另一种更强烈更不堪忍受的感情.
我发现我很难过.
非常非常的难过.
在听到他的声音以后,我竟然会感觉到如此难受.
如果可以,我本来是想好好爱他的.
就在这时,另一个念头来到我的脑海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推理想象出来的,也许它们都不是真的呢?也许,李信如的确是双性恋者,可是他并不是程明的情人呢?也许他们俩就是普通好朋友,根本毫无关系呢?并没有证据证明,程明和李信如曾经是情侣!他并没有亲口承认这一切!又或者,李信如就是被李梅杀死的呢?他的往事与案情根本无关紧要!
但随即,我只想把自己暴打一顿.
我怎么还这样蠢!我怎么还这样天真?竟然还在用这种可笑的,完全站不住脚的想法来为程明开脱?
当我站起身,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的黑了.
我关了灯,拉上门,往公安局的大门外走去.
我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心情,走进车水马龙的夜色中.
26)
我在程明所住的小区门口下了车,在门卫处登了记,沿着那条已经很熟悉的林荫小路向程明的家慢慢走去.
早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什么东西也没有吃,我竟然丝毫也没有感觉到饥饿.
一路上经过的家家户户,窗口不是弥漫出桔黄色的灯光,就是飘出电视节目的声音.
我在程明的大门口站定.
除了小花园里的路灯发出黯淡的光芒,我发现这间房子居然完全没有开灯.
就好象没有人在家一样.
不知怎么的,我竟然觉得有点紧张.
他出去了吗?
不可能.
他明明说在这里等我的.
为什么完全没有灯呢?
我试着用手指按下门柄,轻轻一推,沉重的桃花木门无声打开了一条小缝.一阵非常非常轻柔的爵士乐声高高低低,飘逸而出.
我的心收紧了.
──他果然在.
我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在走进黑暗的门口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一种错觉,好象门后等待着一条大棒,会从我的后脑袭来,将我一棒打昏.
“程明?”我发出轻微的叫声.
屋子里开了暖气,很暖和,猛然从寒风中走进来,我竟然打了个激灵.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紧张.我觉得不对劲,有一种危险的直觉.黑暗中的房子看上去阴森森的,再加上那飘忽不定的音乐,太诡异了.
没事的,应该没事.我努力用理智来打击多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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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吗?
我记得以前来的时候,这里总是灯火通明.程明显然是那种不知节约用电为何物的家伙.今天为什么这样反常?
不知不觉间,我的肾上腺激素开始大量分泌.
如入无人之境,我直接穿过前厅,来到卧室的楼梯前.
为什么要紧张呢?这种感觉让我记起第一次到刑警队办案时的事情.那一次我和师兄去农村缉拿一个奸杀犯,结果被一大队手持扁担锄头的村民团团包围.那时的我,非常非常的紧张,拿枪的手都在抖.
在那之后很久,我都非常鲜明的记得当时的情景,那些农民恶意的眼睛,糙黑的手,和锋利铁器的闪光,还有我自己心脏的颤抖.我死死的握着枪,只有它给我唯一的安全感.射击一向是我的强项.但当时的情况是,我们又根本不敢开枪,我们拿着它只是做个样子,起起阻吓作用.枪柄深深的陷在我的手心里,安全脱险后才觉得痛,摊开手掌,发现我握得太紧了,手指竟然紫了一滩.